29 三月芳菲盡（四）

大紅的花球垂在牌匾邊，府裏鴛鴦早就收拾好了，幫她梳頭發的嬷嬷也已經出去了，她坐在銅鏡前，手指小心翼翼地劃過百福字的紅蓋頭，一低頭就忍不住笑起來。眉心貼了花钿，是一個蓮花形狀，長發一半绾起來一半披在肩膀上。

她的開心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花子官把手裏的盒子遞給我，我看着外面的包裝不用打開也知道是之前錦上花送給鴛鴦的雙刃刀。花子官眼角瞥一眼鴛鴦的繡樓，我接過了卻遲遲沒有進去。

花子官也不催促，我一直立在鴛鴦繡樓外的暗處看着她，她穿的很漂亮，金絲線繡的百福字蓋頭，銀線珍珠勾勒的富貴牡丹紋。花子官在外面跟一堆人吃酒聊天，随沒人認識他，但花子官靠着不要臉，不過一刻鐘，已跟兩三個人稱兄道弟了。

外面突然一響起陣鞭炮聲，我心猛地一跳，抱着木盒的懷裏一緊，我記得錦上花就是在這個時候去找鴛鴦的。我緊張地朝鴛鴦繡樓裏看了一眼，裏面只有鴛鴦一個人，花子官說的應該是真的，今夜我便是‘錦上花’。

我立在外面沒挪動腳步，又是一陣鞭炮響，聽外面的聲音應該是迎親的來了。因着崇明帝和谵臺璧都在孤竹山，因此那邊只是來了一隊喜樂和花轎。

外面迅速進來了幾個丫鬟小厮，在門口打鬧着，有嬷嬷給鴛鴦蓋上蓋頭扶着她出去了，我趕緊随着，誰曾想在門口處卻有人撒了一堆禮銀，幾個小厮争搶着攔了路，等我再追出去的時候，鴛鴦已經上轎了。我跟在迎親的隊伍後面，正發愣被人撞了一下胳膊，我一擡頭就見花子官正立在我身邊，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鑽出來的，身上一股子酒氣，他在我身邊立了一會兒又被人拉走了。

喜轎一路很順利到了孤竹山下，山下一堆人擁擠，東裏紹就立在人堆裏，我不知道花子官跟東裏紹說了什麽，只是東裏紹的神色看起來跟之前我在他記憶裏看到的他不大一樣，但具體說是哪兒不一樣，我又說不上來。

喜轎停了，東裏紹緩步迎上來，他看着喜娘将鴛鴦從花轎裏拉出來，鴛鴦一步一步朝着東裏紹走過去，腳步說不出的輕快欣喜，我緊緊抱着木盒立在人群裏，看着鴛鴦猛地覺得眼眶有些濕潤。旁邊有人擠過來，我擡頭看着花子官，他笑的很欠扁。

“別忘了完成任務。”

我冷哼一聲，這個冷血的人也不會裝的笑一笑，祝福一下。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道：“我記着呢。”我邁腳就要走，卻被花子官拎着衣領扯了回來，我斜睨他一眼用眼神問他還有什麽事，他笑笑道：“等人家拜完堂了再去，你急也不急這一會兒。”

我了然一笑用胳膊撞撞他：“你就是想幫東裏紹，還死不承認，切，本小姐我替鴛鴦鄙視你！”

花子官揉揉我的頭發：“沒送出去？”他對着我手裏的盒子揚揚下巴。

我趕緊抱住盒子，生怕被他搶回去：“他們兩個都不容易，幫他們一回呗。”

“那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麽？谵臺璧，如果大婚成功，東裏紹就要給谵臺璧治病，而後軒國與暮國相聯合，你的谷陽國就要有滅頂之災了。”

“你別忘了，我的夫君是扶黎公子！他會幫我的！”

“你确定？”

我看着他戲谑的樣子猛地心裏尖銳的疼了一下，我咬牙切齒道：“我确定！”

“好了，完了。”花子官推了我一把，東裏紹和鴛鴦已經拜完堂了，一個嬷嬷正在送鴛鴦朝喜房走，我跟着花子官找了個地方換上了和鴛鴦一樣的喜袍，才穿好又是一股香氣，等我醒來自己的臉已經成了鴛鴦的樣子，花子官每次畫皮總是神秘的很，他點一種不知名的香，等我醒來他就已經弄好了。

花子官拉着我出來，才走了一會兒就在走廊上看見了鴛鴦和扶她回喜房的嬷嬷，天色黑，我跟花子官一路盡朝着沒人的地方走，一路過來也沒人看見我們倆。眼看快到喜房了，花子官推我一把示意我趕緊去，我翻個白眼跟上去。扶着鴛鴦的嬷嬷走路走的很慢，一直走一直在感慨鴛鴦嫁得好，間歇會說一些吉祥話。

在拐角處猛地鴛鴦手上的兩只銀镯撞在一起發出一聲響，聲音清脆明晰，像是裂帛之聲。鴛鴦和嬷嬷俱是一愣，我知道，這是鴛鴦的時間到了，适時的有人喊了嬷嬷，嬷嬷同鴛鴦說了幾句話先過去了，鴛鴦停住腳步，她似有感應地伸手掀起自己的紅蓋頭，我正被花子官推出來立在她面前，她挑起喜帕眼睑上挑笑起來，走廊上的燈籠照的她眉眼之間喜氣洋洋，她看着我也不驚訝，只是釋懷的笑笑，仿佛這個結局也是在她的意料之內。

鴛鴦的身姿逐漸變得透明，而後一聲銀镯響，廊子裏的鴛鴦徹底消失了。

我學不來鴛鴦的樣子，她妝容描的富貴，臉上的笑意也是自心底浮上來的，她愛東裏紹，容貌豔麗逼人，這是她一生裏最好看的樣子。我看着她憑空消失，心裏猛地一酸。花子官伸手從袖子裏掏出紅蓋頭給我蓋好，輕聲說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我點點頭，花子官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嬷嬷笑着走過來扶着我繼續朝喜房走，她笑着道：“說是都在鬧新郎官呢，灌了好些酒，不過酒好啊，長長久久。”

沒有長長久久，只有昙花一現，他們之間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果。

“喲，姑娘怎麽哭了？”嬷嬷驚訝道，我這才看見嬷嬷的手上滴着我的眼淚，我微微搖搖頭，嬷嬷一瞬了然，朗聲笑起來：“老身一輩子送過不少姑娘進喜房，雖然結婚後不少男子都混賬的厲害，但看新姑爺剛才拜堂的時候，眼睛都離不開姑娘，姑娘大可不必擔心。”

我沒有應她，她也沒覺察出什麽不對，一路送我到喜房，東裏紹很快就來了，我現在已經能聽出東裏紹的腳步聲了，每個人的腳步聲都不一樣，仔細聽聽多了，便能分辨出來。他的腳步匆匆，但到了喜房外卻突兀的停下了。

他在屋外，我在屋裏，我垂頭看着自己繡花的衣角，鴛鴦已經不在了，他進來不進來其實沒區別。嬷嬷立了一會兒帶着兩個侍女出去打水回來幫我洗手，才一出門便撞在東裏紹面前，嬷嬷笑笑在外面取笑東裏紹，我只覺一陣緊張腦袋裏都嗡嗡作響，他們說了什麽都沒聽進去，不一會兒東裏紹進來了，原來随侍在屋裏的兩個侍女也出去了。東裏紹的腳步輕輕的走近了，我能看到他的衣擺。

他伸手掀起喜帕，并沒有用一邊的喜秤，我唯恐穿幫一直沒敢看他。花子官雖然給我的這張皮跟鴛鴦很像，但我不是鴛鴦，她一張皮相下的豔美是我所沒有的。

東裏紹坐在椅子上，桌上兩只手腕粗的喜燭燒着，照的他的臉廓有點模糊。他久久沒有說話，我終于有了膽子看着他。他端坐在我面前，穿一身大婚的喜袍，衣擺上繡滿綿延的春花。窗外莺啼婉轉，屋內喜燭搖晃，，他很久沒有說話，我想是他不敢說，是啊，他能給說什麽呢？

是我害你滿門凋落，是我害你沒了性命，是我害你好姻緣盡散。我就是你的劫，你的難，不該遇到我，我欠了你很多，我對不起你，你以前特別笨，分不清好跟壞，傻兮兮跟在我後面，殺人也不知道裝個嬌弱，喜歡我也不說出來，鴛鴦，你以前真的很不好……

這些話他怎麽能說出來，可這些話才是他該同鴛鴦說的。

我撐頭意猶未盡地看着面前的男子，這一夜我李代桃僵成為他的新娘，過了這一夜，他将死在我的手上，徹底從十二樓裏消失。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呢，說起來還是有點舍不得的。

他始終忘不了他在鴛鴦面前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即使隔着燭火我都能感覺到他的高興，但他卻聲調冰冷道：“鴛鴦。”又是這兩個能讓人魔障的字。

“你從前問過我人心是什麽，你覺得我為大夫人心便應是仁心，當時我沒有和你說。”東裏紹輕咳了兩聲，望着窗外的桃花驀地笑起來道：“北安有瘟疫那一年，我剛出師，背着行囊獨自趕着馬車走了小道去救那些人，那一年我十四歲，我幻想着我救人于水火，一身醫術有用武之地。可你知道結果是什麽？”

他仰起頭望窗幔上系着的紅紗，收斂了笑沉沉一雙眼落在我身上：“結果是他們搶了我的草藥，糧食甚至衣物。後來我還染上了瘟疫，我大病了兩夜，後來醒來時看到師父坐在院子裏熬藥，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師父真正想教給我的什麽。也許不遇到你，我也不會是一個有仁心的大夫。”

我輕輕一笑：“是麽？”

“亂世裏，不用做好人，只要不做壞人就好了。這就是我的自保的方法。”他說的有點急。

我鼻頭一酸，像是心裏突然出現一個聲音，我順從着那聲音說出那句話：“我不怪你，東裏。”這不是我說話的語調。

“我遇到過一個人，在你從孤竹山消失之後，她問我說‘神醫最知曉火熱苦冷，究竟一個人的心要寒到什麽地步，她才會選擇一把火燒了自己？’我沒回答的出來。”我沒有答話，實在是我不知道我要答什麽，良久東裏紹輕聲道：“鴛鴦，我再也不能跟你一起去看看孤竹山的辛夷花了。”他的聲音清淡寡淨，一瞬就讓我落下淚來。

是的，再也不能了。今夜是他們所有的糾葛最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