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梅花糕

寧懷瑾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正是雕着龍紋的紅木頂。

玄龍張牙舞爪地半隐半現在祥雲中,右前爪從雲層中探出來,爪心嵌了顆明珠,正在昏暗的床帳子裏散着幽幽的光。

不是王府,也不是他住慣了的臨華殿。

寧懷瑾緩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揉了揉額角,才想起來這是怎麽回事。

昨夜他跟寧衍一處鬧得晚了點,寧衍偏生不讓他走,連拉帶拽地就把他留在了偏殿。

托昨晚那碗醒酒湯的福,他倒并沒有什麽宿醉後的頭疼感,睡得也安穩。

從床帳子外頭滲進來的光線微弱又昏暗,寧懷瑾一時間也不清楚現在是什麽時辰。但他一時沒聞到屋子裏燃着蠟燭的燭火氣味,便猜想約莫是天已經亮了。

寧懷瑾從熟睡中醒來,難免弄出了些聲響。外頭守夜的小內侍耳朵尖,忙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候在床頭輕聲問道:“王爺,您起身嗎。”

寧懷瑾捏了捏鼻梁,讓自己清醒點,然後嗯了一聲,自己伸手将一邊床帳兜了上去。

替他守夜的衛霁與那小內侍一左一右地将兩邊的床帳攏上去挂好,寧懷瑾坐起身,望了望外頭陰沉沉的天,接過小內侍遞過來的熱毛巾擦了擦手。

寧衍那件玄色大氅還挂在床頭,正被暖爐烘着。上頭的風毛也被人用布巾細細擦幹了,看起來蓬松柔軟。

寧懷瑾隐約還記得昨夜他與寧衍換了大氅的事,只是不知為何一宿過去,這大氅還沒被內侍們換走。

“什麽時辰了?”寧懷瑾問。

“巳時初刻了。”衛霁回話道。

寧懷瑾微微一怔,顯然是沒想到自己一覺睡得這樣實在。

“陛下身邊的何內侍來傳話,說若您早朝前沒醒,便不必叫您了。”衛霁說:“陛下是心疼您,怕您宿醉早起頭疼。”

寧懷瑾唔了一聲,點點頭。

衛霁一提起寧衍,昨晚的記憶便潮水般湧了上來,漫天的煙火仿佛還在眼前,寧懷瑾卻沒心思回味,只是頭疼的揉了揉額角。

他昨晚還沒喝到爛醉的地步,寧衍說了什麽,他大半都能記得。

舒秋雨那件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其實沒了一個皇後人選這事兒并不打緊,但要緊的是後續舒家那邊要如何安撫,還有京中其他家中有适齡女兒的臣子是否會心思活絡——這都是可能出現的麻煩。

只是寧懷瑾一覺睡過了早朝,算算時間,舒秋雨現在應該已經在家裏等着接完了旨,寧懷瑾想操心這事兒也來不及了。

舒秋雨的事兒暫且不論,寧懷瑾從寧衍最初拒絕大婚時就隐隐猜到了,他似乎是不怎麽喜歡那姑娘。

但昨夜裏寧衍自己也反常得很,寧懷瑾總覺得,昨夜的寧衍似乎興奮過頭了。

那個勁頭不像是臨時起了什麽興致,反而像是小孩子終于見到了盼了大半年的年節禮物一樣,有種期待成真的愉悅感。

寧懷瑾琢磨了一下,覺得拒絕婚約應該不至于讓寧衍這樣情緒外露,可最近又沒什麽可讓寧衍這麽高興的事,萬壽也好,年節也好,都是過慣了的東西,章程年年都相似,今年也不會有什麽新鮮事。

他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個結果,最後琢磨了片刻,覺得或許是因為要及冠了,所以寧衍有些興奮。

小孩子總是盼望長大的,寧懷瑾想。

寧懷瑾洗漱完畢,一邊張着手任人給他穿衣,一邊問道:“陛下呢?”

這次回話的是紫宸殿的小內侍:“回王爺,陛下已經下了朝,此時正在上書房與衆位大臣商議朝事。”

寧懷瑾這些日子來甚少插手寧衍處理朝政,此時一聽寧衍在辦正事兒,便歇了去見他的心思。

“本王先回王府,等陛下忙完,與他說一聲。”寧懷瑾說:“就說本王擇日前來謝恩。”

紫宸殿的內侍都是寧衍跟前的人,察言觀色自有一手,對寧懷瑾從來都是客客氣氣從不敷衍,連忙笑着道:“王爺放心,等陛下回來,奴才定會将話帶到。”

寧懷瑾對寧衍跟前的人一向是客氣卻不熱絡,聞言輕輕一颔首,就當是回應了。

禦前的人也習慣了他的性子,也不覺得被怠慢,好聲好氣地服侍他出了門,送上了親王車架。

車架從紫宸殿出宮時,也恰巧要途經上書房。

寧懷瑾不知為何心念一動,順手撩開車簾,往外看了看。

上書房門口候着六部的幾位臣子,何文庭站在門口,正打着簾子,将舒清輝他們幾位重臣送出門。

寧衍不知跟他們說了什麽,為首的舒清輝面色沉沉,很不好看。但他身後跟着的幾位大人倒是春風拂面,心情不錯的模樣。

這也正常,舒清輝現在應該已經知道舒秋雨的事兒了,他心心念念的外戚打了水漂,此時自然心氣兒不順。

寧懷瑾的目光在他們身上略做停留,還是下意識看向了上書房裏頭。明明離着幾十丈的距離,但寧懷瑾莫名地似乎透過了那厚重的棉布簾,看見了裏頭的寧衍。

年輕的小陛下最不耐煩應付那些自以為是的朝臣了,趁着這時候兩撥臣子交替時,肯定要墊兩口點心順順氣,順路在心裏腹诽埋怨兩句。

寧懷瑾剛剛想到這,腦子裏便自覺浮現出了寧衍朝他抱怨的語氣,不由得笑出了聲。

跟在車外的衛霁耳力驚人,奇怪道:“王爺笑什麽?”

寧懷瑾當然不能說剛才在笑小皇帝,于是抿着唇笑了一會兒便放下車簾,說道:“沒什麽。”

衛霁一頭霧水,但也沒再問。

馬車順着宮道一路向外,因着積雪的緣故,馬車行進速度不快,輪下的積雪被不斷壓實,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

寧懷瑾披着大氅坐在車內,摩挲着手裏的暖爐,在心裏也琢磨着寧衍的意思。

這麽些年下來,寧懷瑾不能說是自己将寧衍一手帶大,但也自認足夠了解寧衍了。可就寧衍最近這些行事來看,寧懷瑾怎麽看怎麽摸不着頭腦。

在寧懷瑾看來,寧衍雖然年幼,但并不是個任性的孩子。前些年他尚且懂得韬光養晦,萬事要前後思索三遍再行事,應當不至于在這等小事上犯糊塗。

——可若說他沒犯糊塗,歷朝歷代來,哪有中宮無主,便封女官主事的,這不是擺明了要架空未來皇後的權柄嗎。

寧懷瑾越想越覺得頭疼,索性不想想了。反正寧衍過了年便要及冠,這些嫁娶之類的瑣事,便由得他自己去折騰吧。

恭親王府離宮城相距不遠,就算走得慢了些,片刻的功夫也到了,衛霁将車上的腳蹬放下來,請他下車。

寧懷瑾聞聲收斂了心神,推開車門下了車。

方一進府,寧懷瑾便聞道一股濃郁的梅花香,他日日都要去自己心愛那片梅園侍弄一會兒,瞬間便明白過來是花開了,一時間什麽舒秋雨不舒秋雨的都忘在了腦後,只一門心思想去看看那片梅園。

他今日回來得巧,昨天那一場大雪将梅樹根埋了個嚴嚴實實,不過一晚便催得花開了。

纏着紅布條那棵樹開得格外好,梅花緊密團簇地分布在枝頭上,一朵未曾落下。

“今年這花開得好。”衛霁笑着說:“看着就讓人高興。”

“是好。”寧懷瑾心情也不錯,破天荒地笑了笑,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雪地走進了院子。

他一直走到那棵纏着布條的樹旁才停下,仰着頭往上頭看了看,說:“今年這花開得多,怕是做了桂花糕還有剩呢。”

衛霁知道這棵樹是當年寧衍親手種下的,就是為了每年初茬的梅花糕。聽了寧懷瑾這話,忙讨巧地玩笑道:“王爺這話說得就不對了,陛下愛這棵樹結的點心愛得什麽一樣,哪怕是全存了下來又有何妨,夠陛下吃到開春不是正好。”

“什麽話。”寧懷瑾失笑道:“說得像這樹平白無故會結點心一樣。”

寧懷瑾話是這樣說,卻也沒打算給寧衍吃上一冬的梅花糕。他沉吟了片刻,想了個好主意。

“找兩個手腳細致的侍女來。”寧懷瑾吩咐道:“過來将這花都趁着雪氣細細摘下來,分出一小簍,拿給廚房做成糕點。”

“哎。”衛霁答應道:“那剩下的呢?這滿樹的花放在一起,怕是一大簍都有了。”

“剩下的裝進翁裏,釀點酒。”寧懷瑾說:“今年花兒開得巧,正趕上大雪天,味道也會更加清冽甘甜些,正好釀些酒試試看。”

“王爺。”衛霁不知道寧懷瑾這是從哪來的靈光一閃,不由得苦着臉,有些為難:“這做糕倒沒什麽,咱們府裏這麽些年都做慣了……但釀酒,府裏的廚娘哪有會釀酒的啊。”

他這話說得也是,寧懷瑾對吃食一向不怎麽上心,府中養的廚娘也只是做些日常膳食,加一些常見的小點心罷了,對這些新奇花樣可不怎麽精通。

“沒事。”寧懷瑾想了想,說:“先收起來,等下次入宮時,我問問陛下,尋個會釀酒的禦廚一問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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