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閑談
因着寧衍說要來冬狩,這幾日裏獵場留守的侍從們已經緊鑼密鼓地将獵場拾掇了一邊,除了安營紮帳的那片區域外,還清出了一大片空地,用以之後冬狩開場用。
清理下來的枯枝都已經整理好了,紮成一捆一捆的落在空地周圍,是之後要用來燒篝火的。
從這片空地到後面紮帳的營地都已經被半人高的木栅欄圍了起來,圍欄外綁着鐵鎖挂着的鐵蒺藜,約莫是為了防止夜晚有野獸看着火光沖進來傷人。
除了這些之外,再遠些的林場就沒有太多收拾過的痕跡了。
寧衍今年已經年滿十六,武藝騎射都學得不錯,來冬狩也是為了立威露臉,所以先前便傳信過來說不必收拾林中的獵物,遇見什麽便獵什麽,別把整個林子收拾得只剩野兔和幼鹿,沒得敗壞人興致。
這片收拾好的空地足有三畝多,只有零星幾個小厮正在加固圍欄和整理枯枝,多大都在靠近營地的那一側。
寧衍說是松松筋骨,實際上也沒跑起來,只是扯着缰繩慢悠悠地散步。
“朕與皇叔是自小扶持的情分,自然只會一日日更好。”寧衍懶懶地笑道:“以前是,以後也是。”
謝珏眨了眨眼,本能地覺得這話味道有些不對,但他仔細看了看寧衍的表情,卻又覺得小陛下臉上再正直也沒有了。
謝珏費解地将這句話又咂摸了一下,還是沒品出個具體的味兒來。
“小叔這次回來,程大夫可跟着了?”景湛見他二人說完了話,便插言道:“若是回來了,可否抽出空來見我一件,前些日子有樁脈案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師父又不在家,正巧向程大夫讨教一二。”
“那當然跟着了。”謝珏一挑眉,也不背着寧衍,大咧咧地道:“而且陛下不是說了嗎,這次冬狩能帶合适的家裏人随行,于是他就跟着我一塊來了。”
寧衍已經習慣了他開口閉口家裏人的德行——小陛下在心裏嘆了口氣,不知自己是不是就這個命,他身邊斷袖的近臣都斷得理直氣壯,謝珏是,江曉寒也是,斷個袖而已,像是恨不得搞得滿城皆知。
景湛比寧衍還習慣,他連嘆氣都不曾嘆一聲,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說道:“那稍晚些,我便去打擾一二。”
“好說好說。”謝珏滿口答應:“他最愛看這些脈案藥方之類的玩意,一準樂意。要我說,這些東西看來看去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裏好看。”
“說起這個,太醫院何院首一直很看重程大夫,明裏暗裏招攬了好幾次。”寧衍接上話茬,說道:“只是他好像無意于宮中?”
“倒不是不想來,小沅說他還年輕,不如太醫院資歷深重,想要在外頭歷練幾年再說。”說起程沅,謝珏的表情柔和了些,他抿了抿唇,不自知地抿出了一點笑模樣,說道:“這幾年沒什麽太大的戰事,他在邊城時常出去義診,疑難雜症也見得多些。”
“那倒也是,宮中什麽小病小災都當個了不得的事兒,沒什麽事也要找點事出來小題大做,哪有外頭好。”寧衍打趣道:“不過既然來了,少不得要做點苦力……請程大夫若是有空,去給恭親王請個平安脈。”
“那是自然,應該的。”謝珏連忙說。
謝家當年沒落,寧懷瑾也曾幫着江曉寒往謝家搭了一把手,雖然收留他不過舉手之勞,但這點情分謝珏一直記得很分明。
說話的這些功夫,他三人已經騎着馬溜達出了那片圈好的空地。堆着枯枝的草場被他們落在身後,除了遠遠跟在寧衍身後的禁軍護衛之外,已經看不到什麽閑雜人等了。
為首的秦六沉默寡言不說,不知是什麽習慣使然,連自己馬蹄聲都與寧衍的坐騎合二為一。他帶着五六個禁軍護衛遠遠地綴在寧衍幾人的身後,沉默得像是一片影子,若不注意,甚至會忘了身後還有這麽個人。
謝珏先前借着上馬的動作狀若無意地瞥了秦六兩眼,心裏便隐隐有了點譜,現下一眼都不往後瞅,專心致志地陪寧衍遛彎,只當後頭沒這個人。
出了草場,幾步便進了外頭的林子。冬日的林場中自有一番獨特景象,前些日子下的雪還沒化完,沉甸甸地墜在松樹枝子上,将松枝囫囵凍在了冰裏。
林中的樹種得不大規整,有些旁逸斜出的枝條長得矮些,打馬過時難免會擦到一些,連帶着雪沫和冰碴子撲簌簌地往下掉。
寧衍倒不在乎,單手持着缰繩,反手抽出了馬背上挂着的長刀握在手裏,時不時伸手将面前的樹枝砍斷。
林中靜谧,因着是冬日的緣故,鳥鳴聲也少得很,只偶爾才能看見幾只麻雀從林間飛過,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為着點草籽口糧奔波着。
“昭明。”寧衍改口喚了謝珏的字,問道:“邊疆近年來如何。”
“邊疆倒是連年有戰,不過都不嚴重,未曾碰到邊城來,”謝珏說着,馬恰巧被碎冰砸了一下,有些躁亂不安地甩了甩尾巴。謝珏怕它跑到寧衍前頭去,連忙扯緊了缰繩,才又接着說道:“匈奴靠草場牧羊為生,每年冬天草場枯黃,子母河上凍,他們冬日裏生存艱難,難保會生了劫掠之心,會沖邊城附近富庶的村子下手。”
“這事兒屢禁不止,不過有了巡防隊之後倒也還好,不至于損失太多。”謝珏這些年來一直呆在邊城駐地,守着疏勒河跟外族打交道,說起這些事兒來如數家珍:“只是巡防隊到底不能每時每刻盯着村子,有時去得晚了,雖然能追回部分錢糧,但村子也難免遭災。所以有時候,一些錢糧較多的村子為了免于侵擾,便會将一些米糧主動放在村口——那些外族人也忌憚巡防隊,見狀便不會為難村子,拿了也就走了。”
寧衍聞言擰起了眉,語氣不善:“我朝臣民,如何能向外族納貢。”
謝珏知道這話他聽了不會舒服——換了哪個皇帝也不可能舒服。
但也無法,這畢竟是大實話,邊疆向來如此,幾十年來都是這樣,寧衍心裏必定也門清,瞞是瞞不住的。
“除此之外,再大的戰事倒也沒有了。”謝珏說。
寧衍攥着缰繩,一時沒有說話。
他手勁用得略微大了些,身下的馬兒吃痛,便停下了腳步。他身後的景湛和謝珏見狀,也一前一後勒停了馬,只等寧衍開口說話。
謝珏站在寧衍左側,端詳了一會兒他這位小陛下。
他上次回京還是三年前,寧衍那時候初初脫了稚氣,坐在那高高的龍椅上腳尖才剛能夠着底下的墊腳,臉側還帶着點圓圓的弧度,哪怕看着再怎麽穩重有禮,也還是個孩子模樣。
但三年過去,當時的大孩子已經徹底蛻變成了個相貌清俊的少年,臉上那點孩童模樣的弧度徹底消失不見,身量拔起了不少,俨然已經快有他一樣高了。
做帝王的,平日裏衣衫飾品須得穩重——寧衍也不例外。
他的衣衫以玄色為主,偶爾天氣好,或是興致好時,才會穿點略微鮮亮的顏色。他小小年紀的不愛金器,也不喜歡珠寶類的東西,所以大多只會用銀器或玉器點綴。
寧衍剛剛年滿十六,還未曾及冠,現下只用了一支玉釵绾發,周身看起來顯得有些素淨。
他微微垂着頭,正抿着唇若有所思地想着什麽。
馬兒在他座下有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寧衍一手攥着缰繩,另一只手還握着佩刀,刀尖随意地向下垂着,風過時有碎雪落在刀刃上,也很快順着血槽滑了下去,悄然在地上墜出一小片水花。
景湛或許覺不出來,但謝珏這樣在軍營戰火裏摸爬滾打出來的,卻輕而易舉地從他身上看出了一絲鋒利的殺氣。
寧衍明明是寧懷瑾養大的,性子卻并不太像他,謝珏饒有興趣地想。現在朝堂上若是還有誰将寧衍當個孩子看,那要麽是屍位素餐的蠢材,要麽就得等着被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于是謝珏挑了挑眉,開口直言道:“恕臣直言,陛下是想一勞永逸嗎。”
景湛愣了愣。
寧衍回過神,策馬轉過身來,看向了謝珏。
他神色看起來很平靜,一雙眼卻亮得厲害,帶着一股既堅定又深沉的狠勁,利得像把出鞘的青鋒。
“卧榻之下,豈容他人鼾睡。”可他的語氣又很輕松,與平日裏裹着毛毯烤火時的閑聊并無不同:“可若想解遠憂,也得先把近慮撫平才行。邊城這事兒到底是積年的沉珂,一時半刻想解也沒什麽法子。”
“陛下說得是。”謝珏說。
景湛這還哪能聽不懂寧衍話裏話外的意思,自古以來,沒有哪個帝王在位時不想做出一番功績來載入史冊,寧衍年輕,想來也不能免俗。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邊疆無事,昭明便在京中多待上一段時日。”寧衍說:“邊疆苦寒,你這些年也未曾休沐,便在京中好好歇息幾個月。朕京外有幾處莊子尚且不錯,等回了京劃給你一處,也帶着程大夫好好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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