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東方不敗出了詩詩院子,漫無目的走了半晌。直到反映過來,已站在了南柯院前。他找來仆役,得知南柯拎了酒壇,不知去往何方。于是茫然四顧,最終從內院上了崖頂。他一路跌跌撞撞,至崖頂瓊花樹下,出了一身冷汗。

二月的黑木崖初春,白晝卻到底不如夏夜,如今才是戌時初刻,天已暗了。此時上弦之月還未升起,滿天星光昏暗不明。

然而黑衣琴師捧着的那一個酒壇,折射着的幽幽光芒不容忽略。

東方不敗拭去額上汗水,在南柯回頭之時便已恢複從容。黑暗完美掩飾了虛弱蒼白,他緩緩走到南柯身邊,與他并肩而立。

他說:“原來你在這裏。”

南柯點點頭,遞給他一壇酒。“知道你心情不好,特地在這裏等你。”他這麽說。“如果你想,我便陪你不醉不歸。”

東方不敗恍惚間接過。雙手有那麽一剎間使不出力氣,那壇酒差點摔在地上。幸而反應了過來,只是晃出了些許,是以未被南柯察覺。

兩人并肩而立,聽崖上風聲蕭瑟,吹得東方不敗頭痛欲裂。

南柯并不說話。

他只是靜靜站在身旁,仰望天幕。

良久,在他以為東方不敗不會說的時候,只聽的身旁之人疲憊幹澀道:“詩詩知道了……”

南柯一怔。

半晌,才明白所謂的知道,是什麽。

……難怪要畏罪自盡。

東方不敗飲下一口酒,晃了晃頭:“我不想殺她的……可為什麽……”

南柯這才轉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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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東方不敗還念着舊情,沒有狠下心來直接殺人。南柯這般想,很快又皺了眉。

——東方不敗是這等好相與的人?

其實隔閡已存在了。

以東方不敗性格,對之夫人,必然愈發厭惡;對之隔閡,必不會視而不見。今日詩詩夫人尚未入殓,東方不敗不殺她們。但倘若她們依然如此,東方不敗又能忍多久?

東方不敗自宮之後,對七位妻妾未必就絕了情。然概因他不再是完整男人,且不希望被自己的女人鄙棄,更有着逃避自卑感……種種矛盾心理綜合在一起,東方不敗并未有直接殺了幾人,而是漸漸疏遠。

詩詩夫人勢必想要挽回夫君寵愛。然而陰差陽錯,居然發現了東方不敗的秘密。而當時東方不敗感念舊情,并未直接下手。如今想要趁亂解決其餘六位夫人,永絕後患,卻為桑三娘所阻。

南柯不明白的是,東方不敗既遣人将詩詩夫人送回去,必然也知事态嚴重的。他為何不直接殺了詩詩,卻要将人送回院落?

南柯疑惑看了他一眼,覺得這裏面還有他不明白的事。

而東方不敗恍若未覺。

他又飲下一口酒,面帶三分蕭索,其餘盡是疲憊。半晌,才問道:“殺,抑或放。”

殺,抑或放?

各大長老淡漠視之,桑三娘卻極力勸阻,童百熊也派人前來詢問。

東方不敗只覺世與他相違,無一肯叫他稱心如意!

南柯收回思維,稍稍思索,道:“理論上來說,既然詩詩夫人發現了教主的秘密,自然是留不得的。但事實上,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為什麽?”

“雖說女子地位低下,但是七位夫人伺候教主這麽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教主大人對後院之中女眷處理的太過,那麽前堂教衆也會寒了心。至于詩詩夫人,應是還未來得及将秘密告知他人。是以我認為,短時間內教主大人不但不能殺她們,更要好生相待。當然,最好的辦法還是找個理由,将其餘夫人們打發得遠遠的。”

當然,打發之後六位夫人會不會半路遇劫殺,南柯便不保證了。

東方不敗聞之,思索半晌。實際上此刻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沉重到無法思考的境地。

半晌,他像是明白了南柯的意思,并未贊同抑或反對,只是意義不明悵然長嘆一句:“……南柯變了……”

初見之時冷漠從容,再見之時憤怒決絕……甚至為了那不相幹的人而氣惱于他的南柯,終究是被自己親手扼殺了。

“事實上,我從未改變。”南柯不動聲色緊了緊指尖,面上還是漫不經心。他聽得自己聲色冷漠,心下亦是一無波動。“昔日我不希望你殺人,只是因為你我身處不同層次。我只是普通明朝子民,是以不希望我的朋友一言不合便要殺人。然而今日我站在與你同等的角度俯瞰黑木崖,方知殺人大多時候,也是為了自保。”

東方不敗沉默,良久。

南柯嗤笑一聲:“怎麽,失望了?”

失望麽?

……為何要失望?倘若這樣的南柯才是最真實的他,那麽東方不敗只是覺得莫名惆悵罷了。他嗤笑起來,面上一片酡紅。南柯見狀,以為他醉了。一邊疑惑東方不敗酒量何時這麽小,一邊按下他握着酒杯的手。

握住才覺不對——東方不敗的手為何這麽燙?

南柯迅速起身,反手貼上東方不敗額頭。而東方不敗一驚,慢半拍才将之揮開。“我沒事,你別管我!”

半晌,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

東方不敗垂眸凝視自己右手,心下煩躁起來。他揉了揉眉心,踟躇道:“我只是……”

南柯并不在意他此時解釋,見他明知自己病着,還穿了單衣跑上崖頂吹風喝酒,全然遺忘是自己在這裏等他的。

南柯細細看他半晌,見他面容倦怠,盡是病氣,不禁皺眉冷聲道:“教主大人既生病了,就該好好躺着!為何還要喝酒,莫非是燒糊塗了?”

“本座說過——本座沒病!”南柯說的冷淡,東方不敗更是煩躁不堪。他推開南柯扶過來的手,右腿忽然一軟,毫無征兆向着南柯方向倒去。

終為他擁入懷裏。

東方不敗只覺天旋地轉,猛然推開南柯,靠着瓊花樹,将喝下的酒水都嘔了出來。南柯見他如此難受,心下怒氣已是消了。蹲下身子拍着他的背,讓他好受一些。

東方不敗回黑木崖時,便覺沒有胃口,并未吃任何東西。後來詩詩夫人自盡,更沒心情。是以整整一日,他居然只喝了這麽幾口酒。

南柯将滑落至他額前的長發拂到耳後,看他唇角蒼白,臉色卻紅的詭異,便柔聲問:“還走得動麽?”

東方不敗不知是否聽進去,閉眸不語。

南柯心下一嘆,便将他橫抱起來。見他眨着黑眸凝視自己,不自在一笑:“或者你喜歡我背你?”

東方不敗咬了唇,別過眼。終究還是支撐不住,将頭靠在他肩膀。

臉色卻是更紅了。

而後,雖是一路無語,卻格外心安。

東方不敗極力克制自己不要睡過去。将臉埋在南柯肩窩裏,嗅着他的氣味,恍然間想不起南柯身上的熏香究竟是哪一種了。他嘟囔了幾句,南柯只聽得“難受”等字眼。

南柯垂眸看了他一眼,視線之中只見得他的小半張臉,以及下颚弧度尖銳,消瘦無比,于是安慰道:“應該只是感……風寒?很快就會好的罷。”

東方不敗擡眸,緊鎖了眉:“我不要吃藥。”

模糊中似乎聽得南柯應了聲,于是東方不敗彎了嘴角。“也不要把脈……”

這次沒有聽到南柯聲音,他又加了一句。“……不要看大夫。”

南柯剩深一口氣:“生病了就得乖乖看大夫吃藥,現在都不用打針挂點滴,你哪來這麽多廢話?”

“……”

東方不敗吸了吸鼻子,将頭靠回去,委屈道:“……我都生病了,你還兇我。”

南柯被其中撒嬌怨念煞到了,滿頭黑線。

此時內院之中一片寂寥。

概因詩詩夫人剛走,而東方不敗又在傍晚十分如此對其餘妻妾。一時間衆人膽顫,人心惟危。

東方不敗院外的四名婢女依舊盡職守着。音兒聰明伶俐,很快明白詩詩夫人出事,定與自己脫不了幹洗。是以不聽其餘三人勸告,執拗跪地,等東方不敗回來,便自願領罰。

其餘三人見好姐妹如此,皆是跪地等候東方不敗,希望能叫教主看在他們兢兢業業份上,少些懲罰……

南柯進來之時,見的便是四名婢女面帶絕望隐忍,淚水漣漣。他愣了一會,很快明白這是為何:“別跪了。音兒快去請平大夫來,青兒去取一些冰塊來,”

四人先是一愣。見東方不敗恹恹靠在南柯懷中,皆是領命而去。

南柯将東方不敗抱進屋中,東方不敗忽然擡起了頭,定定凝視着他。房中燭光搖曳之下,這一張臉美的脆弱不堪。

東方不敗輕聲道:“倘若有一日,我擋了你的路……你會怎麽做?”

南柯一頓。

半晌,才笑出了聲:“不會有這樣的事,東方不敗。決計,不會有。”

卻恍若承諾。

東方不敗久無大病,此番風寒卻是如山崩倒。東方不敗拒絕把脈,平一指也只好看這症狀,判定東教主大人傷寒略有嚴重,且此時他心下郁結,想來短時間內是好不起來了。

平一指開了藥方,叮囑教主要保持愉悅心情。臨走前又撫着鼠須似笑非笑看了眼南柯,各種猥瑣意味深長。

南柯冷汗如雨。見東方不敗喝下藥漸漸睡去,才默默凝視他良久。

一夜無聲,天将亮的一刻,青兒四人卻分明聽得房內有人嘆息一聲。

輕如鴻毛,抑或沉重如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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