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輸棋
寧衍的萬壽節有些特殊。
他自己生在冬月十六,但好巧不巧的是,十年前先帝駕崩時正巧撞上了他的生辰之日。
為人子的,自然要以孝道為先,是以每年到了冬月,寧衍都會自覺将冬月十六讓出來給先帝做忌辰,自己的萬壽則向後推個十天,辦在冬月十六。
先帝在時,年年生辰都要帶着親近的臣子去圍場玩耍幾日不說,過壽當天也要在宮中舉行樂舞雜技,從內宮到外朝皆要同樂,絲竹聲從晨起到深夜方才停歇。
但寧衍自己不太喜愛奢華,每年的萬壽都過得差不多。他後宮空置,省去了許多麻煩,每年也只是請着百官入宮宴飲一場也就是了。
但饒是如此,寧衍畢竟是帝王,今年又正趕上他登基十年的大日子,這等大宴無論如何也馬虎不得,再怎麽删删減減,禮部呈上的章程也要耗去他整整一天的時間。
寧衍雖然心裏覺得麻煩,但也只能同意。否則排場寒酸是小,帝王家體面難保才是讓人看他的笑話。
因着先帝的忌辰和萬壽節離得很近,這樣兩場重大事務排在一起,別說禮部,連內侍省都忙得腳不沾地。
寧衍後宮未有皇後,于是只能折個中,将一應禮儀章程和宴席事務一式兩份,一份交給寧衍批閱,一份交給太後查看。
訂宴席名單,采買布置這些事看似瑣碎,實則也磨人得很,宮城內早前一個月便開始忙亂起來,生怕正日子時出了什麽岔子。
不過熱火朝天的準備間,好歹給這冷冰冰的冬日裏添了些人氣。
寧衍先前在朝堂上鬧了那樣一出,最近也沒人來找他的麻煩,他日子過得清閑,人心情也一直不錯,有一天逛園子路過雀鳥司,還從那邊拎了只鹦鹉回紫宸殿,逗了好幾日。
寧懷瑾也被寧衍撒嬌賣乖地請回了朝堂,寧懷瑾最初還想着推拒幾句,只是寧衍一賣出那副“你和老師都不在朝上,朕就須得事事躬親,都累病了”的殺手锏,寧懷瑾就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乖乖被他牽着走。
冬月初一那天,正是宮城內采買的日子。
過了午時,出外探親和和采買回來的內侍宮女都該陸陸續續地回城了,偏門一時堵得水洩不通,木制的攔路障子擱在宮門前十幾步遠的地方,守門的禁軍正一左一右地比對着各宮的腰牌。
在采買的木車隊列裏,一輛低調的棉布馬車很是顯眼。
那馬車并非宮中之物,上面沒有任何皇家的标識,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守門設卡的禁軍往哪頭看了好幾眼,也覺得實在眼生,心裏不免有些打鼓。
宮門進出的什麽人都有,保不齊就是哪位不想漏了蹤跡的達官貴人,禁軍不敢放那輛馬車在一群宮女內侍中排着隊等着進門,于是連忙上前去,詢問了其來由。
馬夫是個約莫四五十歲的男人,穿了一身棉布衣裳,一看就是外來的,他勒停了馬,從車上跳了下來,連忙從內袋裏翻出了一張帖子遞給對方,沒有細說。
禁軍翻開看了看,發現那人拿的竟是仁壽宮的帖子,不免心下大為慶幸,連忙還了帖子,放行了。
紫宸殿裏的寧衍收到這一出消息時,正窩在暖閣裏跟寧懷瑾下着棋。
他單手揣在毛絨絨的袖筒裏,右手撚着一粒白子,正忙着對着一處陷阱暗自思索。聽了這消息也沒怎麽在意,只是随口問道:“現在人呢?”
“已經在二宮門換了軟轎。”何文庭說:“看方向,是徑直去太後宮中了。”
寧衍嗯了一聲,示意知道了,便揮了揮手,示意何文庭先退下,同時頭也不擡地落了子。
相比起寧衍,寧懷瑾顯然對這件事的興趣更大,他聞言叫住了何文庭,奇怪地問道:“是什麽人?”
不等何文庭回話,寧衍先一步接過了話頭,說道:“是舒家的長女舒秋雨,母後聽說她美名在外,想要見見這位姑娘,于是請進宮來住兩天,不是什麽大事。”
他說得随意,仿佛太後請進來的不是他名義上的大婚對象,而是普通的什麽阿貓阿狗一樣。
寧衍年紀尚小,還未經過男女之事,寧懷瑾一時也不太清楚他到底是真的不清楚太後此舉何意,還是在揣着明白裝糊塗。
“連太後都誇贊的女兒,想必不錯。”寧懷瑾委婉地問:“按理說,外女入宮,也得向陛下請安,那陛下可要先傳她來見見?”
“什麽見不見的,太後膝下寂寞,找個女孩來陪陪,我去湊什麽熱鬧。”寧衍好笑地看着寧懷瑾,玩笑道:“怎麽,皇叔一聽那姑娘來了,連棋都不好好下了,反倒對旁人很有興趣的樣子,莫不是着急給朕找嫂嫂了?”
不等寧懷瑾說話,寧衍又沖他擠了擠眼睛,揶揄道:“也是,皇叔今年都臨近而立了,還未有婚娶的意思,是該着急相看了。”
寧衍年輕,皮相也好,一雙眼睛酷似他生母,生得尤其好看。笑着說起這樣的話來也不讓人生厭,反而看起來有種少年的活潑模樣。
寧懷瑾無端被寧衍倒打一耙,臉上頓時有些挂不住,又不想為這點小事生氣,只能坐直了身體,順着方才寧衍落子的勢頭又落一子,硬邦邦地說:“臣未有娶妻的念頭。”
寧懷瑾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似乎有些過于剛硬,于是微微軟了些聲音,接着找補道:“何況舒家姑娘是先帝為陛下定下的,哪怕現下還未曾進宮,到底也要尊敬着些。”
“好,好好好。”寧衍壓根沒聽他後半句,只是笑得更加開懷,探身過來扯了扯他的袖子,服軟道:“是我玩笑話說得過了,皇叔別生氣。”
寧懷瑾哪能真跟他一般見識,下意識望了一眼屋子角落站着的起居官,将寧衍的手好好地從袖子上摘了下去。
“陛下——”
“知道。”寧懷瑾剛開了個頭,寧衍便笑眯眯地抽回了手,轉而端起桌上的茶盞,假模假樣地抿了一口,接着說:“端莊。”
寧懷瑾拿他實在沒辦法,見狀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
“前一陣朝堂上請陛下選秀的風氣剛歇,太後就傳了舒家女兒入宮,想必二者之間有些關聯。”寧懷瑾一邊與他下棋,一邊說道:“恕臣多嘴說一句,若陛下對舒家女兒有意,便也早些定下來,省得之後朝臣們覺得陛下反複無常。”
“不過芝麻大點的小事,也值當皇叔這樣上心。”寧衍見他實在操心,也知道這件事說不完怕是沒法好好下棋,于是幹脆扔下棋子,笑着說:“皇叔寬心吧,我不會娶舒家女兒的。”
寧懷瑾一時未反應過來,愣了愣,問道:“陛下是不喜歡舒家女兒嗎?”
寧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沒說話。
寧懷瑾見他如此,以為自己猜對了,于是善解人意地勸道:“那也不是什麽大事,總歸先帝沒有明旨,都是些口頭約定,陛下實在不喜歡就算了。只是陛下若是對那姑娘無意,便多避忌着一些,等到之後再尋陛下中意的皇後人選也更加方便。”
寧懷瑾說這話時,眼神還落在棋盤上。這盤棋已經下了半個時辰,正厮殺到激烈之處,寧懷瑾須得時時集中,才能免得落入寧衍那一環套一環的陷阱裏。
寧衍仗着他想得入神,大大方方地看他。
他二人坐在榻上下棋,中間只隔了一方棋盤大小的小幾,離得頗近,近到寧衍坐在寧懷瑾對面都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從梅園中沾染的清新香氣。
寧懷瑾長得與寧衍一脈不近相似,無論是寧衍還是寧宗源,長相皆偏向棱角分明的精致相,笑時還好,不笑時自帶一股銳利不說,瞧着就讓人摸不透心思。
可寧懷瑾的長相就更側重于正派的英俊氣,加上多年為臣養成的氣度,與寧衍在一起時又一向遷就,哪怕表情總是淡淡的,但寧衍總能看出他的溫和來。
寧衍的眼神順着他不自覺緊蹙的眉心一路下滑,滑過他高挺的鼻梁,最後落在他的唇上。
寧懷瑾剛剛才跟他一塊用了點心,唇瓣內側沾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糖粉,他自己大約也沒發現。
寧衍目光一頓,又不着痕跡地收了回來。
這些年下來,寧懷瑾已經習慣了事事替寧衍想得周全,寧衍撚起幾粒棋子,擱在手心裏把玩了片刻,沒有反駁。
寧衍确實心悅寧懷瑾,但他從沒打算現在就将這件事說與對方知道。
寧衍并不是個坐以待斃的性格,從他“自暴自棄”一般地接受這件事的時候,他就沒打算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裏一輩子。只是現下外有朝臣,內有長輩,寧衍自認這并不是個好時機。
世事萬物,必得要徐徐圖之才能穩妥,寧衍在幾年前就深知這個道理了。
“知道。”寧衍說:“都聽皇叔的。”
既然寧衍都這樣說了,寧懷瑾自然也不能說更多,到底寧衍不是以前幾歲的孩子了,大婚這種事他有自己心裏的盤算,寧懷瑾也不願意太擋着他。
他倆人自覺打住了這個話題,誰也沒再提那悄悄被太後召進宮來的舒秋雨,像是默契地忘了還有這麽個人。
寧衍将一粒棋子落在了先前看出的那一處陷阱中,然後頓了頓,笑着将手中剩下的棋子丢回棋盒中,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哎喲,光顧着說話,也沒留神……輸給皇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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