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糖酪

寧衍說是一炷香,還真的是一炷香。

寧懷瑾剛剛在帳中安頓下來,用熱毛巾擦了手和臉,換了身輕便的衣服坐在爐邊烤火,還不等周身暖熱起來,寧衍便從外頭掀開帳子進來了。

他一掀開門口那厚布簾子,寒風就直往帳子裏鑽。帳子裏的熱乎氣兒跑了大半,差點連燭火都吹滅兩支。

寧衍進門來也不知道通傳一聲,寧懷瑾只以為是出去搬炭火的衛霁回來了,根本連頭都未曾擡,蓋着張軟皮子坐在爐火邊,正一邊看書,一邊有意無意地攪動着手裏的糖酪。

直到寧衍繞過了屏風,大氅一角落進了寧懷瑾的餘光裏,他才覺得不對來。

寧懷瑾猛地擡起頭,見着是寧衍進來,下意識想起身見禮。可他書擱在膝上,腿上蓋着張軟皮子,手裏還端着碗糖酪,一時間略有些手忙腳亂,竟不知道該先收哪一個了。

“皇叔。”寧衍一把按住寧懷瑾的肩膀,笑眯眯地彎下身來湊近他,眯着眼睛往他手裏的書本上瞅,說道:“看什麽呢,這樣出神。”

“出門前從書架上随意收下來的,是本講山水典故的書。”寧懷瑾摸了一把他的手臂,見他腕上的銀箭扣都起了一層霧氣,不免皺起眉,說道:“……陛下身上怎麽這樣涼,快脫了大氅,坐過來烤烤。”

“方才跟昭明和阿湛去遛馬,不小心跑得遠了些,去林子裏轉了轉。”寧衍說道:“別說,外頭的林場長得不錯,一眼望過去都看不到頭。回來的時候還見着了頭鹿,只可惜沒帶弓箭,便放它走了。”

他笑着直起身,也不喚人來伺候,自己扯下了大氅系帶,随手将衣裳扔到了一旁半人高的熏籠上。

“只是皇叔這帳子裏味道不太好。”寧衍說着坐在寧懷瑾身邊,不見外地扯過那軟皮子的一角蓋在自己膝蓋上,搓了搓手,懸在暖爐上頭烤着,接着說道:“我剛才進來時便聞見一股蠟油味道,沖得很,聞久了該頭疼了。一會兒叫何文庭從我那拿兩片香餌過來,丢進熏籠裏,兩刻鐘的功夫便好。”

獵場畢竟不比宮中條件好,寒氣從地面往上直竄,哪怕是帳子裏墊了軟墊也無濟于事。這裏也沒什麽屋舍,住處都是油氈布外頭罩着厚棉布簾子搭成的,為了保暖,帳子四周都未曾開窗,用長釘細細密密地釘在地上,恨不得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這樣一搭,帳子裏難免暗沉,哪怕大白天的也得四處點着蠟燭用以照明,再加上帳子內的炭盆之類,确實有些味道。

“這怎麽行。”寧懷瑾不贊同:“陛下常用的香都是龍涎香,臣哪能在自己帳子裏點。陛下嫌棄味道重,臣一會兒去國師那勻些檀香就好。”

“皇叔年齡不大,總是這樣迂腐,看着都老氣橫秋的。”寧衍啧了一聲,不耐煩地說:“反正皇叔這帳子也沒人來,你偷偷點些有什麽。”

寧衍也不管寧懷瑾是否同意,便自顧自地拍板了這件事,揚聲喚了何文庭去拿了。

他也不等寧懷瑾再說什麽,扯着膝上那張軟皮子又往寧懷瑾身邊蹭了蹭,幾乎要跟他腿挨着腿了。

寧懷瑾習慣性地想直起身來将這張皮子讓給寧衍,就見小陛下萬分自然地探身過來,從他手裏的碗沿處撈起那只小銀勺,舀了一勺糖酪送進嘴裏,嘗了一口。

那碗糖酪寧懷瑾已經喝了一半,只剩下一層薄薄的底,所以他壓根沒想到寧衍會忽然來嘗他剩下的,一時間阻攔不及,連體統都顧不得了,忙收手搶回了碗,低聲道:“陛下!”

“嗯。”寧衍沒在意他有些嚴厲的語氣,只是随口答應着說道:“不夠甜。”

他說着将勺子放回了碗中,又将暖爐往身邊挪了挪,仿佛只是一時興起要嘗嘗味道,又因着糖沒放夠而覺得無趣一般。

寧懷瑾原本還想跟他說說規矩體統,叫他不要這樣自降身份,可被寧衍這滿不在乎的态度一堵,倒像是自己小題大做。

他一口氣憋在嗓子裏,上上不來,下也不知道該怎麽下,只覺得寧衍近來不知是怎麽了,連為人也不如往常規矩謹慎了。

這念頭一起,寧懷瑾就有些發愁,他們這一脈子嗣單薄,但也是見過旁人家養孩子。似乎少年們總要有這麽一遭,仗着自己“長大了”便開始不在意規矩體統,以為自己能率性而為,想親近誰便親近誰。

可寧衍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這話說起來殘忍些,可坐在那個位置上,從來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他能知道這是寧衍的小孩子心性,旁人可不一定這麽覺得。一個個的非得把他的一言一行都掰開了揉碎了,一點一點的剔出“言外之意”來才能罷休。

他若是犯錯,便不是普通家裏打板子關祠堂的事兒了,一着不慎便會留下禍根。歷來當帝王的,說話做事前瞻後顧尚且容易有疏漏,須得時時自省,哪能越活越回去。

寧懷瑾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想成一團,一會兒心軟地覺得寧衍這畢竟是關起門與他撒撒嬌,在外已經足夠懂事了;但一會兒又覺得君子立身須正,得時時刻刻自省才行,省的底線一退再退,總要在外面露怯。

寧衍就着熱氣搓了搓手,餘光裏見着他的表情一變再變,不免心裏覺得有些好笑。

但他到底沒想挨訓,于是趁着寧懷瑾還未想出個結果,便連忙想将這話茬扯開:“對了,方才回來時阿湛還說,看今日的天氣,晚上必定是個月朗星稀的好天,晚間不如在外頭的草場擺個小宴,叫上來冬狩的群臣們一起喝幾杯。散了宴之後,咱們幾個還能——”

寧衍後半句話未曾說出口,就被外頭的通傳聲打斷了。

随之而來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何文庭剛叫了陛下,話還未等說完,來人就已經扯開了帷帳外的棉布簾子,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外頭的冷風随着撲了進來,寧衍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将腿上蓋的軟皮子往寧懷瑾那邊推了推,生怕把他凍着了。

“皇兄!”屏風外傳來一聲略顯稚嫩的呼喊,來人風風火火地繞過屏風竄過來,跟進門來的何文庭抓都沒抓住他,連一旁的燭火都被刮得歪了歪,好懸沒滅了。

那是個看起來十一二歲的男孩子,穿着身鮮亮的水色襖子,腳下踩着一雙鹿皮靴,手裏攥着一把牛筋擰成的短鞭,咋咋呼呼地往裏沖。

他剛一轉過屏風,便見寧衍坐在床邊,面色淡淡地看着他。

“小七。”寧衍說:“你們先生不是教過你們嗎,進門之前要先通報。”

寧越最怕寧衍這個表情——他是先帝最小的兒子,還沒滿周歲時先帝就撒手人寰了。只是寧越雖然不曾經歷過旁人般兄弟阋牆的日子,但身邊卻只有寧衍一個數得上的兄長,從小沒少受他的教導,難免有些怕他。

寧越頓時不敢鬧了,連忙站住了腳,還因為停得太急,差點栽到熏爐上去。

“我通報了。”寧越像是怕他不信,連忙又轉過身,蹬蹬蹬幾步跑回屏風另一側,将剛進門的另一個人扯了過來:“不信皇兄問五哥!”

被他扯進來的是個跟寧衍半大般的少年,看起來比寧衍略年長一些,眉眼也比他溫和許多。

那少年被寧越扯着,也沒有半點不耐煩,臉上挂着些笑意,摸了摸他的腦袋,沖着寧衍行了個禮。

“确實是。”寧辭笑着道:“只是還沒等到何內侍說話,小七就等不及了。”

他回完了寧衍的話,又轉過身來,端正地向着寧懷瑾行了一禮,說道:“王爺安好。”

寧辭排行比寧衍年長,卻因生母地位較低的緣故,在宮中一直不受重視。這些年來雖然憑着蔭封混了個郡王當當,但一直将姿态放得很低,從不争搶什麽。

他知道寧懷瑾在寧衍眼裏受重視,是以雖然在輩分上也能稱為叔侄,卻也不想與他亂攀交情。

寧懷瑾略略颔首,沒有說話。

這兩位雖然都是寧衍的同胞兄弟,但都是封王建府的人,平日裏與寧懷瑾也沒什麽往來。

帳子裏有了外人,寧懷瑾便覺得再靠在榻上實在很不自在,便将身上那張皮子扯了下去,撣了撣衣服,坐直了身體。

“五哥和小七來找朕做什麽?”有了旁人在,寧衍便換了自稱,沖着他倆人問道:“冬狩明日才開始,朕這可沒什麽好玩的。”

“倒也沒什麽。”寧越攥着手裏的馬鞭,扯過張小凳子坐在暖爐旁邊,嘿嘿笑了兩聲,說道:“就是我聽外頭說,說皇兄把舒家姐姐接進宮去了……想問問皇兄什麽時候大婚,我好替皇兄接新娘子去!”

“哪聽來的渾話?”寧衍瞥了他一眼:“朕不娶她,喚她進宮是有別的正事。”

“啊……”寧越年紀小,情緒都寫在臉上,聽了這話,有些明晃晃地失望。

“怎麽,你這麽小的年級就想接新娘子了?”寧衍失笑道:“不如朕給你挑個郡王妃,你親自去娶一個豈不是更好玩兒。”

“不不不,還是算了。”寧越連忙把頭搖的撥浪鼓一樣:“還是別了,臣弟可不想現在就有人管着。”

寧衍瞥了他一眼,問道:“那你還來催朕?”

“皇兄這不是到年紀了嗎。”寧越搓了搓手,忍了又忍,又追問道:“皇兄怎麽不喜歡舒姐姐啊,我先前去舒府玩兒的時候見過她一次,長得可好看了。”

“不為什麽。”寧衍狀若無意地看了一眼寧懷瑾,說:“朕有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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