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田産
冬狩這件事決定得很迅速,甚至到了有些倉促的地步。
休沐在家的寧懷瑾尚不知朝堂上是什麽反應,可他聽見這消息時,第一時間還以為傳話的下人是耳朵蒙了沒聽清旨意。
而後直到他看見正廳裏等着見他的何文庭時,才發現自己錯怪了傳話的小侍從。
寧衍的雷厲風行這次似乎有點用錯了地方,現下趕着年根底,回京述職的官員不少,吏部要調度考察的人也有的是,這些事務雖說不怎麽繁重,但林林總總加在一起也瑣碎得很。若是去了冬狩,少說要十幾二十天,等到再回京時,幾乎就要趕上年關休沐了。
“王爺不必憂心。”何文庭顯然是被寧衍囑咐過,有備而來的,見他憂心忡忡,便笑着勸他:“陛下說了,今年正好外将回京,去冬狩正好松松筋骨不說,也讓陛下考校一下咱們武将們的本事。”
寧懷瑾一聽這話,便說不出不妥二字來。武将們的性子大多爽直,又常年戍邊,寧衍能跟他們拉近關系的機會不多。冬狩裏又是騎馬又是打獵,住在獵場內的帳篷裏喝酒吃肉,确實比起在京中飲宴賞賜更能讓這些武将們高興。
“而且陛下說,他也點了些文臣随行,不會玩兒散了性子。”何文庭略略拉長了些音調,聽起來倒有點寧衍的的味道。他不緊不慢地說:“何況一些不着急的瑣碎事務有內閣處理,舒大人家中沒有适齡冬狩的嫡子女,便不必去了,留在內閣照應正好。”
寧懷瑾一聽這個話頭,便知道寧衍這是早有打算。他雖不知小陛下怎麽破天荒地愛玩兒起來,但仔細想想寧衍畢竟才十六歲,偶爾有些任性也是再正常。
冬狩的時間被寧衍定在了臘月初三,除了景湛和寧懷瑾這樣的重臣之外,京中家有适齡嫡子的臣子皆收到了帖子。除此之外,還叫上了幾個年齡合适的宗親,連帶着寧衍的兩個親族兄弟,浩浩蕩蕩地湊了一群人。
皇家冬狩,去的是京城百裏外的一處皇家獵場,那獵場山地林場什麽都有,占地足有千來畝,每個月會有莊子上的人往獵場裏放些獵物,平時也不去過多打理,跟山野地沒什麽差別,別說是鹿啊兔子這些小玩意,就是狼和熊聽說也有那麽幾只。
先帝在世時就常愛來這裏玩樂,是以寧衍登基這十年雖然不常來,但也沒荒廢,還是日常叫人打理着。
寧衍說要去,聽起來倒像是一時興起,但京中的顯貴之家無不歡喜若狂,只覺得是個讓家中子女在寧衍面前露臉的好機會,別說那些收到帖子的,就是沒收到的,也在拐彎抹角地攀着關系,試圖将家中子女送去參與一二。
所以臨到臘月初三那一日,出發的車隊倒是比預想的還多些。
只不過外頭的事兒自有人去操心,天寒地凍的,寧衍懶得下車,便一個人貓在車上看書喝茶。
他倒是有心叫寧懷瑾也一起上車來,可惜今天不如平日出宮裏玩耍一般,陣勢太大,若他貿貿然在衆目睽睽下叫了寧懷瑾上他的車,恐怕不出半日,便又要傳出些閑話來。
寧衍倒是不在乎被人說什麽過于寵信權臣,就怕有人背地裏指着寧懷瑾的脊梁骨說他蒙蔽幼帝。
這話當閑話聽聽尚且沒什麽,說多了便惹人厭煩,寧衍雖不在意這些酸言酸語,但也不樂意讓人家對他和寧懷瑾之間的相處之道指手畫腳。時間久了,小陛下便也學會了收斂一點。
因着是大隊人馬出發的緣故,馬車行也行的慢,辰時出發,估計要過了午時才能到。
寧衍天不亮便從床上爬了起來,現下恹恹的不舒服,裹着個毯子倚在軟枕上,正翻着折子看。
在車內随侍的玲珑低眉順眼地占據着馬車的一個角落,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只巴掌大小的蒲扇點着碳。
寧衍從小幾上摸過一塊蜜餞塞進嘴裏,也沒背着玲珑,大咧咧地從将看完的奏折随手往旁邊一扔,又摸過新的一封來。
這些日子以來,他跟江曉寒書信來往緊密,幾乎每天都有新的書信到他手上。
江曉寒這次離京,其實也并不是完全無事一身輕,寧衍在他離京前就曾拜托過他暗查對外封地,尤其以京城附近的封地為重。
江大人這活幹的一回生二回熟,借着順路的由頭,便輕巧地答應了。
大楚的封地制度大略沿用了前朝,只是在細枝末節上有所改變。例如封地只封給嫡系子孫——也就是當今皇帝的親兄弟。若有新帝上位,先前的封地便會自動收回,封地上的老王爺要進京“榮養”。
說是榮養,其實無外乎是撤封,只是說的好聽一些。
可近幾代來,漸漸有些受寵的皇子得臉,也會得着些不撤封的恩典。像是先帝的親弟弟,寧衍的親叔叔便是如此。如今已是崇華十年,可永安王人雖進京榮養了,但九江府的契書和官文還是握在他手中,與沒撤封也沒什麽兩樣。
到了寧衍這輩,先帝子嗣凋零,頂頭的夭了幾位,除了寧铮外,寧衍京中倒是還剩下兩位兄弟,一位身份低微,沒什麽存在感,另一位年紀尚小,還都未有封地。
可饒是如此,外頭除了九江府外,還有寧铮的安慶府,還有西南兩府,都是分出去的封地。
可封地這東西,若是每隔幾十年便收回來重新管理一次還好,常年累月地握在一家之手便容易藏污納穢。
江曉寒不過是隐姓埋名地在安慶府的地界随意轉轉,便轉出了好幾樁侵占農田,肆意擡租的事兒來。
這些田産大多是農民們在旱年交不起租子時,被人低價抵走,又租還給農民耕種的。
江曉寒給寧衍的回信裏算過一筆賬,說是若是按這個方式來算,這些田主一來一回間,便多出了兩成租的利錢。
這說來不算大事,但長久下去,糧價就成了一錘子買賣,農民越種越窮,錢未到國庫裏不說,傷的也是農民的心。
江曉寒也因此在安慶府多停留了幾日,他裝作是看糧的商人,在周遭幾處有名的大村裏都走了一趟,然後将案情記錄整理在冊,日日按照進度送回京城。
寧衍給江曉寒當了十年的學生,師徒倆自有默契。寧衍現在手上拿的這封便是最新的一封,江曉寒來信時便在最前頭的一頁裏附上了日期,正是三天前的。
信上說,他已經查到了抵買農戶農田的源頭,是從寧铮一處莊子出來的管事,那管事手裏攥着兩三個村的田産地契,俨然算得上個地主了。
安慶府的米不如江南兩府,但其他糧食長勢卻不錯,因着長江和渡口的關系,糧價一直也很客觀,加上最近幾年天氣風調雨順,糧産也不錯。
寧衍看到這時挑了挑眉,憑他對位老師的了解,後邊保不齊就還有“可是”。果不其然,寧衍翻過這一頁,便發現了最後一頁上的玄機。
——“可臣想法子去當地縣衙暗查了土地賬目,也在村中跟農戶們核對過,卻發現這幾年來,那家奴手裏的地産還是在逐年遞增,并未因天氣和順而有所耽誤。”
筆尖上的墨跡因天寒而變得有些凝滞,帶出一點斑駁的筆鋒。在夜色下伏案疾書的男人動作略頓,又從硯臺中續了點墨,将方才那一畫重新描了一下。
他身側的燭火搖晃一瞬,影子下,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幫他将燭臺拉得更近了些。
“這些田産交付都有着契約文書,也符合律法,不算是強行侵占。”說話的是個聽起來有些清冷的男聲,他挪完燭臺,便就着八仙桌坐在了男人身側,挑了挑燈芯,随口說道:“加上田稅也在寧铮的管轄之列,就算上報給寧衍,恐怕他也插手不了太多。”
“到也未必。”江曉寒又蘸了些墨,笑道:“咱們這位小陛下,看着年齡是小,心思可一點都不小。他命我來暗查封地時,那表情瞧着與當年先帝一模一樣,都是一副帶着盤算的模樣。”
顏清将手中的配劍擱在了桌上,學着他的語氣,稍微壓低了聲線,帶着笑意道:“那是自然,江大人教出的孩子,自然聰明伶俐,滿腹城府。”
江曉寒啧了一聲,笑着道:“阿清現在也學會揶揄人了。”
伏案的男人說着,順手從身邊摸過一塊軟布遞了過去,顏清正巧拔劍出鞘,自然地接過軟布,開始擦拭劍身。
“安慶府跟江南兩府地勢不同,産的糧食種類也不同。江南雨水充足,多種稻米,安慶這邊雖然也種稻米,但小麥和果樹種的卻更多,按理不會産生什麽沖突。”顏清說:“何況近些年來風調雨順的,糧産不錯,若是按尋常價賣,必定不會出現交不上租的情況。”
“可問題是,它就是出現了。”江曉寒筆鋒未停,說道:“我問過附近的農莊了,這幾年的收糧價越收越低,說是因為年頭好,所以産量太多,價格自然就降下來了。”
“胡說八道。”顏清語氣微涼。
“我也覺得是胡說八道。”江曉寒說着寫完了最後一筆,擱下筆,等着墨跡晾幹:“村子裏賣糧,除了少部分新鮮蔬菜是是扛去鎮子上自己賣之外,其餘大多數都要賣給收糧的。但若是收糧的心眼壞些,幾個聯合起來壓低價錢,農戶們也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江曉寒将信紙拿起來抖了抖,就着燭火光折好塞入信封裏,又用融化了的熱蠟封好口,才笑着說:“若有人刻意在壓低糧價,便能輕而易舉地侵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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