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心悅自己這位皇叔

寧衍這一覺睡過了早朝。

今日本不是休沐的日子,只是約莫寧懷瑾怕他病情反複,又見他睡得實在香,于是沒忍心叫他。

不過寧懷瑾到底是個仔細人,晨起叫人去通知朝臣時,還記得吩咐他們将內閣和朝臣們的折子收上來整好,等着寧衍随時查看。

寧衍睡了大半天,肚子裏除了先前灌下去的一大碗苦藥之外什麽都沒有,腹胃擰着勁兒的發酸,再加上他渾身骨頭都睡得又酥又軟,現下整個人懶在床頭的軟枕上,越發不樂意動彈。

何文庭臨走時将寧衍床前兩邊的帷帳都攏了起來,挂在了床頭床尾的鐵鈎上,寧衍望了望外頭的天色,發現窗外天色大亮,看着到午時了。

寧衍見已經是這個時辰,于是幹脆不急着起身了,他揮退了想要服侍他起身的小內侍,順手拿過枕邊的奏折看了看。

按理說,寧懷瑾奉先帝旨意輔政,只要寧衍一日沒成婚,這個“輔政”的名頭就一日都在。若非有重大朝事發生,平日裏的一些朝政瑣事,他都自有處置權,甚至不必刻意過問寧衍。

可寧衍現在手裏這些奏折都是折好的,這說明寧懷瑾連翻都未曾翻看過。

寧衍早就發現了,自從他漸漸大了,寧懷瑾插手朝事的次數就越來越少。哪怕是他時常請寧懷瑾來上書房見面,寧懷瑾的眼神也很少往他桌案上落,其謹慎程度比內閣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寧衍前幾年還奇怪他怎麽忽而變得這樣不勤政,為此還偷偷埋怨過他。只是日子長了,寧衍慢慢也回過了神來——寧懷瑾是在給自己留後路。

寧懷瑾與寧衍同姓卻不同宗,算起來別說寧衍,跟寧宗源都差着一層,只能勉強算是皇家的旁支一系。

而且這些年來,這一系不知為何人丁凋落,傳到寧懷瑾這裏時,也就只剩他這一個獨子。大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家這一脈為人十分低調,幾代都住在京城,先帝在時還曾經替先帝帶兵鎮過邊疆,算是半臣子半宗親。

這一支不溫不火地過到現在,向來都是有能力的為君分憂,沒能力的就在家做個閑散貴族,一向離朝堂争鬥遠遠的,還從來沒有這樣花團錦簇的時候。

寧宗源當年繞過了其他更親近的宗親,替寧衍選了寧懷瑾,其實正是看中了他這一脈的安分。

但寧宗源當年的一封聖旨,也無疑将寧懷瑾架在了火上,将他從原本的平庸的安穩之處拽了上來,逼着他跟寧衍站在一處。

這些年來,寧懷瑾也确實很安守本分,該輔政的時候兢兢業業,等着陛下大了便開始撤手,毫不戀權,規規矩矩地退守回原本該在的君臣界限上,甚至因為“養育之恩”的緣故,還比旁的臣子退得更大。

寧衍心裏明白這是寧懷瑾他家自己的立身之本,也是他們這些年來琢磨出的君臣相處之道——自古以來帝王都多疑,掌權未必就是個好事,情分越重便要越守分寸,否則不但前途堪憂,連原本的情分也要被消磨殆盡。

寧衍不是普通人家不知事的懵懂少年,他能理解寧懷瑾的顧忌和擔憂……但他卻不能高興。

因為寧衍喜歡寧懷瑾。

他心悅自己這位皇叔。

這事兒要說出來簡直違背人倫,任誰冒出這種想法都得先自省個千八百遍,恨不得以頭觸柱來打消這種荒唐的念頭。

但寧衍只是神色平淡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将手中的奏折放回枕邊。就這麽一收一放的功夫,寧衍就輕巧地在腦子裏略過了這件事。

因為這念頭在他心裏轉了整整三年,他已經習慣了。

寧衍記不清這念頭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從何而起,又是怎麽從扶持之情變樣成了愛慕之情的。

但要說他發現自己的心意,大約就是在三年前。

彼時寧衍剛滿十三歲生日,剛剛回宮的太後打着教他人事的名義往紫宸殿送了兩個面容姣好的妙齡侍女,來伺候寧衍。

教導人事的女子不必端莊,只要柔媚乖巧容貌佳就好。太後怕拿不準他的心意,送來的兩個侍女是對雙生子。相似的容貌被着重精心打扮過,一個淡妝一個濃抹,瞧着倒像是兩個截然相反的人。

那夜紫宸殿中換了一種味道淺淡的木桂香,被暖爐一烘,甜得有些發膩,寧衍不太喜歡那個味道,喝了好幾盞茶才壓下那個味兒。

那對雙生子長相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各有各的出彩之處。

只是寧衍看着那兩個身穿薄紗宮裝的妙齡侍女,不知為何只感受到一股無趣,要不是那位姐姐穿了一身淺綠繡梅的外衫,叫他多看了兩眼,他怕是連這倆人長什麽樣都不清楚。

于是寧衍也并未招她倆侍寝,只叫何文庭把這倆人帶去偏殿睡了一晚,準備第二天便打發回太後那了事。

這其實本來也沒什麽,但是巧的是,寧衍當夜夢見了寧懷瑾。

寧衍夢中是個大雪紛飛的冬日,他身在王府的梅園裏,正依靠在梅園門口的牆邊,笑盈盈地望着寧懷瑾。

寧懷瑾喜歡梅樹,尤其對寧衍親手栽下的那棵格外好,年年都要親自侍弄,等到結了花苞之後,更是不肯假手于人,一定要親自照料到花開了,将樹上的頭一茬梅花掐下來給寧衍做成梅花糕,才算是功德圓滿。

夢中的寧懷瑾比實際上看起來更年輕一些,看着倒是有些少年時的樣子,站在樹下望着樹梢時,眼裏都是滿足的笑意。

“懷瑾。”夢中的寧衍仿佛跟他隔開了那層君臣,也隔開了叔侄之分,只是如好友閑聊般笑着說:“你再怎麽硬盯着,花兒也不會被你看開。”

“倒也快了。”寧懷瑾說:“看着也就是這幾日的事,等到花兒開了,摘下來釀些酒想必也很不錯。”

寧懷瑾說着轉過身,向着寧衍走來。寧衍直起身子,只等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笑着伸手去迎他,随口揶揄道:“也好,等酒釀好了,我非得……”

寧衍這句話還未說完,就發現在走動間,寧懷瑾身上顏色沉悶的外衫不知為何忽然變作了一身淺綠繡梅的夏裝。寧衍微微一愣,只覺得這衣服似乎有些眼熟。

只是還不等他想出個一二三,寧懷瑾就已經走上前來,笑着拉住了他的雙手。

“不管陛下說什麽,臣都遵旨。”寧懷瑾說。

寧衍的眼神下意識落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寧懷瑾托着他的手,如美玉般修長的手指随意地架着他的手掌。

微涼的小指指尖劃過了寧衍的掌心,又不自覺地輕輕地勾了勾。

寧衍狠狠地打了一個哆嗦,瞬間從夢中驚醒了。

午夜時分,殿內只有守夜的小內侍在他帷帳外的腳踏上打着盹,燭火映照在帷帳上,留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寧衍緩緩地吐出一口又辣又燙的濁氣,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出了一身的大汗,裏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難以察覺的苦澀味道。

那味道甚至蓋過了殿內的香料味,無孔不入地籠罩着他。

寧衍在醒來的瞬間就想起了寧懷瑾身上那套衣服的由來——他睡前剛剛在太後送來的侍女身上見過。

但想明白這個也沒讓他徹底清醒過來,寧衍木愣愣地躺在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僵硬地伸手在被褥裏探了探,摸到了一手粘膩濕滑的觸感。

在那一瞬間,寧衍幾乎以為自己瘋了。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夢見了什麽,也清楚地明白這個夢映照出了什麽。

他那點連自己都不清楚的龌龊念頭只是被一件衣服輕輕一勾,便頓時丢盔卸甲,變得再無藏身之所。

少年心性在這種背德感下脆弱得還不如一張薄如蟬翼的紙,在那之後,寧衍曾一度不敢見寧懷瑾,哪怕有朝事相商,也只是公事公辦地叫上一堆朝臣一起商議。

但哪怕他這樣躲着寧懷瑾,他腦子裏那荒唐的想法也沒随着這種距離漸漸褪去,反而因為寧衍自己的“逃避”而愈加變本加利起來,仿佛是一顆汲取到養料的種子,在他還未發覺時就長成了參天大樹。

寧衍開始有意無意地會注意寧懷瑾,上朝的時候會看他,下朝議事的時候也會看,甚至于寧懷瑾不在他眼前時,他也時常會想着他這時候在家中會做些什麽。

他一邊恐懼自己這種不受控制的心情,一邊又克制不住地想要接近寧懷瑾。

那個荒唐的夢也随時随地會跳出來擾亂他的心神,寧衍越想要忘記,那夢的存在感就越強。以至于到最後,寧衍可以随時随地清晰地回憶起那個夢的所有細節,包括寧懷瑾攥着他手時,那冰涼柔軟的觸感。

寧衍逃避過,憤怒過,甚至為此恐懼過。在那段時間裏,他只要看到寧懷瑾便覺得羞愧無比,恨不得在心裏唾罵自己千遍萬遍,甚至會抄寫《禮記》用來試圖寧神。

只可惜《禮記》從頭到尾抄了好幾遍,他這心性還是頑固不化,冥頑不靈。

這種心情一直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小半年,寧衍終于放棄了。

因為他發現他放不下寧懷瑾。

哪怕他每天都要被這種羞愧和自責所累,但只要寧懷瑾出現在他眼前,他還是會注意到他。

彼時十三歲的寧衍已經學了整整七年的帝王之術,也算是小有所成。

但唯有在寧懷瑾面前,什麽“喜怒不形于色”,“潛禦群臣者也”,都能被他忘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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