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秋雨
剛剛起床就想這種沉重的事兒可不是什麽好體驗,寧衍捏了捏鼻梁,将腦子裏那些無用的情緒清了大半,然後從軟枕上坐了起來,将枕邊收攏的一堆奏折盒整個搬到了床上。
今日罷朝的事兒是臨時通知的,這堆奏折裏還沒什麽廢話連篇的請安套話,寧衍随手翻了幾本,發現前一天被他和景湛點過名的幾位朝臣或多或少都上了折子,名目什麽樣的都有,估計是怕他之前那遭只是個開始,來試探他态度的。
舒清輝這些沒被當朝點名的大人,大都是拐彎抹角地說了些職責內的小事,只有被拉出來槍打的吏部尚書李青雲很直白,上書為自己未管束好後院之事請了罪。
寧衍哼笑了一聲,将這些人的折子略翻了翻,就将其丢到了一邊。
他昨天剛剛扔了個下馬威,現在還不到讓這些人定心的時候。寧衍有心要晾一晾這些自視過高的文臣,于是将名單上這些人的折子皆挑出來扔在一邊,準備打回去給內閣批複。
然而現在內閣首輔不在京中,這些折子最後兜兜轉轉還是得回他們自己手裏去。
寧衍只要一想到他們對着自己未曾被批複過的折子心裏打鼓的模樣,就覺得想笑。
他抿了抿唇,壓下唇角的笑意,将剩下的幾本奏折撿在手裏。
被這樣一打岔,寧衍心情好了不少,翻折子的速度都輕快了許多。
他前腳剛剛吩咐人将這一大摞奏折再送回內閣,後腳就正趕上何文庭去太後宮中送東西回來。
何文庭一身寒氣地走進門給他回話,冬日裏天涼,何文庭衣料上凝出的霜瞬間化成了水,浸入布料之中,将他肩頭那一小塊潤得顏色更深。
他手裏端着一只托盤,上面呈着一只小巧的青玉碗,寧衍探着頭一瞧,發現裏頭盛着一碗紅棗糖酪。
寧衍偏愛甜食這件事在宮中是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禦膳房伺候了他十年,當然知道他的口味,于是在甜品點心上尤為下功夫。
何文庭手中這碗糖酪還冒着熱氣,上面撒着薄薄一層糖粉,已經被熱氣熏化了不少。紅棗去核後又去了粘牙幹澀的外皮,打得碎碎的,混着糖粉灑在糖酪之上,聞起來香甜不膩。
“陛下。”何文庭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到暖爐将他身上的寒氣烤化,他才端着托盤跪在寧衍床前,說道:“陛下睡了有一陣了,現在定是餓了,先來碗溫熱的乳酪安安腸胃,緩一會兒再傳膳。”
寧衍嗯了一聲,用手支着床挪過來,雙腳踩在床邊的腳踏上,坐在了床沿邊。他從何文庭手裏接過了那只小碗,用銀勺攪了攪裏頭的甜酪。
他這樣一攪,糖粉就盡數化在了糖酪裏。寧衍将紅棗碎拌開,舀了一勺碰了碰唇,覺得還是有些燙。
“你去了,太後怎麽說?”寧衍輕飄飄地問。
“太後喜歡得緊。”何文庭說:“太後說,她前些日子禮佛時正覺得原本的檀香點得有些膩味,想尋些新的好香。恰巧陛下這就送了新的香去,真真是母子連心。”
何文庭将托盤放在身邊,膝行了兩步上前替寧衍穿好鞋襪。
其實按何文庭現在的身份,這些日常伺候人的瑣碎小事有得是小內侍做。但大約是從小有過外養的經歷,寧衍不太喜歡身邊烏泱泱圍着一堆人,于是這種貼身的活兒向來都是何文庭親自來。
好在何文庭是從寧衍母家出身的,從小看着寧衍長大,情分不比旁人不說,也不放心将他交給別人伺候。
“母子連心?”寧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捏着小銀勺在碗中攪了攪,勺柄上不小心帶起了一小塊紅棗碎。寧衍盯着那塊紅棗碎看了一會,用舌尖将其舔掉了,才慢悠悠地接了下半句:“太後跟朕算得上哪門子的母子連心。”
何文庭埋首下去,仔細地替寧衍撫平靴子上的褶皺,沒敢說話。
這句抱怨像是少年無意中洩露出的一點微末情緒,轉瞬即逝。寧衍也沒有再多說,他慢條斯理地吃完了那碗糖酪,将玉碗交給了何文庭。
“皇叔已經回去了?”寧衍說着站起身來,攤開手讓何文庭服侍他穿衣。
“去送王爺的內侍已經回過話了,王爺已經安安生生地到王府了。”何文庭說:“王爺昨夜沒歇息好,精神有些短,回王府便睡了。”
寧衍滿意地嗯了一聲,又想起了什麽,懶洋洋地向着身側一伸手。
站在牆角記錄皇帝日常起居的內侍顯然已經習慣了,也不必寧衍吩咐,連忙幾步向前,将手中的記錄冊子和筆一起交到了寧衍手中。
寧衍随意地翻看了兩頁,随手勾掉了一筆——正是昨日寧懷瑾抱着他同乘一車的事兒。
帝王擅自更改起居注這種事本不合規矩,但在紫宸殿裏,寧衍向來說一不二,再加上他一般只改些關于寧懷瑾的小事,大都無傷大雅,于是起居官自然也不敢忤逆他,只能任他勾畫。
寧衍将本子交還給了內侍,又吩咐道:“叫人去王府傳話,就說朕大好了,叫皇叔好生歇着,這兩日不必去內閣了。”
“是。”何文庭答應着。
內閣這兩日且要烏雲壓頂一陣呢,寧衍有心看熱鬧,不太想讓寧懷瑾摻和進來。
寧衍洗漱完畢,收拾妥當,又換了身輕便的衣服,站起身來松了松筋骨。
今天外頭天氣不錯,寧衍難得清閑一日,興致大起,不顧何文庭的勸阻,自顧自地披了件大氅,非要去外頭透透氣。
一夜過去,融化的雪水在紫宸殿的屋檐下凝成了長長短短的小冰柱,還沒來得及被內侍敲掉。
那些細小的冰柱将晴好的陽光折射成斑駁的鮮亮顏色,小小的光點在大殿門口零落地鋪了一排,又被寧衍的影子擋住了大半。
寧衍雙手攏在溫暖的袖筒裏,深深地吸了口清涼的寒氣,覺得腦子清醒多了。
“你方才說,太後這幾日在禮佛?”寧衍忽然問。
“是。”跟着他出來的何文庭忙說:“太後最近修身禮佛,前些日子還親自抄了經文,送去了太廟祈福,興致倒是不錯。”
“母後是該興致好,燒香靜心,也寧寧神。”寧衍彎着眼睛笑了笑,忽而起了旁的話頭:“說起來,老師倒是給朕傳了信。”
“江大人嘛,總是惦記着陛下的。”何文庭笑道。
寧衍口中的老師是現下的內閣首輔江曉寒。
這位左相也是個慧眼如炬的奇人,當年放着炙手可熱的兩位成年皇子不要,硬是一門心思地幫扶着寧衍。別說旁人,最初連寧懷瑾都以為他失心瘋,卻沒想他幫着幫着,還真的幫成了。
等到寧衍登基後,這位左相順理成章地成了帝師,教了寧衍十年,與寧衍亦師亦友,到如今也深得寧衍信任。
“老師從京城去往昆侖,走長江水路,正巧路過了安慶九江兩府。”寧衍笑着說:“沿河多有風土人貌,老師瞧着有趣,便寫了折子讓朕也樂上一樂。”
“聽說那片獵場繁多,莊子不知修了幾何,朕聽着就很羨慕,也想出去玩耍一二。”寧衍說着嘆了口氣:“只可惜拘在宮裏,總不如叔叔兄長他們來得自在。”
這話就不是何文庭日常能接得上的了,于是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寧衍身邊,安靜地維持着方才的笑意。
寧衍也不在乎何文庭是否回話,感慨幾句便罷,自己又将話頭引了回來。
“太後自己願意修身,仁壽宮卻也不能太沉悶了。”寧衍沉吟片刻,說道:只是朕不曉得後宮怎麽打發時間,看戲亦或是逛園子,讓太後自己挑吧。叫後宮那頭上心着些,好生侍奉着母後。”
何文庭低聲應了句是。
冬日裏,只要過了午時,北風就要肆虐起來,饒是再好的日頭曬着也沒用,總是凍得人渾身發僵。
寒風裹挾着冰粒子直往人臉上刮,穿着冬衣棉服的小內侍在寒風中縮了縮脖子,整個人蜷得像只蝦米,順在牆根底下往前走。
這種鬼天氣,長長的宮道上空無一人,小內侍只覺得身上的衣裳四面漏風,縮着脖子走得飛快。他繞過內殿的宮門,飛速跑過宮道,順着偏門鑽進了位于宮城東側的另一座宮殿。
一進宮門,便有廊下能勉強避避風,小內侍将手從袖筒裏抽了出來,站在廊下牆角處跺了跺腳,用哈氣暖着僵硬的手指。
不遠處的仁壽宮正殿中,太後正端詳着手中的那方青玉香臺。
正殿中大大小小燃着五個碳爐,将屋內烘得溫暖如春。太後坐在上首,下首處坐了個身着品級宮裝的臣婦,正借着袍袖的掩飾有一下沒一下地擰着手裏汗濕的帕子,時不時看看太後的表情。
“舒家的女兒,我記着的。聽說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人又生得溫柔賢淑,在整個京城都有名。”過了片刻,太後終于像是想起了屋裏還有這號人,于是揮退了下人,笑着拾起方才被打斷的話茬:“我也常聽人誇起,說是比宮中的公主也不遑多讓。”
“哪裏的話。”那中年女子連忙站起身,謙遜道:“小女萬不敢和宮中貴人相比。”
“說起來,我總也沒見過丫頭,今日提起,倒更有些興趣了。”太後擺了擺手,說:“這幾年,宮中的公主一個個皆嫁了出去,哀家膝下空虛,無趣的很,今日正巧你入宮,不如哪天将她帶來,陪我兩日也是好的。”
那女人頓時一愣,像是沒懂為什麽對方忽而改變了主意,明明方才她明裏暗裏暗示了許久,對方都無動于衷。
但無論如何,這個改變對她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她本身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女人家辦事的方法會比男人們委婉得多,也簡單得多。對于舒秋雨的母親來說,太後肯松口讓舒秋雨進宮陪她,就說明她願意為了這孩子的姻緣出力。
這就夠了。
于是女人沒有再多說,只是感激地謝了恩,坐下來東拉西扯了兩句,又生怕太後反悔般地連忙告退了。
等到女人被下人送走,太後身邊一位年歲稍長的內侍才為她端上了暖手的手爐,不太贊同地勸道:“太後何苦答應她呢,陛下在前頭剛剛撂了幾位大人的臉,擺明了不想被婚事所累。恕老奴直言,太後本就不是陛下的親娘,攬這個活,恐怕吃力不讨好。”
“小孩子的心思最難猜,卻也最好猜。”太後聞言掃了他一眼,将腕上的佛珠褪了下來拿在手裏,一粒粒盤過去,接着說道:“端看你看不看得出來,他到底是真的生氣,還是單單不想為人擺布。”
那內侍苦笑一聲,說道:“老奴愚鈍,看不出來這有什麽不同。”
“區別就在于前者無意,後者有意。”太後微微合上眼,慢悠悠地提點道:“你說,陛下送來這香臺什麽意思?”
那老內侍遲疑地搖了搖頭。
“你是不敢猜。”太後輕輕笑了笑,道:“……雨打殘荷,不就是秋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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