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秦六
寧衍神神秘秘,只撂下那一句便不再多說,寧懷瑾有心想再問,卻被寧衍三言兩語地扯開了話頭。
寧懷瑾不太死心,正想再勸兩句,就被門外的通傳聲打斷了。
“陛下。”何文庭隔着帳簾在外頭喚道:“秦副指揮使求見。”
寧懷瑾一聽這話,便歇了探聽寧衍私事的心,神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自從十年前那場宮變之後,禁軍各營的指揮使和副指揮使都被換了一茬又一茬,現下坐着那位置的,大多都是家世清白的武将子弟——可寧懷瑾幫着寧衍理政這些年,京中從來就未出過姓秦的武将世家。
秦六此人,寧懷瑾有印象,卻并不熟悉,因為他平日裏甚少當值,連禁軍大營都很少去,與神劍營的将士們并不熟絡,甚至說陌生都不為過。
仔細算算,他進禁軍滿打滿算不過一年時間,當初來時,走的是江曉寒的路子,對外只說是謝家軍內某個副将之子。只是這話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寧懷瑾,當初寧懷瑾在上書房一見秦六,幾乎就立刻知道他的來歷了。
江曉寒當年自己身邊就跟着個從宮內出去的影衛,寧懷瑾與他相交,自然也見過幾面。
影衛出身的這些人,身上血裏都帶着煞氣,一雙眼睛又空又冷,站在那眼裏只有主子,看着就像是一把冷冰冰的刀,沒有半分人氣兒,好認得很。
寧衍倒未曾瞞過寧懷瑾影衛的存在,也曾将秦六的來歷與他直言過,但影衛畢竟是帝王家的私事,說出去總歸不好聽,是以直到今日,寧懷瑾也未曾深問過他這件事。
左不過是帝王盤算,寧衍若能有這個謹慎之心,也算是件好事,寧懷瑾想。
“嗯。”寧衍沖着外頭揚聲應道:“知道了。”
寧衍說着轉頭,沖着寧懷瑾說道:“皇叔,那我先過去了。”
“陛下去吧。”寧懷瑾連忙道:“別耽誤了正事。”
“嗯。”寧衍應了一聲,拍了拍寧懷瑾的手腕,站起身來,從熏籠上撈起自己的大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帳子。
他這樣一走,明明只是出去了一個人而已,寧懷瑾卻覺得這帳子瞬間就冷清了下來,沒人說話時顯得空落落的。
寧懷瑾嘆了口氣,這才發現他手裏還攥着那只盛着糖酪的碗忘了放下,裏頭的糖酪已經涼了,凝結成一塊一塊的粘在碗底,上頭還浮着一層糖水。
寧懷瑾用勺子随意撥動了一下,那大塊大塊的糖酪便碎得更加徹底。這東西已經不能喝了,寧懷瑾擱下勺子,一時也懶得叫人進來收,便将其放在了茶幾上。
他重新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書,剛翻了兩頁,便想起先前被寧越打斷前,寧衍還随口提起說晚上想在外頭的空地擺個小宴的事兒。
方才寧衍走得急,也不知道有沒有吩咐這事兒,獵場不比宮內東西齊全,什麽都要提前準備。
寧懷瑾想起這事兒,尋思了片刻,又喚了衛霁進來,叫他去膳房那頭先吩咐着收拾好東西,以免寧衍想起來時,膳房那頭又手忙腳亂的敗他的興。
衛霁早習慣了寧懷瑾這樣一遇到寧衍就要萬事操心的模樣,好聲好氣地應了聲,臨走時還給他添了一回碳,又将茶幾上的碗一并收走了。
屋內被衛霁收拾得幹幹淨淨,連軟皮子都疊好了放在榻尾,寧懷瑾方才心頭那點微妙的悵然不知何時也消散得一幹二淨,算是看得進去書了。
只是可惜膳房的準備到底要落空了。
寧衍的帳子就在寧懷瑾隔壁的不遠處,裏頭熱熱地點着燈,一個人影映在帳簾上,被燭火映得有些扭曲。
——秦六杵在門口目标太大,何文庭便自作主張地讓他進去先等了。
寧衍從寧懷瑾的帳子回來,攏共不過幾十步,于是連大氅也懶得披,将衣服往何文庭手裏一丢,便緊走幾步,自己掀開簾子進了帳子。
他的帳子比寧懷瑾的還要厚實一些,分內外兩間,中間用兩扇屏風隔起來,外頭那間是用油氈布搭的,裏頭那間除了油布之外還比旁人多加了一層棉布簾子,一進屋便是一陣暖意。
秦六原本站在門內側,一見他進門,便跪下來,沖他行了個禮。
他一身禁軍制式的輕甲,行禮十分不便,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單膝而跪,埋下了頭。
“嗯,起來吧。”寧衍倒沒見怪,自顧自地往內走,随口道:“什麽事。”
跟在他身側的何文庭将大氅挂在一旁的木架上,從屋角的銅盆內擰了熱毛巾,遞給寧衍。
秦六站起身,跟着寧衍走到內間,見他在桌後坐下,才走到他身邊重新單膝跪下,從懷裏取出一只手指大小的木筒。
“京中傳來的消息。”秦六說:“今日太後喚了舒秋雨去,兩人在屋內密談了一個時辰有餘。”
“密談。”寧衍咂摸了一下這兩個字,接過何文庭手中的毛巾擦了擦手,漫不經心地笑道:“怎麽個密談法?”
“未時二刻時,太後着人去內司請舒秋雨去仁壽宮敘話。”秦六說:“未時三刻,舒秋雨進了仁壽宮,申時末方才出來。回內司後,太後緊接着賞了舒秋雨三十六匹軟煙緞,八對香囊,一對龍鳳玉佩……還有零碎首飾若幹。”
“嗯。”寧衍面色不改,将毛巾重新交給何文庭,問道:“說了什麽,知道嗎。”
“仁壽宮人多眼雜,聽得不是很清楚。”秦六雙手托着木筒向上遞了遞,說:“大略說了些關于主子的婚事,太後說她手裏有一封先帝的明旨,問舒秋雨是否還有入主中宮之心。”
秦六記性好,回話也利落,三言兩語便将阮茵與舒秋雨的對話說了個八九不離十。
何文庭是知道阮茵一直不待見寧衍的,這短短的對話聽得心驚膽戰,不由得道:“陛下——”
寧衍擺了擺手,示意他先噤聲。他拿起那只木筒,随手擱在一邊,他懶得拆開再看,只問秦六道:“那舒秋雨呢,答應了嗎。”
秦六停頓片刻,才謹慎地回道:“聽話茬——似乎是沒有。”
寧衍手一頓:“嗯?”
“舒姑娘說,‘婚姻大事,歸根結底要看陛下的意思,若他無意于我,哪怕有了明旨也尚且會想法廢後,那不如我與陛下慢慢相處,處得久了,水到渠成也就是了。到時候再拿出這封明旨,也是錦上添花。’”秦六學着舒秋雨的語氣腔調說完這番話,少見得有些遲疑,但細細思量了一下,還是說道:“聽着應該是沒有的意思。”
“只是首領對女子心思并不了解,信中也未多說。”秦六又說。
“嗯,倒是沒猜錯。”寧衍笑道:“确實是沒有的意思,她明面上說是對我還有情意,實際上反而是讓太後沒有硬點鴛鴦譜的機會……這是替朕擋了一手。”
秦六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
“可惜了,舒秋雨錯過了個大好機會——太後手裏是真的有這封旨意。”寧衍搖了搖頭,真心實意地道:“若是舒秋雨真的答應,太後拿這封旨意出來要挾朕的話,朕還真的拿她沒辦法。”
何文庭:“……”
他正在一邊替寧衍擔心着,可聽寧衍這個語氣,怎麽反倒有些遺憾似的!
“陛下。”何文庭忍不住道:“舒家姑娘若是心大,在陛下這碰了釘子,反倒從太後娘娘那找回來,恐怕日後便會為太後娘娘所用,您……”
“朕知道。”寧衍打斷他,他沒有要解釋的意思,沖着秦六道:“你接着說。”
“太後并未對舒秋雨完全失去興趣,舒秋雨回宮後,她便差人出去打聽舒秋雨的事了。”秦六說:“她遣出去的人不少,除了在市井外,還差人去打探舒家了。”
“猜得到。”寧衍說:“朕這位‘母後’,向來是閑不住的人,平白送上來這麽好的籌碼,她不要才是奇怪。”
“主子想怎麽辦。”秦六說:“是要給舒家一點教訓,還是要……”
“都不必。”寧衍說:“若是有那個閑工夫,不如去舒家的祖墳給舒川上個香。”
秦六:“……”
先帝當年設立影衛時,只讓他們做把指哪打哪的兵器,單單把忠誠和聽話刻在了他們骨子裏,服從已經成了天性。
但秦六實在不明白寧衍這句吩咐到底是真的,還是有什麽言外之意。以至于他下意識張口想應這句吩咐,卻難得地卡了個殼。
“舒川替朕養了個好孫女。”寧衍手肘支在扶手上,扶着額頭笑眯眯地說:“所以朕得給她個面子……她家的事兒,讓她自己去料理。”
秦六明白了。
“是。”秦六道。
寧衍問完了想問的,便擺了擺手,讓他退下了。
這樣一鬧,寧衍也沒了飲宴的興致,他靠在椅子中,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扶手。
阮茵手裏有那一封聖旨,是他早知道的事兒。不光如此,寧衍也知道上面的內容——那嚴格來說算不上個秘密,因為江曉寒和寧懷瑾當年都看過那封旨意。
寧宗源當年為他鋪路時,方方面面都想得周全,大婚這樣的大事當然也沒放過,只是他登基時年齡尚小,這封旨意才變作密旨,只等着他到了年歲便拿出來。
而阮茵會想從這上面做文章,也是寧衍早先便料到的,他現巴巴将京城留給這位太後娘娘也是為了讓她“大展拳腳”。
只是寧衍沒想到,她會這樣不遮不掩的。
“陛下。”何文庭還是不太放心:“您要不要和王爺商量一下?”
“啊?啊……”寧衍回過神,點點頭:“是該說一聲。”
何文庭放下了一半心,正打算去傳話,就聽見寧衍又說:“去跟皇叔說,今晚的飲宴不吃了,叫皇叔早些歇息。還有,明日辰時便開始冬狩了,若是要穿甲,記得在腕甲裏墊一層軟布,省得拉弓射箭時有磨損。”
何文庭:“……?”
奴才說的是這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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