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冬狩

寧衍看完了信,面色自若地将信紙重新按照折痕折好塞回信封裏,然後掀開毯子坐起身來。

“磨墨。”寧衍吩咐道。

玲珑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将座下一尺見方的小木桌抽出來為寧衍支好,手腳麻利地放好筆墨硯臺,舀了兩匙水,磨起墨來。

馬車在行進過程中難免有些颠簸,寧衍用慣的硯臺稍淺,玲珑不光得磨着墨,還得攥着帕子時刻看顧着,生怕墨汁颠出來污了寧衍的衣裳。

“陛下有何事需要這樣着急。”玲珑輕聲細語地說:“等到了獵場安頓下來再理也不遲,這車上颠簸得厲害,陛下總斂着精神看這些小字,小心一會兒頭昏。”

寧衍挽起袖子,順手撈過潤好的筆,蘸了些墨汁,在紙上随意地寫了幾筆。

“不妨事。”寧衍說:“只是少寫幾句。”

玲珑在他身側磨着墨,眼神不着痕跡地往紙頁上飄了過去。寧衍倒也沒背着她,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寫着。玲珑看了幾眼,發現也就是給江曉寒的日常回信,催促他要早去早回。

寧衍這封信寫得不像是批閱,更像是唠家常,左聊又唠地扯了一堆沒用的,一會兒說是上次從昆侖帶回的蟲草不錯,讓江曉寒給他帶些回來。一會兒又說朝中瑣事諸多,內閣無主,什麽事都要拿來問他煩得很,叫江曉寒探了親就趕緊往回趕,二月份之前就回來。

他寫回信時,玲珑就一直守在旁邊磨墨,見他通篇都是這些無用之言,便興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寧衍寫完了信,略晾了晾,便從懷裏掏出個一指大小的小木桶,将紙頁折好,又卷成一個紙卷,塞進了裏頭。

做完這一切,寧衍才示意玲珑收起小桌,轉過頭去敲了敲馬車的窗棱。

車窗很快被人從外拉開,車邊随行的青年從馬上彎下腰來,湊近了窗口,低聲道:“陛下吩咐。”

寧衍将紙卷從窗戶遞出去,說道:“給老師的。”

窗外的青年看起來二十來歲,臉上帶着只輕薄的銀質半臉面具。上半張臉被面具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線條漂亮的下颌和一張薄唇,乍一看很是薄情。

只是長相尚且不論,最令玲珑驚異的是她發現車外的青年看起來實在有些面生,是她從沒見過的人。

這倒很不正常,玲珑想。

她平日裏都在禦前伺候,上書房和紫宸殿兩頭都去得,寧衍身邊很少有親近的重臣是她沒見過的。

何況在這樣大的排場之下,能随行護衛寧衍車架的都得是禁軍內的近臣肱股,不時什麽無名小卒湊得上來的。而且面前之人看着年輕,但從寧衍與他之間的交流來看,似乎已經在寧衍近前待過好一陣了,不像是禁軍新調上來的人。

玲珑心思剔透,這念頭只在她心中略略一轉,她便有了盤算。

玲珑收起桌板,将硯臺放進馬車角落的小水桶裏洗淨,狀若無意地笑着道:“這位大人看起來倒很是俊俏,只是有些面生。”

玲珑當年來伺候寧衍時,他還是個半大孩子,平日裏對她一向随和,也并不完全拿她當侍女看,是以玲珑也不太怕他,偶爾玩笑幾句也使得。

“玲珑姐姐不認得他。”寧衍笑着說:“秦六是禁軍神劍營的指揮使,方升上來的。”

不等玲珑說話,寧衍便眨了眨眼,促狹地道:“玲珑姐姐誇人好看,莫不是看中了人家青年才俊,想尋了做夫婿?這倒是好說,他還未曾婚娶呢,你若是看中了人,朕明日就将你指給他,如何?”

玲珑再如何穩重有禮,也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臉皮兒也比寧衍薄的多。大庭廣衆之下當着人家的面被人打趣婚事,頓時又羞又惱,連話也不想說了。

窗外的秦六将信筒綁在海東青足上放走,剛策馬追上寧衍的車架便聽見了這麽一句,連忙硬邦邦地說道:“臣不敢高攀。”

秦六面色冷,又一身武将打扮,挂在馬背上的利劍寒光閃閃,無端看得人背脊發寒,好像外頭的冷風直往裏灌一樣。

玲珑多看他兩眼都覺得吓人,連腹诽他不解風情的心思都沒有。加上她被寧衍那樣沒邊地打趣了一番,短時間內也沒心思再打探這人的身份了,于是默不作聲地坐回角落裏,重新拾起小扇子看起燭火來。

寧衍與窗外的秦六不着痕跡地交換了個眼神,青年微微颔首,沖他做了個放心的表情,然後打馬走近,替寧衍關上了車窗。

因着早起的緣故,寧衍靠在枕上看了半刻書邊覺得困倦非常。車隊的行進速度比他預想的還慢,寧衍喝了兩盞茶,中途掀了三次車簾,最終還是堅持不住,裹上毯子轉頭睡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馬車颠簸的緣故,寧衍久違地做了個夢。

夢中他身處一片空曠雪地中,舉目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別說是人,就是連草木石頭也難見着。

他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卻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能循着本能向前挪步。

腳下的雪地如雲層般軟綿綿的,一腳下去都踩不到實地,寧衍走得很是艱難。

這裏像是永無邊界,他仿佛走了很久很久,除了在雪地裏留下一串腳印外什麽都沒有。

時間久了,寧衍便失去了耐心,他回過頭看了看背後那長長的一串足印,發現那足印延綿不絕,一直沒入了濃重的霧氣之中,看不清來路,也算不清自己走了多久。

于是他不想再走了,寧衍幹脆地席地而坐,準備以不變應萬變。

只是他還未曾感覺到雪地的涼意,便聽見身後忽然有人喚他。

“小衍,你怎麽坐下了。”

寧衍循聲回頭,卻發現寧懷瑾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他身上的大氅風毛打着绺,一看就是在外頭站了有一會了,他手中拿着塊方方正正的紅綢,正對着一處牆根發愁。

也正是在寧衍回頭的這一瞬間,他身側原本白茫茫的雪原也變了模樣,變得有花有草,有樹有木。深色的土地被雪水浸得顏色發深,冬日裏花葉盡落的枯木執拗地維持着自己枝幹的挺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夢中人尚不知自己身在夢中,也不覺得有哪裏不對,寧衍自然而言地接受了面前的一切,仿佛他方才一直身在此處一樣。

寧衍從雪地裏站了起來,向着寧懷瑾迎了過去。

“怎麽了?”寧衍溫聲問。

似乎他夢中的寧懷瑾總是差不多的模樣,二十出頭,人還帶着些青澀,卻非要穿些老氣橫秋的顏色來平添穩重。

寧衍走到他身後,自然地伸手環住他的腰,将頭擱在他的肩上——在夢中,寧衍似乎是要比寧懷瑾高那麽些許的。

“我才剛歇歇,你便不讓我省心。”寧衍像只溫順的小狼,安安靜靜地伏在寧懷瑾肩上,在他耳邊輕笑道:“有什麽事自己做不成,非要我來幫忙?”

寧懷瑾也沒覺得這個姿勢有什麽不對,他甚至沒有被寧衍分走太多的注意力,而是依舊看着那處牆角,神情中還帶着點困惑。

“今天是啓酒的日子了。”寧懷瑾說:“上次說要釀酒,我便準備着了……可不知釀出來的好不好喝。”

釀什麽酒,寧衍微微一愣。

他的神智在這一瞬間短暫地清明了片刻,神奇地發現了自己身在夢中的事實——他忽而想起三年前的那個荒唐的晚上,他頭一次發現自己對寧懷瑾的非分之想時,似乎确實夢見了他說要釀酒。

夢這東西居然還有始有終,寧衍覺得有些好笑。

他清醒的神智和夢中荒唐的認知奇怪地融合在一起,以至于寧衍明明知道這是夢境,卻還是順從本能地陪着寧懷瑾将那壇子酒挖了出來。

——陛下,陛下。

在呢,寧衍奇怪地想,這不是在給你的寶貝壇子剝泥巴嗎。

——陛下。

寧衍耳邊的聲音忽近忽遠,他終于像是反應過來什麽,停下了擦拭酒壇的手。

——陛下,醒醒。

寧衍是被寧懷瑾叫醒的。

他睡得有些迷糊了,剛醒時還分不清夢中和現實,只睜眼看見了寧懷瑾,便下意識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嘟囔着叫了他一句:“……懷瑾。”

寧衍這一聲跟蚊蠅也沒什麽區別,寧懷瑾沒聽清,彎下腰湊近了些許,問道:“陛下說什麽?”

寧懷瑾這樣一問,寧衍頓時從夢中醒過了神,他醒神的那一剎那就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叫了什麽,霎時間驚了一跳,沒搞懂自己怎麽這樣沒防備。

“陛下方才說什麽?”寧懷瑾笑着擦了擦他額上睡出的汗,問道:“可是做夢了?”

馬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車窗車簾都拉得嚴嚴實實,角落的碳爐還在燃着,烘得車內有些悶熱。

一直随侍的玲珑也不在車上,不知道被支去了哪裏,車上就只有剛剛睡醒的他和坐在榻邊的寧懷瑾在大眼瞪小眼。

“唔……是做了一點夢。”寧衍剛剛還在夢中對人動手動腳,醒來就見了正主,難得地有些心虛,借着起身的動作垂下眼,避開了他的目光:“可惜醒了就忘了。”

“那是好事,說明陛下睡得好。”寧懷瑾未曾起疑,将旁邊疊好的大氅抖落開披在了寧衍身上。

“咱們已經到了獵場了,您睡得香,玲珑叫不醒您,臣就擅自上車了。”寧懷瑾說:“若是平常也就罷了,多睡一會兒也無妨,只是今日衆臣子還在下頭,不好叫他們幹等着。等一會兒陛下做完了安排,回帳子再細細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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