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女官
在那一瞬間,舒秋雨不覺得羨慕,也不覺得敬佩。
她只覺得可笑。
歷朝歷代,哪個帝王沒有那麽一兩個心尖上的人。只是那或一見鐘情,或轟轟烈烈的天賜情分要麽随着年華逝去變得寡淡如水,要麽則是暗遭天妒,幾番之後情分不在。
話說得再難聽些,深宮裏沒有哪個女人會一直長青,等到年華老去,容貌衰敗,還能有什麽情分在。
舒秋雨支起上半身,雙手交疊擱在小腹,淡淡地看了寧衍一眼。
她現在才發覺,寧衍跟他家的弟妹還是有相似之處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們心比天高,一個個都覺得自己是這世俗教條下的異類,有掙脫樊籠之能。
思及此,舒秋雨看着寧衍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
其實情愛這些事,這些外男從來不如她們這些所謂的“內院婦人”看得明白,男人們都覺得自己情深似海,也不吝擺出一副“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模樣,似乎越是高位越是如此。
只是連舒清輝那種頂頂尊敬正妻的清流人家都尚且要納幾個妾來彰顯身份,聯絡親情,又何況是寧衍這種帝王之尊。
所以舒秋雨壓根沒将寧衍的話放在顧慮之列,她從未奢求過得到帝王的真心,只想跟寧衍各取所需罷了。
“我是陛下最好的人選。”舒秋雨說:“陛下的皇後,年齡不能太小,否則難以擔當大任。且身份也不能過高,否則有外戚幹政之嫌。先帝為陛下選了臣女家,想必就是看中了臣女家文臣清流的地位。”
寧衍是真沒想到,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舒秋雨居然還能不卑不亢地順着她的心思往下争取。
雖然在大楚,男女大防不像前朝那樣嚴重,女子也可讀書習文,但大多數女子還是安于後院,性子大多內斂腼腆,能這樣條理分明的與他談判的女子,寧衍見的屬實不多。
寧衍委實略起了些敬佩之心,無意識地用指節扣了扣桌面,道:“接着說。”
“現如今,京中的貴女們,能合陛下要求的人數不多。”舒秋雨說:“除了臣女,也只剩下江家妹妹了。”
寧衍:“……”
舒秋雨好像沒發現寧衍短暫的不自在,接着說道:“陛下與江家兄妹有自小長大的情分,臣女也略有耳聞,陛下心悅她也是常理。只是恕臣女直言,江家妹妹武藝高強,一時恐怕是無法入宮的。”
寧衍:“……”
簡直胡扯,寧衍震驚地想。別說一時了,一輩子都不可能。
寧衍心說江淩那小丫頭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麽長的,人出落得越來越水靈倒還其次,關鍵是功夫也好得驚人,劍術練得出神入化,拎出來比他和景湛都能打,誰沒事敢惹那小丫頭。
寧衍心裏腹诽得一刻不停,但舒秋雨顯然很篤定自己的猜測。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江淩年齡合适,又有多年的情分在,又因着那點可有可無的緣故不得入宮,想也是最好的“心悅之選”。
但江淩會武,整個京城誰人不知,加上左相家不知是否是沒有主母的緣故,養孩子也養得實在糙。江淩好好一個獨女,不關在家裏習文繡花,動不動就跑到江湖上去游歷玩耍,規矩體統上實在有些不好看。
“所以對陛下來說,臣女是最好的選擇。”舒秋雨說:“臣女所求不多,只是想要能為家中出力。臣女與陛下可以各取所需,陛下可以要一位與您同心的擋箭牌,而臣女,只是想為家中求一個保障而已。”
“你這樣想要将自己擡到可以左右家裏的地位……”寧衍笑了笑:“是不放心你父親嗎。”
舒秋雨手指驟然縮緊,她手中原本纖薄的絲帕承受不住力道,被撕開了一道小口。
絹帕撕裂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顯得格外明顯,與此同時,身後的燭臺忽然爆開了燭花,發出清脆的噼啵聲。
寧衍刻意沉默的短短幾息讓舒秋雨的神經原本就繃緊到了極致,乍然間聽聞這聲音,後背霎時間起了一層冷汗。
舒秋雨忽而發現,方才她在與寧衍剖白的這段時間裏,明明是她一直在摸着寧衍的心思前行,但為什麽反倒是她先把自己的底牌都透的一幹二淨了。
舒秋雨的手心也漸漸沁出汗來,她攥緊了手裏的絹帕,微黏的汗液粘在布料上,有些發涼。
“……确實如此。”舒秋雨咬着牙艱難道,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但是事已至此,往回找補已經沒什麽用了。
舒秋雨也看出來了,寧衍不是個好糊弄的性子,小少年看着年紀小又溫和,實際上是個眼毒的主,心裏明鏡似的,怕不是早有盤算。
既然如此,那她不如搏一搏。
“陛下心如明鏡,臣女拜服。”舒秋雨說着,又伏地行了個禮,恭順地道:“不瞞陛下,臣女是害怕父親狂妄自大,輕視帝王,之後遲早惹出禍事來。”
寧衍親政才沒幾年,滿朝文武說是看着他長大的也不為過,覺得他年紀尚輕好糊弄的有得是,不止舒清輝一個。
寧衍心裏有數,雖然一直未曾發落,但也不成忘記,心裏都記了筆賬。
只是他沒成想,這話能從舒清輝的女兒嘴裏說出來。
“你是舒川教的?”寧衍忽然問。
“是。”舒秋雨承認:“祖父去世之前,臣女跟在祖父身邊,略聽了幾年訓。”
“舒老太爺是先帝左膀右臂,教出來的兒子雖然不怎麽成器……”寧衍笑了笑,他端過桌上晾好的茶,撇了撇上頭的浮沫,輕輕抿了一口,說:“孫女倒還不錯。”
舒秋雨不知道他話外的意思是成還是不成,謹慎地沒有說話。
“只是舒家人一脈相承的軸,怎麽這麽不知變通。”寧衍搖了搖頭,作勢嘆息道:“你無非只是想要一個能與你父親說得上話的地位,而後宮也确實需要一個女人來幫扶朕……只是為何非要你做朕的皇後。”
舒秋雨一愣,不明白寧衍是什麽意思。
寧衍擡起頭,看了看屋內角落的更漏,估算了下時間,覺得長樂宮那頭差不多該宴畢了,便不想再繞彎子。
“朕還是那句話,朕有心悅之人,不會與你大婚。”寧衍說:“但太後年歲已高,後宮之事漸漸力不從心,朕也需要個人來管事。後宮內司之位,位同前朝二品尚書令,與你父親同級為官,不知舒姑娘是否有意。”
舒秋雨有些回不過神,愣愣地道:“陛下的意思,是讓我做女官?”
“這些年來,雖然女官職位大多由妃嫔兼任,但到底是正經官位,也要在吏部挂名,想來不算委屈你。”寧衍說:“舒姑娘可以好好考慮。”
“不必考慮了。”舒秋雨飛快地說:“臣女願意。”
寧衍笑了笑,說:“你答應得倒快。”
寧衍雖是調笑,心下卻也早已篤定舒秋雨會答應。
其實想要做她的妻子,無非是舒秋雨想要達成目的的方法,她一個女孩家,除了這個方法,恐怕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所以,如果能換種方式達成這個目的,恐怕天下女子都不會願意葬送自己的情愛,硬是要嫁給一個與自己同床異夢的夫君。
“臣女只是想為家裏分憂,這些已經足夠,臣女再無其他妄求。”舒秋雨沉默片刻,更深地伏下了身,低聲道:“陛下願意費心成全臣女,是陛下的厚愛。臣女感激不盡,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舒秋雨頓了頓,猶豫了片刻,又道:“若是之後陛下改了主意,臣女還是願意随時幫陛下分憂。”
“你不信朕對吧。”這話明擺着是說寧衍這心思撐不了幾年,只是寧衍聽了也不惱,反而笑了笑,語氣輕松地說:“朕也不信,所以更不能開這個頭。”
“但是歸根結底信與不信,朕說了不算,卿說了也不算,都只能等到百年後看結果。”
舒秋雨聽見那句“卿”還愣了片刻,才恍然發覺是在叫她。
她方才還在直言請求面前之人娶她為妻,不過短短半個時辰的功夫,就柳暗花明地成了名正言順的女官,一時有些不太懂應如何跟寧衍相處,只能絞盡腦汁地應和道:“陛下說的是。”
寧衍被小姑娘這副手腳都不知往哪擺的模樣取悅了,笑得開懷不已,忙擺了擺手,大發慈悲地放她走了:“算了,舒卿不如回去好好掐自己兩把,看看自己是不是身在夢中……只是等明日醒了可要記得,趕在臘月之前将你的文折送去吏部。臨近臘月事忙,便盡早來當值,一時無法上手倒也無妨,權當歷練了。”
舒秋雨被天上這麽大個餡餅砸得昏天黑地,聽了這話,木愣愣地行了個禮。
銀杏比她還要懵,舒秋雨都站起身來準備走了,她還跪在地上回不過神,還是被舒秋雨拉了一把才反應過來,匆匆行了禮,帶着滿腹的疑慮扶着舒秋雨離開了紫宸殿。
何文庭見她兩個姑娘互相攙扶着走了,便走過去将地上的木盒拾起來捧在手裏,拿到寧衍身邊,打開蓋子讓他過目。
“恭喜陛下。”何文庭輕聲說。
寧衍喝了口茶,道:“朕何喜之有?”
“恭喜陛下一箭三雕。”何文庭說:“舒姑娘雖然年輕,但勝在心思清楚又膽大,歷練過後,想必是個得用之人。陛下此番不但解了婚約之困,也免了太後娘娘在後宮一手遮天。此外,朝堂之上必會以為陛下這是在為充盈後宮作準備,想必年前這段時間是不會再來煩陛下的心了。”
寧衍笑了笑,沒說話,算是認下了這句話。
他擱下茶盞,瞥了眼何文庭手裏那盒子,忽而眼前一亮,又上手摸了摸。
“哎,這花繡的倒是不錯,料子也挺好,丢在庫房裏可惜了。”寧衍不知從哪來了興趣,躍躍欲試地說:“你說,若是拿這個給皇叔裁個荷包,他能喜歡嗎?”
何文庭:“……”
奴才覺得并不能,何文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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