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獵場

長安城的冬季很漫長。

整個冬天像是被一場一場雪分割開,每次雪落之後,天氣總會再冷那麽一些。

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季節裏,人仿佛也會憊懶起來。屋內伺候久了的內侍和侍女們都不想大冷天的出去受罪,平日裏交好的姐妹們也變得沒了風度,一個個明争暗搶,恨不得日日守着熏爐燒炭的差事不肯挪窩。

可是宮中的大多數人連争搶的好運氣也沒有,只能靠着堆疊起的幾層單衣禦寒的人大有人在。

被陽光融化的雪水順着屋檐滾落下來,不過一宿的功夫便順着屋檐垂下來,凝結成鋒利尖銳的冰棱,一個個吊在屋檐頂上,像是随時會落下來的鍘刀。

屋檐下的青年擡起頭來看了看房檐上的冰棱,心有餘悸地往房檐裏頭縮了縮,生怕那玩意被太陽曬化了,砸下來掉在他腦袋上。

“十裏!”還不等他把碰歪的小木凳重新擺好,回廊另一頭忽然有人叫他:“熱水好了沒有!若是太後娘娘一會兒午睡醒了沒有新茶換,仔細你的骨頭!”

青年匆匆回過神,連忙探着腦袋往那轉角看了看,發現喊話的是太後身邊的大侍女。那姑娘半個身子縮在花廳裏,只從布簾子後頭探出個腦袋來,看起來有些滑稽。

十裏連忙站起身來,他在外頭坐了太久,最外層的那件外衫都凍成了一層薄薄的硬殼,一站起來咔嚓直響。

“姐姐放心,馬上就來了。”十裏聽出了她話裏的不悅,也不敢怠慢,忙軟了聲音讨饒道:“這外頭太冷了,碳熱得慢,姑娘再等等。”

穿着精致的年輕姑娘似乎是在“出去教訓他一頓”和“罵兩句出出氣”之間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屈服于外頭惡劣的天氣,沒有邁出花廳,而是沒好氣地罵了他兩句便作罷了。

花廳的簾子被重新放下,十裏小小地松了口氣,将凍僵的雙手攏回袖子裏,動作遲緩地坐回了碳爐前的小木凳上。

他在這宮裏的年頭不短,卻也不算長,所以也只能不上不下地謀個差使。既不像方才那位姑娘一樣有暖烘烘的地龍烤着,卻也不用像那些最低等的小內侍一樣大冬天的在外頭一刻不停的掃雪。

屋檐下也不能完全避風,越坐越冷,呵手的熱氣剛一出口便會在風中化作涼風,一點用都不頂。

十裏看了看外頭四四方方的天兒,又把燒水的暖爐往身前拉了拉。

燒水用的是最普通的黑炭,太後娘娘不喜歡這味道,所以十裏也只能呆在四面漏風的屋檐下。

燒碳的暖爐也就一掌大小,在寒風裏一吹,那點熱氣也僅僅能供着燒水的陶壺,半分多餘的也透不出來。

十裏又努力地烤了一會兒,試圖蹭一點熱乎氣出來,只是試了半天也沒成,氣得幹脆放棄了這雞肋的爐子,站起身來跺了跺腳。

他剛站在屋檐下轉了沒兩圈,花廳那頭的角落就又傳來了一聲喚:“十裏!”

這次來的是個年輕的男人,穿着跟十裏差不多的衣袍,弓着肩膀縮着脖子,小步跑過來,蹲在暖爐旁邊,将手直接貼到了陶制的爐壁上。

“九哥。”十裏也蹲過來,手也懶得從袖子裏抽出來,單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小聲問:“你下值了?”

被稱為九哥的男人嗯了一聲,感嘆道:“還是你這好,起碼有個爐子,前頭可是要凍壞人了。”

“哥哥何必羨慕我啊。”十裏以為男人在拿他打趣,撞了撞他的肩膀,沒好氣地說:“哥哥再怎麽也是在太後娘娘屋裏頭當值,爐子蹭不到,起碼還有地龍可以烤呢。”

“哪啊。”男人也不生氣,幹脆不講究地席地而坐,看架勢是想把自己都貼在那碳爐上,“今日有親近的人去給太後娘娘回話,我們這些小魚小蝦,在正殿門口掃了一上午的雪。”

“喲。”十裏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四下看了看,見附近沒人,便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破口瓷杯,仔細又心疼地倒了小半盞熱水出來,遞給男人:“哥哥快喝口水……什麽樣不得了的親近人,值當把你們這大冬天的都支出來。”

男人如獲至寶,将那小杯茶盞裹在掌心裏,随口道:“聽說是從咱們王爺封地裏來的人,來給太後娘娘送年禮的。”

“那怪不得呢。”十裏說:“咱們王爺都快十年沒回京了,太後惦念也正常……許是見着了能回話的人,多問了兩句吧。”

“應該是吧。”男人說:“畢竟是親生的兒子,總歸是惦念的。我出來的時候還聽了一嘴,咱們王爺今年年節也回不來了,太後心疼得不得了,正說要送幾個可心兒的人過去伺候呢。”

男人說完,便低下頭,将手裏的熱水一飲而盡了。

十裏笑了笑,不再繼續問了,低下頭用鐵鉗子撥了撥碳爐裏的碳,随口附和道:“是啊,還是咱們王爺有福。”

十裏一邊說着,一邊捏着碳爐下墊着的那層陶盤,将整個碳爐往回廊的另一頭扯了扯,追着西移的那一點陽光去了。

仁壽宮偏殿門口朝向一般,過了午時,太陽便繞過了去,再曬不着了。

偏殿屋檐上那幾個冰棱被上午的陽光烤化了一般,冰涼的水珠還未曾落下,便被重新凍在了冰上,變得坑坑窪窪的,像是蒙了一層打碎的霜。

相比之下,處在仁壽宮對角的紫宸殿處境就好的多。因着地勢高的緣故,紫宸殿白日裏幾乎不須開窗點燈,光憑着外頭的陽光就能顯得屋裏亮堂堂的。

非但如此,紫宸殿中的地龍近日也燒得有些過分,以至于外殿門口的棉布簾子還得掀起一個角,讓外頭的涼風透進來,才能讓屋裏不那麽悶熱。

屋中燃着濃濃的龍涎香,寧衍和景湛分坐在內殿的軟榻兩頭,面前擺着盤厮殺正酣的棋局。

景湛今日沒擺他的國師架子,穿得很是随意,他腿上擱着只暖爐,手裏捏着兩粒棋子,正來回盤着,等着寧衍落子。

“你倒是沉得住氣。”今日非年非節,紫宸殿也沒有外人,景湛連說話都變得随意了許多:“放着舒秋雨那麽好個大家閨秀不要,竟然封做了什麽女官。”

寧衍的眼神依舊落在棋局上,聞言也不惱,只是一笑,說道:“你喜歡?賜婚給你如何。”

“可別,我可不要。”景湛連忙把手裏的棋子扔回棋盒裏,連聲道:“我只是随口問問。”

寧衍擡起頭來瞄了他一眼,挑眉道:“朕不過跟你調笑兩句,何至于投子認輸。”

景湛:“……”

他一時情急,還忘了下着棋呢!

寧衍将手中的棋子落在方才看好的位置上,也将手中剩餘的棋子丢回了棋簍裏。今日他倆狀态都不錯,一盤棋殺了足有半個時辰,眼見着是要平手,不下也罷了。

一旁侍候的玲珑見他倆都前後放下了棋子,連忙帶着小侍女走上前來,遞上托盤等着伺候。

“舒姑娘還說呢,說我是看上了小妹。”寧衍從玲珑手裏接過熱毛巾擦了擦手,笑道:“也不知她是怎麽猜的,八成是覺得我對小妹情根深種,只是礙于規矩不能娶她進門吧。”

景湛一聽這事兒就頭疼,別說寧衍了,他都懷疑自家那個妹妹這輩子還嫁不嫁的出去。

寧衍倒像是來了興致,揶揄道:“其實也不外乎她多想,小妹那個人溫柔賢淑,與朕情分深厚的,确實是個好姑娘。”

“陛下。”景湛從侍女手中接過茶盞,漠然而現實地打斷他:“您說的這幾個詞兒,除了情分二字之外,哪個與她沾邊。”

寧衍聞言大笑,把擦手的毛巾往托盤裏一丢,指着景湛,笑道:“你小心這話我記下來,下午就找驿站傳給小妹,看她回來找不找你算賬。”

景湛:“……”

“不過阿淩這輩子是不會進宮了。”景湛說:“否則陛下的內宮有沒有都得兩說。”

“可算了,她那性子,可別有人拘着她吧。”寧衍接過茶盞,撇了撇上頭的浮沫,低頭抿了一口,接着說道:“說到這個,還是老師有遠見,當年那麽早就教了小妹武功,真是為女打算,深謀遠慮的。”

寧衍說這話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景湛一眼。他的目光先是掃過景湛手邊的棋簍,然後又看向了他的眼睛,最後眼神向右輕輕一瞥,放下了茶盞。

他這眼神明顯別有深意,但江淩不進宮這件事江家和寧衍早有共識,沒必要現在拿出來這樣話裏有話的講。

景湛的目光順着寧衍眼神最後瞥向的方向看去,忽而看到了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玲珑。

景湛心念一動,支着小幾笑着沖玲珑擺了擺手。

“玲珑姑娘的椒鹽餅可是一絕。”景湛面色如常地說道:“頭些日子我忙着,許久沒來,現下忽然想起來,倒不知小廚房還有沒有剩?”

“吃什麽剩的。”寧衍招了招手,吩咐道:“玲珑,去小廚房看看。若是沒有,就新做一盤。”

景湛時常來紫宸殿蹭吃蹭喝,玲珑也未曾起疑,規規矩矩地走過來,應了聲是,便帶着個小侍女走了。

景湛聽着她的腳步聲确認玲珑走遠了,才轉回頭道:“要說什麽,說就是了。”

寧衍面上的笑意微斂,也沒再調笑什麽,而是從袖口裏抽了封書信出來,遞給景湛。

“老師的信。”寧衍說。

景湛也不客氣,拆開便看,只看了兩行便漸漸皺起了眉頭,說道:“……我說你怎麽這樣輕易就準了義父的假。”

寧衍又喝了口茶,伸手從景湛那頭的棋簍裏撿了兩粒棋子出來,自顧自地對弈起來。

“什麽輕易不輕易。”寧衍裝傻道:“老師只是恰巧路過,又恰巧給朕寫了封信。”

景湛沒給他面子,沒好氣地說:“從京城去昆侖要路過哪門子的安慶府,還好巧不巧地就路過出一樁侵田案來?”

寧衍見他點明,便也不再拿着腔調,只是笑了笑。

景湛将那書信重新折好塞回信封中,重新推回寧衍手邊。

“……恭親王知道你在查這事嗎?”景湛問。

“老師只是去随意看看,朕暫時并未有什麽想法,所以不必讓皇叔跟着勞心了。”寧衍自顧自地對弈着,見景湛不說話,便又自然地轉了話題:“對了,京中最近沒什麽大事,我無聊得很,不如下個月叫上朝臣們去獵場玩玩。”

景湛明白,臨近年關,寧衍這時候提起離京,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

于是景湛只是嘆了口氣,問道:“陛下要臣跟着去嗎。”

“當然要去。”寧衍說:“你要去,皇叔也要去,還得挑上幾個新貴舊臣一起去。”

“只是天寒地凍的,獵場艱苦,太後娘娘恐受不了這勞累,便不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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