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賭約

向來人來人往的大殿中難得有這麽安靜的時刻。

殿角燭臺上的紅燭燃了一半便因為燈芯太長而熄滅了,長長的蠟油痕跡順着金燭臺流下來,在桌面上蜿蜒成一條,不消片刻便凝固在了原地。往日裏來往擦拭的太監宮女不知去了哪裏,蠟跡孤零零的躺在那裏,無端地給這座金碧輝煌的大殿添上了幾分蕭索。

沒了守門壓角的內侍,殿前的布簾也被寒風吹開一個角,冰涼的冷風争先恐後的灌了進來,挾着細碎的雪花,落在光潔的地面上,不消片刻便融化成一地水漬。

殿中的地龍不知什麽時候也停了,偌大的勤政殿冰冷非常,幾乎呵氣成冰。

高高的金座上斜倚着個眉目溫柔的少年,一身金燦燦的龍袍被埋在陰影裏,看起來顏色也變得有些暗沉。少年用手支着腦袋,面上冷冷淡淡的,偶爾從眉眼間洩出一點的疲憊也很快被他展眉掩了過去,這種掩飾是無意識的,是多年來根深蒂固刻在人心性中的喜怒不形于色。

少年的眼神落在桌角攤開的奏折上,一旁桌角擱着的一杯君山銀針早已涼透,少年在這坐了很久,久到這一盞熱氣騰騰的茶生生變的毫無一絲熱氣,才終于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終于卸下了什麽擔子,帶着一點不易察覺的輕松感。

堂下殿中大片的陰影中有銀光一閃而過,一個修長的身影向前幾步,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那人披着一條厚實的黑色大氅,大氅上用銀線繡着只仰頸長鳴的仙鶴,半遮半露地掩在繡好的雲煙之中,鶴羽随着他走動的動作泛出粼光。

那人走上前,直走到金座的臺階下,才擡手摘下大氅寬大的兜帽,露出一張漂亮精致的臉。

“陛下。”景湛擡起頭,淺淺勾起唇角:“您大勢已去。”

金座上的少年帝王像是才看到他一般,目光閃了閃,微微偏過頭來,看向景湛。

寧衍像是完全沒聽見他這句大逆不道的話一般,也不惱怒,反而輕輕笑起來。他的臉上還帶着未完全褪去的稚氣,只一雙眉眼蛻變出來,被歲月描出好看的輪廓,從少年氣中顯出些許的成熟剛毅來。

他扶在龍椅上的右手食指輕輕敲了敲龍首,反而跟他敘起了“家常”。

“一晃也這麽多年過去了。”寧衍說:“整十年了。”

他這時笑的十分真心,景湛站在臺下,還能看清他右頰邊淺淺的酒窩。

寧衍沒有去接景湛的話,反而回憶起旁的東西來:“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面,朕還說要娶你來着。”

景湛精致的臉上飛快的閃過一絲惱怒,寧衍卻還不依不饒,他側過臉,對上景湛的眼睛,笑得眉眼彎彎。

“朕還記得,當時卿一身白衣,粉嫩乖巧……”寧衍在景湛警告的目光下咽下了後半句,匆匆地感慨道:“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見。”

景湛倒也沒有被他三言兩語就說的動氣,他手中握着個精致的暖爐,手指細長白皙,随意的攏在銅爐外,說不出的好看。

“陛下的感情牌打得不好。”景湛目光一掃,面上也帶了些半真不假的笑意,說道:“若我是個姑娘,此時定要被陛下感動的痛哭流涕,俯身而跪,立時認輸了。”

“何至于此。”寧衍對他話中的堅持聽得分明,只得嘆了口氣,緩慢的坐直了身體,他低着頭,右手撫摸着左手腕上的串珠,嘆息道:“怎得就如此固執,你我相識十多年了,有些事大可不必争得如此分明。到最後無論你我誰贏,終歸傷了情分。”

“正如陛下所言,有些事開了頭,就必定要有結束。”景湛說:“……方叫有始有終。”

景湛摩挲着手中的暖爐,擡起頭來毫不避諱的直視着龍座上的少年。正如寧衍所說,他們已經相識十多年了,他眼睜睜的看着這位年輕的少年皇帝從一個白白嫩嫩的小糯米團子抽條成現在的模樣,寧衍當年登基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他跟在自己師父身邊,站在高高的祭臺上,看師父替那個年幼的太子帶上龍冠。

一轉眼,寧衍也在這至高無上的高臺上坐了十年了。他們二人少年相識,直至今日,也足足做了十年的君臣。

寧衍轉過頭,看着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這場雪從晨起便一直在下,現在早已經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皇宮內院,望過去滿眼雪白,純粹幹淨。寧衍的眼神柔和下來,似乎是透過雪景看見了旁的什麽東西。

“朕與你下了十年的棋,其中有輸有贏,平手最多。”寧衍轉回目光,說道:“這次你怎麽就知道,你會贏呢。”

“陛下智計雙絕,臣也并未就有百分百的把握。”景湛并未直面回答,只是将溫熱的暖爐又往手心裏攏了攏,說道:“只是臣昨夜夜觀星象,覺得今日是個好日子。”

“是嗎。”寧衍無所謂地笑了笑:“那看來阿湛主意已定。”

景湛擡起頭,直視着寧衍。臣子不能長久地直視君顏,否則便有刺王殺駕之嫌,但無論是寧衍還是景湛,似乎都遺忘了這條規矩,他二人不偏不倚地對視着,誰也沒有退讓的意思。

“陛下。”景湛緩緩道:“看在多年情分上,我自當留您一條後路。”

屋外的寒風席卷而過,隔着厚實的棉布簾子都能聽見寒風卷過的嗚咽聲,布簾一角的風口被風略得更大了些,涼風灌進殿內,将景湛的腳踝吹得冰涼。

不過景湛身上好歹還有一件大氅尚能禦寒,寧衍身上那件龍袍可就是件花架子了,華麗是華麗,只是禦寒能力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他二人氣氛緊張地對峙了片刻,寧衍就被這陣寒風吹得不自覺打了個寒戰,先前那股劍拔弩張的帝王之威轉瞬間就散了個幹淨。

景湛:“……”

寧衍:“……”

景湛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看起來頗有些無奈。

寧衍幹脆也不裝了,他扶在龍椅上的手緩緩用力,順着力道向前探了探身子,直直盯着景湛的眼睛。他唇角還帶着三分笑意,眼睛微微眯起來,看起來就像個狡黠的鄰家少年。

景湛一步不退,就那麽坦然的與他對視着。

“真是絕情啊。”寧衍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渾身一松,整個人向後一倒,懶洋洋的靠在身後的軟枕上,從袖口抽出了一張薄薄的單據:“來來來,朕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陛下現在這樣胸有成竹,若輸了怎麽辦。”景湛笑着問:“臣記得,陛下那塊羊脂白玉的麒麟佩可帶了有七八年了。”

“輸什麽輸。”寧衍嘴上不吃虧:“今日要是愛卿将那張愛琴輸了給朕,可別又去信找老師求情。”

“好好好,輸贏暫且不論,只是臣的手爐涼了。”景湛嫌棄地拎着手爐套子上的挂繩,将其舉起來晃了晃:“無論打賭輸贏,陛下也不至于小氣到連點碳也要省吧。”

寧衍正低着頭折騰手中那張薄如蟬翼的紙,聞言頭也沒擡,擡手在半空中随意揮了揮。本來暗沉的大殿中倏的亮起幾盞長明燈,兩排宮人順着後殿魚貫而出,宮人的手腳伶俐非常,只兩個來回便将大殿打掃幹淨,燭臺上的蠟油被清理幹淨,燈芯剪短,燭火搖晃着重新亮起來,将暗沉的大殿重新照亮。

龍椅下首處出現了個身穿繡紋內侍服的中年男人,他低眉順眼地端着個托盤躬身走上臺來,跪在寧衍腳下。

寧衍伸手拎過托盤上的手爐,借着禦桌的遮擋将暖爐攏在了懷裏,然後捏着那張紙,食指和拇指一撚,展開信紙,露出裏面字跡清秀的蠅頭小楷。

“唔,你看。”寧衍手指一彈那張紙:“不看不知道,都是驚喜。”

“噓——”景湛豎起食指,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笑着道:“臺子都搭好了,陛下不想把這戲唱得熱鬧點嗎。”

寧衍與他對視一眼,忽而笑了,擡手輕輕揮了揮。

緊接着,殿前的布簾突然向兩邊打開,外頭的陽光大面積的傾瀉進來,鋪了滿地。寧衍擡起頭,似乎是被雪光晃了眼睛,于是稍一擡手,用腕子遮了遮。

門外響起清脆的金屬摩擦聲,隐隐能聽見遠處逐漸接近的腳步,整齊劃一。

——是上朝的時間到了。

門外候着時辰的臣子們身着官袍,垂手低眉分立兩旁,緩慢整齊的行至殿中,撣袖下跪。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聲音振聾發聩,景湛忽而轉過身看向群臣的方向,他的身影沐浴在陽光雪影之下,從陰影中露出的半張臉膚白細膩,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還帶着笑意。大氅上的銀色仙鶴被陽光一晃栩栩如生,似是随時要展翅而飛。

“平身。”寧衍笑着說:“也給國師看座。”

為首的禦史中丞舒清輝見景湛在此,不由得愣了片刻,随即飛速地擡起頭看了眼龍座上的寧衍。

景湛雖說占了個國師的名頭,但約莫這些“世外高人”都有點脾氣,很少以同僚的身份與他們相處,甚少與他們來往不說,十年來上朝的次數也屈指可數,說是孤臣也不為過。

寧衍一擡眼,發現不光是舒清輝,更是有幾位大人的眼神止不住的在他跟景湛之間游移着,似乎都有些驚疑不定。

“殿中硬冷,國師的手爐該是冷了。”寧衍身邊那身着繡紋宦服的男子走上來,笑着沖景湛彎了彎腰,向身後一揮手,有宮人彎着腰端着只檀木托盤走上前來,上擱着一只小巧的金絲手爐:“陛下知您喜用銀絲碳,早就燒着了,這會兒正是暖和的時候。”

“有勞。”景湛低聲道,他攏了攏披風,坐在了宮人搬上來的扶手椅中,然後抖了抖他寬大的袍袖,從裏抽出了什麽兩本奏折。

景湛這兩本東西可比寧衍手裏那張紙精致多了,綢布紮封,絹布覆面,粘的整整齊齊。

身後有宮人替景湛端來茶幾,一盞清茶兩盤小點擱在上頭,正放在他的手邊。景湛略微挽了挽袖,才拾起一本來,慢悠悠的抽開上面綢布紮好的結。

“當着各位大人的面,臣來跟陛下點個盤,看看究竟是臣輸得心服口服,還是陛下輸得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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