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的心上人,皇叔認識的

“心上人?”

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只是微微有些啞,并不蒼老,可她非要刻意壓低音調,作出一副不倫不類的老态模樣。

她手裏攥着串長長的紫檀佛珠,略長的指甲将珠子一個個向後撥動着。那串珠子從她手心滾了一圈,又被一塊黃蠟帶着墜下去,在半空中左右蕩了一個來回。

“哀家可沒聽說,皇帝有什麽心上人。”女人說。

她半阖着眼靠在軟枕上,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跪在榻前,正小心翼翼地給她捏着腿。

舒秋雨規規矩矩地坐在軟榻下首的木椅中,手裏攥着張繡着水仙的絲帕,時不時會掩着唇幹咳兩聲。

屋內的香點得很濃,大大小小三四個暖爐同時燃着,屏風上還挂了兩三個香包。她對這麽濃烈的熏香實在不适應,坐得久了臉色都有些發白。

“回太後娘娘的話。”舒秋雨低聲道:“陛下确實是如此跟臣女說的。”

舒秋雨說話時身子微側,面對着榻上的女人。只是她垂着眼睛,安分地望着足前那一小塊青磚,眼神不曾亂飄半分。

早先進宮前,舒家一直将她視作皇後來培養,舒夫人也明裏暗裏提點了她不少關于面前這位“太後娘娘”的事。

這位太後娘娘阮茵是先帝心腹——當時戶部尚書的嫡長女,按理來說,原本也能稱得上是清流一脈,與舒家半斤八兩,家世上沒什麽出挑的。

但特殊就特殊在她的母親——先帝的大長姑母,正經嫡出的大長公主寧書雲不知為何看中了當時的新科進士阮文華,不管不顧地非要下嫁。

當時滿宮裏就這麽一個嫡出的公主,正是受寵的年紀,誰也拗不過她,只能擡了擡阮文華的身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叫她嫁了。

當時還是皇子的寧宗源跟着幾個哥哥替他父親送的親,也在那時跟阮家結下了些毫末情分。

後來,寧宗源及冠後出外游歷,等到幾年後再回來時,就不知為何迎娶了小他十餘歲的阮茵做王妃。

這再往後的事兒,舒夫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若要仔細算算,當年先帝能在群狼環伺中脫穎而出登上帝位,除了先帝手腕強勁之外,這位太後娘娘也在後頭出了不少力。

這位太後娘娘一邊攬着清流的家世,卻在宗親那頭卻也很說得上話,着實不是個好對付的人物。

“今日找你來,只是随意聊聊。”阮茵說着彈了彈指甲,從枕邊撿起一枚掌心大小的玉如意放在手裏把玩着。

阮茵今年已經五十有餘,卻因為多年養尊處優的緣故保養得甚好,看起來只有四十幾歲的模樣。

“是。”舒秋雨恭順地回答道。

今日寧衍動身去冬狩,前腳剛走,後腳她就被從內司叫來了仁壽宮,想也知道沒什麽好事。舒秋雨心裏明白,這位太後娘娘并非寧衍的生身母親,與他之間必定隔着一層——何況寧铮又被寧衍扣在封地整十年都未曾回京,這“母子”親情可見不會好到哪裏去。

舒秋雨感念着寧衍對她的看重,還未進門時便提着一顆心,生怕一句話說了不對,反倒給了阮茵寧衍的把柄。

她這樣乖巧謹慎的模樣沒怎麽讨到阮茵的歡心,阮茵瞥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說:“其實叫你前來,倒沒什麽旁的事兒,只是問問你宮內過得如何,是否受了委屈。”

“怎麽會呢。”舒秋雨輕輕一笑,略微垂下頭,溫和地說:“臣女是陛下親封的女官,掌管內司,哪能受什麽欺負。只是內司俗務繁雜,臣女一時無法上手,又怕耽誤了年底的大宴……幸好有太後娘娘派了親近的女官內侍過來教導,才免得臣女手忙腳亂。太後娘娘如此體恤,臣女實在感激涕零。”

——不愧是舒家的女兒,阮茵想,進退有度,滴水不露,卻又不是個軟柿子,幾句話把她派去的心腹從內司摘了個幹淨,變成長輩體恤的幫襯之人了。

這話說得實在漂亮,連阮茵也不免想在心裏喝一聲彩。舒秋雨說這話,便是要明着将這些人分作內司的外人,只待過了年關歲尾這段忙亂的時間,便可叫他們“功成身退”。

偏她說完後又以此為由将阮茵架在火上誇了一頓,讓阮茵再想反駁也是不能了。

小小的丫頭,初來乍到地掌起權來就這樣霸道,半分權柄都不從指縫往外漏。

也不愧是寧家的兒子——阮茵饒有興味地想。這才幾天的功夫,就騙的人家姑娘對他死心塌地,從好好的皇後位置上落下來也不記恨,還話裏話外替他說話。

雖說舒秋雨暗駁了阮茵的面子,但這位太後娘娘反倒對她更起了些拉攏之心,她摸了摸手裏的如意,心思轉了兩圈。

“這倒好說。”阮茵揮了揮手,示意身側的兩個小侍女下去,又說道:“皇帝那個人,我了解。在宮內這麽長時間,我卻未曾聽說過他有什麽心上人,想必是一時不想成親,找的托詞。”

舒秋雨不清楚她把自己拉來說這些是為了什麽,于是只是狀若腼腆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哀家知道,你們這些小孩子,總有自己的心思。”阮茵也笑了笑,說道:“哀家當年與先帝也一樣,只是折騰來折騰去,還是覺得對方最好,一晃便也過了這麽多年。當初哀家将你接進宮來,就是覺得你是個好孩子,适合皇帝。”

舒秋雨終于聽明白了點——不知為何,阮茵居然也開始存了撮合她和寧衍的心思。

明明先前議親時,阮茵還對此愛答不理,一副撒手不管的樣子,現在見事情塵埃落定,她反倒巴巴地湊上來,就像是天生喜歡在寧衍身上指手畫腳一般。

萬壽那一夜,舒秋雨便徹底知曉了寧衍的心思,早已不奢求什麽皇後不皇後,對現下內司之位已是滿意得很了。

于是舒秋雨只笑了笑,柔順地說:“這樣的事,臣女怎能做主。既然陛下有他自己的盤算和思量,臣女只聽命便是。”

“自古以來,婚約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阮茵摩挲了下手裏的玉如意,笑了笑,沖着舒秋雨揚了揚手:“……過來。”

舒秋雨站起身來,一頭霧水地走到阮茵面前跪下,就見阮茵将手裏的玉如意放到了她手裏,萬分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腕。

“有件事,或許連你父親不知道。”阮茵笑着說:“……你和皇帝的婚事,先帝當年是留了旨的。”

舒秋雨一怔。

“端看你願不願意了。”阮茵說。

牆角一只暖爐裏的香片約莫是烘烤時薄厚不均,燒到一半時便發出啪嗒一聲脆響,整片掉進了火裏。

一股濃郁的檀香味道彌漫在屋內,這些複雜的香氣将香譜上的體面搭配都忘了個幹淨,擁擠不堪地左争又搶,亂糟糟地混作一團,最後好容易在外間的一扇窗縫裏尋到了個指甲大小的口,争先恐後地鑽了出去。

房檐上的碎雪順着光滑的冰棱落下來,被這香氣一染也變得污濁不堪,沉甸甸地落在臺階上,瞬間化成了水花。

——啪嗒。

搭起的帳篷外接連不斷地響起碎雪落地的聲音,是有內侍在外頭收拾帳子,免得有殘雪凝成了冰,壓得帳子沉甸甸的。

寧越瞪大了眼睛,捂着嘴,一味地沖着寧衍直眨眼。

“心……”寧越用氣聲說:“心上人?”

寧衍不覺得自己丢下了顆平地驚雷,倒是給屋裏剩下的三個人驚得夠嗆,歲數小的寧越沉不住氣,差點失聲叫出來,被寧辭一扯才想起外面還站着一水的護衛和下屬,硬生生又把尖叫咽回去了。

“是啊。”寧衍神态自若地撇了撇茶碗上的浮沫,低頭抿了一口,說:“不成嗎?”

“也……不是不成。”寧越實在按不下自己的好奇心,往身邊瞄了兩眼,先看了看寧懷瑾,又看了看寧辭,見這兩位都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只能硬着頭皮自己問道:“皇兄的心上人是誰啊。”

“是江家的淩姐姐,還是大理寺卿家的玥姐姐,亦或是太常寺少仆家的嫡二小姐……”寧越一邊問一邊猜,還越說越來勁,掰着手指頭算:“或者是永安王的外孫女,還是……”

寧衍見他越數越離譜,輕輕踢了踢他的腳,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倒是對京中待嫁的姑娘們如數家珍啊。”

寧越:“……”

果不其然,寧衍擱下茶盞,說道:“我不如在裏頭尋一個年歲相當的,先配給你算了。正妻王妃的,比你大上幾歲也無妨,正好管家。”

寧越從他六哥嘴裏明晃晃地聽出了威脅倆字,登時嘴角發苦,一個字兒也不敢多問了。他一邊賠着笑,一邊連忙扯起寧辭來,小步小步地往外挪。

“哎呀,臣弟開玩笑的。”寧越幹笑道:“皇兄喜歡的姑娘,那必定是天上有地上無,怎能是我等凡人能猜到的——那,那皇兄慢慢喝茶,臣弟跟五哥出去逮兔子了!”

寧越話音剛落,便跟來時一樣,腳底抹油地溜了。

寧衍一場仗大獲全勝,心情甚好,笑眯眯地擱下茶盞,重新将那張軟皮子扯過來,跟寧懷瑾一人一半地分了。

帳子內沒了旁人,一直在旁邊裝嚴肅的寧懷瑾也松了口氣,心裏琢磨起來——他先前知道寧衍不成婚的事,卻從沒聽說過他有個心上人。

為長輩的,打聽侄子的私事總歸不太穩重。

但寧懷瑾又實在好奇,用餘光瞥了一眼寧衍,幹咳一聲,下意識直了直腰,力求自己這句話問得平靜又随意:“陛下先前怎麽沒說,自己有個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皇叔認識的。”寧衍好像早等着他這句話,幾乎是立刻便笑着對他說:“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等時機到了,我介紹你們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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