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壽禮

寧衍早料到她會有此一遭,也沒驚訝,上下掃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銀杏手裏捧着的那只精致木盒。

身後不遠就是長樂宮飲宴的大殿,最近的座次與他二人之間只隔着一層厚屏風,宴席上的絲竹樂聲和人聲可以清晰地透過厚實的絹布鑽進舒秋雨耳朵裏,令她有一種在大庭廣衆之下與寧衍私相授受的錯覺。

舒秋雨被他打量的渾身不自在,下意識低下頭去,避開了寧衍的目光。

寧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會兒,也不難為她,開口道:“長樂宮人來人往不方便,朕離了席,想必母後不消片刻也會回宮。舒小姐既然有不想見人的壽禮,不如随朕去紫宸殿一觀。”

他撂下這句話,也不管舒秋雨跟沒跟上,轉頭扶着何文庭的手走了出去。

舒秋雨攥緊了手裏的帕子,咬着牙,心下有些猶豫。

紫宸殿是帝王寝宮,她雖名義上是寧衍的大婚皇後,但到底未出閣。外面天都黑透了,她這時候跟着寧衍去寝宮,無論如何傳出去話也不會好聽。

舒秋雨在短短的一瞬間閃過了許多念頭——她甚至在想,這是不是寧衍給她的一個陷阱,她若跳了,寧衍便能以她“德行有虧”為由駁了這門親事。

“姑娘?”銀杏推了推她的臂彎,小聲喚道:“姑娘,回神了。”

舒秋雨這才發現,她手中的帕子已經快被自己搓成一塊抹布了,寧衍半分等她的意思都沒有,眼見着已經出了門,若再不趕上,舒秋雨不敢保證他會不會臨時改變主意,不見自己了。

再過幾日就是臘月,舒秋雨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在宮內住下去了,她若是想跟寧衍單獨敘話,今晚就是最好的機會。

舒秋雨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終咬了咬牙,決定賭一把。

沉重的車輪将地上的積雪壓實,發出吱嘎吱嘎的悶響,長長的兩道車轍從長樂宮一路延伸出去,從宮門拐角轉了個彎,向內宮去了。

車內的寧衍撩開一邊車簾,從車內的小幾上摸過一只橘子,一邊剝皮一邊随口問道問:“跟上來了?”

何文庭聞言望了望身後跟着的那頂軟轎,說:“跟着呢,舒姑娘倒是個有膽量的。”

“是。”寧衍往嘴裏塞了瓣橘子,又用絲帕将手上的粘着的白絲擦幹淨,才感慨道:“比她爹強。”

長樂宮離紫宸殿不遠,寧衍又坐着車,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便到了。

只是苦了身後為舒秋雨擡轎內侍們,為了追上寧衍的速度,他們在冰天雪地裏也要走得飛快。

舒秋雨從轎子上下來時,一張小臉兒都被颠得有些發白。

寧衍解開披風走進寝殿外間,臨近門時大發慈悲地多看了舒秋雨兩眼,見她臉色實在難看,便吩咐了何文庭叫人給她上杯熱茶。

何文庭看出他是有話要說,便順手将外間的宮女內侍們也找理由支了出去。

舒秋雨垂着頭跟着寧衍進門,原本妝飾好的步搖發釵在颠簸中變得有些松散,精細的流珠穗子垂落下來,在她鬓邊輕輕搖晃着。

舒秋雨站在門口頓了頓,先是扶正了發釵,又理了理衣服,才跟着走進了前廳。

紫宸殿四季如春,暖爐裏的銀絲碳燒得恰到好處,散發出的熱度溫暖而柔和,哪怕把手貼到暖爐上也不會覺得燙。

寧衍坐在書案後頭,端過桌上一盞準備好的茶,撇了撇上頭的浮沫,抿了一口。

“有什麽,說吧。”寧衍說。

按理說,舒秋雨本不能直視君顏,但她實在沒忍住,趁着寧衍喝茶的動作偷偷瞄了他一眼。

寧衍遺傳了他母妃的好相貌,然而因着相貌輪廓随了寧宗源的緣故,使他看起來總帶着一點微不可查的涼薄味。只好在那雙眼替寧衍加了不少的溫情分,才讓他看起來不會年紀輕輕就冷硬如刀。

舒秋雨家中不免也有寧衍這樣大的孩子,她是長姐,時常也要幫着母親姨母們看護弟妹。但她現在看着寧衍,非但不敢輕視他,反而話未出口便先覺得懼他三分。

——舒秋雨總覺得,寧衍似乎早等着她撞上門來一樣。

她心念一動,側身從銀杏手裏接過那只盒子,然後拎着衣裙跪了下來,當着寧衍的面兒打開了盒蓋。

何文庭下意識看向盒內的東西,見裏面只是一副繡品,便放松下來,又向後退了一步。

舒秋雨的繡工不錯,選的布料針線也好,那只伏在花叢中的鳳凰被她疊在整副繡品的最上層,在燈下顯得流光溢彩。

“陛下。”舒秋雨說:“這是臣女給未來皇後的獻禮。”

跪在她身後的銀杏吓了一跳,一時也顧不得寧衍就在上頭看着了,小小聲地叫了一聲姑娘。

何文庭也吓了一跳,大概是沒想到舒秋雨的膽子比他想的還要大。

滿屋裏似乎只有寧衍對這句話接受良好,他哦了一聲,靠在寬大的椅背上敲了敲手裏的暖手爐,懶洋洋地說道:“這麽說,舒家是要放棄皇後的位置了嗎。”

舒秋雨沉默了片刻,說:“不是。”

寧衍終于來了些興趣,他微微傾身向前,盯着舒秋雨的表情,像是要驗證她說的是否是實話。

“你一邊說這是你給未來皇後的獻禮,一邊又說舒家不想放棄皇後之位。”寧衍輕笑一聲:“怎麽,舒姑娘是自己給自己繡嫁妝來了?”

“臣女說的是皇上心中的皇後。”舒秋雨被他說得有些難堪,但抿了抿唇,還是定下心神接着說道:“恕臣女直言,臣女看得出來,在皇後人選上,陛下并不屬意臣女。”

“嗯。”寧衍承認了說:“确實如此。”

雖然舒秋雨早就有這個覺悟,但她畢竟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被人明着這樣說無意,臉上到底有些挂不住,表情變得有些勉強。

寧衍擡了擡手,淡淡地說:“這件事,朕可以直接告訴你。不是你不好,是朕已有心上人了。”

舒秋雨一愣。

“除了他,無論是你還是別人,朕都不會有屬意的人選。”寧衍說。

舒秋雨知道,寧衍沒必要在這點上诓騙她一個小姑娘,她咬了咬唇,忽而升起了些希望來。

何況舒秋雨已經隐隐回過神來——今日這番談話,想必是寧衍默許的。

因為寧衍有沒有心上人這事兒原本不必跟她刻意說明,她與寧衍之間說是婚約,其實也不過是先帝随口下的普通約定,若是寧衍心中有屬意的其他官宦女子,大可以迎進宮來大婚,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但寧衍願意跟她私下見面,就說明還有隐情要說。

對舒秋雨來說,只要寧衍不讨厭她,便有她的路走。

思及此,她忽然不知從何而來一股勇氣,她将木盒放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給寧衍行了個大禮。

“請陛下封臣女為皇後。”舒秋雨說。

銀杏已經被她這樣左一出右一出地吓蒙了,手腳冰涼地跪在那,眼神時不時在舒秋雨和木盒之前左右游移,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吐出來了。

寧衍倒未曾見怪,只是淡淡地說:“不行。”

“陛下雖未明言,但臣女已經明白了。”舒秋雨以額觸地,伏在地上接着說道:“臣女鬥膽猜測,陛下的心上人或許是身份不足以服衆,陛下無法納她為後。可陛下怕委屈了她,便一直不肯大婚,也不肯選秀,只将延綿子嗣的事兒一延再延。”

寧衍瞥了她一眼,說道:“你倒是敢猜。”

他語氣雖淡,言語之間卻并未反駁。

舒秋雨深知自己猜對了,大受鼓舞,忙道:“臣女願為皇上占着這個位置。大婚後陛下便可選秀,屆時無論如何,陛下都有辦法将心上人納入後宮,到時便可長相厮守。”

“朕心悅心上人已久,不願委屈他。”寧衍說。

舒秋雨似乎猜到了他會這樣說,毫不猶豫地堅決道:“臣女會幫着陛下扶持妹妹,等她站穩腳跟,臣女願意将皇後之位拱手相讓。”

這話倒是挺讓寧衍意外,天下女子,莫不想要一個體貼忠貞的夫君,若是不能,起碼要掌着家中大權才能安心。到了舒秋雨這裏,怎麽兩樣全不要了。

寧衍看得出來,舒秋雨并不是那樣會做小伏低毫無傲骨的女人,她能放棄這些東西,就說明她有更重要的東西要争取。

“你想要做皇後是為着什麽?”寧衍問:“權勢,地位,還是帝王的寵愛。”

舒秋雨直覺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常重要,她沉默了片刻,選擇了說實話:“是為了舒家。”

“皇後被廢會連累本家,你想要騰地方給朕的心上人……”寧衍說:“是做好‘早逝’的準備了?”

舒秋雨垂着眼,沒有說話。

寧衍也不在乎她開不開口,一個小姑娘的心思,再怎麽彎彎繞也比不過前朝那幫臣子。只是寧衍沒想到,舒清輝人不怎麽樣,倒是養了個好女兒。

……就是腦子軸了點,寧衍想。

“你倒是看得開。”寧衍意味不明地說。

“臣女不會給陛下添麻煩。”舒秋雨說:“臣女的母家也不會為陛下添麻煩。臣女可以發誓,父親只是想要保全家安寧,并無外戚專橫之心。”

“朕知道。”寧衍笑了笑:“你爹心思有餘,膽氣不足……還不如你那迂腐的祖父,好歹軸得令人敬佩。”

“舒秋雨,你很體貼,也很為朕着想。”寧衍敲了敲桌面,說道:“但朕告訴你,朕不會與你成婚。”

“心上人心上人,若朕不能将他好好地放在心上護起來,而是因着一己之私,為未來的他留下半點不高興的隐患,那又如何稱得上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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