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争執

舒家正院。

舒夫人穿着匆忙套上的外服,頭上的挽着個簡單的發髻,攥着手裏的絹帕坐在上首,眼神止不住地在舒清輝身上來回打轉。

半刻鐘前,舒清輝下了朝,一身官服還未換下,剛進門便怒氣沖沖地沖進了正院,逼着剛剛起身不久的舒夫人去将舒秋雨從院子裏叫了來。

舒秋雨昨晚也不知怎的,拜別太後之後連夜出的宮,到家的時候天色都擦亮了。舒夫人到底心疼女兒,本想要勸勸舒清輝,卻被丈夫難看的臉色吓了回來,愣是沒敢多言,連忙差使人去叫了。

“老爺怎麽生這樣大的氣。”舒夫人攥着帕子,趁着舒秋雨沒來,猶豫地說:“若是……若是秋雨在宮中不懂規矩,沖撞了哪位貴人,好好教導也就是了,何至于這樣。”

舒夫人是當初舒川在世時親自給舒清輝挑的妻子,為人性情很是穩重順和,大多數時候都不敢忤逆舒清輝,連規勸都得挑着好聽的軟乎話說。

舒清輝盛怒之下,更不樂意看她這副模樣,冷哼一聲,狠狠一甩袖子,坐在了另一頭沒說話。

比起舒夫人來,舒秋雨倒從容得多。

她像是早知道舒清輝會有這麽一遭,舒夫人派去的侍女剛剛走到她院門口,便見這位氣度不凡的大小姐已經梳洗打扮完畢,收拾得一身妥帖,正準備往正院去。

舒清輝今日心氣不順,耐性也差,等了半盞茶的時辰還未見人,便覺得胸中那股火越燒越旺,簡直燙得他坐立不安。

他幹脆站起身來,背着手在屋內走了兩圈,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道:“這倒是養了好女兒,父母差人去請都如此拖拉推遲。”

“這……”舒夫人也覺得他有點不可理喻,不免要替舒秋雨多說兩句:“現在天色尚早,秋雨的院子又遠,女兒家家的,出門總要有梳洗打扮的時間。”

舒清輝正愁沒人撒氣,現下撞上來個現成的,立時橫眉倒豎,當場就要發作。

“你還說嘴,還不都是——”

“父親,女兒來晚了,父親見諒。”

舒清輝一句話未曾說完,就被進門而來的舒秋雨打斷了,他轉過身,發現自己這位大女兒穿戴齊整,身上還套了件女官制式的外衫,顯然已經是背着他接過旨了。

他原本心心念念的外戚忽而打了水漂,變成了個不上不下的“女官”,便宜一點沒占着不說,下朝之後又被寧衍明褒暗貶地說了好幾句,現下正是滿腹怨氣的時候,一眼望見了這身衣裳,對這個女兒哪還能有好脾氣。

舒清輝這口氣正欲發洩,随手抓起身邊的茶盞,狠狠地擲在了地上。

脆弱的瓷片飛濺得到處都是,舒夫人被這聲響吓了一跳,多年來的恭順作祟起來,一時間竟不敢說話了。

“你在宮中到底做什麽了。”舒清輝到底不欲将這事兒吵嚷得滿天下皆知,緊走幾步走到舒秋雨面前,但到底還是忍住了些脾氣,咬着牙問道:“昨夜飲宴完畢,你與陛下前後退席,是不是去單獨見了陛下。”

舒秋雨垂眼行了個家禮,承認道:“是。”

“那你與陛下究竟說了什麽。”舒清輝也百般不解,實在不明白,他明明是将女兒送進宮去跟寧衍培養感情的,怎麽這事兒怎麽就會變作這副模樣:“我與你交代的那些,你都沒聽進去嗎?”

話說到後半截,舒清輝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他語氣冷淡,眼神刀一樣地飄到舒秋雨身後的銀杏身上。

銀杏被他吓得臉色煞白,一時間也顧不得許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忙道:“聽了聽了,老爺明鑒,奴婢都一字一句跟小姐學了,小姐也确實聽老爺的話了。”

舒夫人原本還望着舒秋雨身上的女官服制一頭霧水,聽到這才隐隐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太對勁,連忙走上來,一把拉住舒秋雨的手,疊聲問:“這……這是怎麽回事?”

“你問你的好女兒!”舒清輝罵道。

舒秋雨輕輕掙開舒夫人的手,也原樣像她行了個禮,淡淡地說:“正如母親所見,陛下封我為內司女官,擇日上任。”

“這……”舒夫人一時反應不過來,看看女兒,又看了看丈夫,疑惑地道:“這是好事啊,內司女官的職位大多由皇後兼任,秋雨得了這個位置,說明陛下确有屬意。只是猜想陛下或許是年紀輕,想再多跟秋雨相處相處,才未曾冊封吧。”

“母親誤會了。”不能舒清輝發難,舒秋雨便先一步道:“陛下的意思,是并不屬意我為後,只是陛下缺一位替他掌管後宮的人,所以允了我這個差事。”

“你還好意思說!”舒清輝氣得手發抖,指着舒秋雨惡狠狠地道:“舒家怎麽生了你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女兒,你祖父替你掙下的蔭封,到了你手裏攥不住不說,居然還能二話不說地讓人拿了回去,只換來一個随時會被撤任的女官。”

“父親這話說得好沒道理。”舒秋雨面色淡淡地說:“陛下不喜歡我,不想娶我也是常理事,這京中适齡的女兒何其多,又不是只有我一個皇後人選。這婚約說到底也是先輩之間的口頭約定,做不得真,陛下肯看在戲言的面子上賞我一個女官做做,已是陛下寬仁了。”

舒清輝實在沒想到她還敢還嘴,自家的女兒就進宮這麽一段時日,便能這樣處處維護寧衍,俨然不知道被灌了什麽迷魂湯,腳跟都快站到人家的陣營去了。

“你——!”舒清輝氣急,揚手便想打她。

銀杏吓得要死,連忙膝行幾步撲過來一把抱住他大腿,一疊聲地求情。

舒秋雨倒是不躲不避,只是掀開衣袍跪下來,目不斜視地說:“惹父親生氣,是做兒女的罪過,無論是打是罵都合該受罰。只是昨日陛下說了,臨近臘月,宮內事忙,叫女兒在臘月前去吏部過了文書,去宮中當值。若女兒儀容不整,恐怕要有負陛下好意。”

舒清輝的手頓在半空之中,打是打不下去了。

舒秋雨實在了解她這位生身父親——舒清輝悟性實在有限,跟在她祖父身邊學了一輩子,也只學到些皮毛。平日裏端着一副“舒家做派”,但文人風骨卻只學到了三分。普通時候還好,但若是真的觸到了他的逆鱗,舒清輝外面那層溫潤的文人外殼就會霎時間寸寸碎裂,露出裏頭的真性情來。

若是舒川在世,家中兒女真的犯了錯,那家法請出來就沒有收回去的道理。別說是陛下的臉面,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攔着他整肅家風。

但舒清輝卻不是,舒秋雨只是把寧衍拉出來說了說,他饒是心裏有再多的氣,一時也不敢再動手了。

舒清輝抖着手指着舒秋雨,好好好了半天,到底什麽話都沒說出來,他被氣得胸口生疼,撫着氣退後兩步,膝蓋一彎便坐回了榻上。

銀杏吓得渾身冷汗,連忙往前又挪了挪,跪在舒秋雨身邊,生怕舒清輝哪句話說得不好,又要動起手來。

舒夫人終于在這混亂中連聽帶猜地得知了來龍去脈,她到底是心疼女兒,也顧不得什麽皇後不皇後,抱着舒秋雨哭了起來。

“這……這如何是好啊。”舒夫人憐惜地撫摸着舒秋雨的後背,悲戚道:“陛下現在後宮無後還好,若是之後有了皇後,你在宮中又要如何自處啊。”

“母親不必擔心,想必陛下心中會有盤算。”舒秋雨低聲道:“陛下不娶我,并非是厭惡我,只是因為陛下心裏早有了心上人,才不想叫那人委屈了。在陛下心裏,這事兒終歸是我吃虧,想必日後就算是娶了皇後,也不至于對我如何刻薄。”

舒秋雨猶豫了片刻,留了個心眼,沒在舒清輝面前将那晚與寧衍的對話托盤而出,只是撿了點一聽就是敷衍之語的話,半真半假地回了,試圖讓舒夫人安心。

“這可不好說。”舒清輝冷笑道:“當今陛下年齡雖小,心卻大得很。除了那幾位陛下心腹之外,陛下對朝中這些老臣世家們,可不如長樂王來的親厚。”

“老爺可莫說了!”舒夫人被他這話吓了一跳,驚道:“這話怎能亂說!若傳了出去被有心人得知可如何是好。”

“婦人之見。”仗着是在家中沒有外人,舒清輝也沒太當回事,一味地憤憤道:“陛下不肯娶秋雨,不外乎就是記着舒家當年幫過長樂王的事兒……當今陛下到底年輕,不比兄長們沉穩。做帝王的,若連這等容人之量都沒有,如何能坐穩江山。”

“父親糊塗了!”舒秋雨見他越說越離譜,連忙打斷了他,厲聲道:“當年祖父幫扶長樂王,是看在嫡長的規矩體統的份上,于情于理祖父都未曾做錯,陛下為何要記這個仇。”

舒清輝也知道自己說了氣話,可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他雖不敢再說寧衍的不是,但也沒給舒秋雨什麽好臉色。

他氣得胸內郁結,幹脆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地撫胸順氣,看都懶得看舒秋雨一眼。

舒秋雨也不在意,沉默地磕了個頭,自己站起了身,扶着銀杏的手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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