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何鳳求凰

早朝時,依舊暗潮洶湧。正值多事之秋,一年一度的吏部考核尚在進行中。與其說是考核官員的政績,不如說是檢驗兩派的勢力對比。人事任免向來是一潭深水,稍不小心便可能翻出大浪。

這也罷了,更重要的是,據燕國傳來的外交國書,這幾日會有燕國使者到訪。這是十多年來,兩國間的首次使節交流,也是和談的最佳契機。在長達數年的邊疆戰争之後,終于有了一絲和平的希望。

但實際情況不容樂觀。對于和談,朝中有不小的反對勢力,尤其是那些以戰功起家的主戰派官員。這其中,除了利益在起作用,還有歷史的原因——

燕國地處塞北,是與我國相鄰的夷狄之國,曾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後來,因教化所及,漸漸仿造我朝典章制度,建立國制,對我朝素有虎狼之心。燕國騎兵兇悍非常,我朝曾一度在戰争中處于下風,接連潰敗,有的邊疆郡縣竟慘遭屠城。自從三年前新帝登基,華文淵親赴邊疆、統領三軍,戰争形勢漸漸發生逆轉。他親自指揮的數十次戰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如此赫赫武功,令他在軍中威望極高,是百姓傳說中的戰神。被他一手提拔的将領之中,有許多出身低微的年輕人,不但對他忠心不二,對戰争也有近乎狂熱的野心。他們不但要為死在燕國鐵蹄下的親人報仇、洗雪國恥,甚至,還幻想能征服燕國。

比如,這日的朝堂上,便有一名将領公然道:“什麽使臣?不過是從燕國來的奸細。燕國狗賊,心懷不軌,不如殺之以儆效尤。”

立刻有人附和,與主和的官員吵作一團,不可開交。

坐在水晶簾後,我唯有苦笑。

長年戰争,窮兵黩武,國力損耗巨大,國庫已是入不敷出。當然,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如果再任由華文淵的勢力發展,恐怕……

我将目光投向他。

金銮殿上,能坐于群臣百官之上的,唯有三個人——作為天子的文源,垂簾聽政的我,以及握權輔國的他。我與他分坐于禦座的左右兩側。他坐于左側,身着親王身份的朝服,玄錦底子上繡三爪螭龍,系冠絲縧結于颔下。雖非武官衣着,亦未佩劍,但三年的沙場生涯,已令他的氣度明顯有別于那些養尊處優的皇親國戚。他端穩的身影,如一把鋒銳的寶劍,雖然尚在鞘中,卻也能令我感到逼人的氣勢。

但此刻,令我在意的,是他的神色——他的擁護者們鬧得這樣厲害,他本人卻沉靜如海,不發一語。仿佛,這一切與他全然無關。甚至,當我吩咐鴻胪寺以最高規格的國禮款待燕國使者時,他也沒有任何異議。其他主戰派的官員見他如此,便也悻悻地不再言語。

進展如此順利,反而讓我更加不安。

早朝散時,已是巳時二刻。昨晚只睡了一個時辰,此時不免疲憊。待百官依次退散之後,我從簾後走出,離開大殿。跨出殿門時,濃重的龍涎香的氣息終于散去,不再那麽悶。我輕輕舒了口氣。

殿外,明晃晃的陽光濺落在地面上,一片空茫。雖是盛夏,殿後儲着大量冰塊,兼之風輪鼓風,殿內十分涼爽。此時,方覺暑氣撲面而來,燠熱逼人。立刻有宮女迎上來,在我身後撐起遮陽的傘蓋。

乘鳳辇出了宮門,過了城外禦河上的玉橋,換乘馬車。

侍從問我是否回京郊的永寧觀,我靜靜吩咐:“去清音坊。”

清音坊,京都最有名的樂坊,格調高雅,遠非一般樂坊能比。提起它,倒有一段歷史——數十年前,本朝的睿明帝雅好樂律,尤喜聽琴。那時,宮廷教坊分為九部。其中,琴坊最為鼎盛,全國十二琴派的最有名的琴師雲集其中,蔚為大觀。但先帝繼位後,認為耽溺絲竹會玩物喪志,便将教坊九部裁為四部。從此,琴坊不複存在。一名京都巨賈買下琴坊的坊址,改名清音坊,并留下了不少琴師,善加經營。能到清音坊聽琴的客人,若非世家公子,便是清流名士。

記得當年,我聽說了清音坊的琴宴詩會,十分好奇,便纏着那個人帶我出宮,去了清音坊……但那個人已經死了。而且,是被我害死的……

我強迫自己止住思緒,倒出一些桂花露飲下。握着沁涼的玉瓶,方覺心緒稍定,眼前漸漸清明。車窗外,京都內的大街寬闊筆直,望不到頭。道旁槐樹茂盛,綠蔭沉沉,葉隙處漏下點點日光,落在平整的青石街面上。風過時,葉影搖曳,如空明水光。葉聲嘩嘩,亦如水聲。車馬行人往來有序,皆如行在水中。

若戰争繼續下去,這般清平靜好的景象,恐怕不會持續太久了……

這時,風中隐約傳來琴聲。隔得太遠,曲調不甚清晰,但覺清清泠泠,若風霧煙雨。不用細聽,我已知是他。除了他,這京都之內,無人能彈出如此意韻。

馬車漸漸駛近清音坊,琴聲也聽得愈發真切了,是一曲《鳳求凰》。我思忖着這曲中之意,心思忽然柔軟起來,有莫名的喜悅與憧憬,卻亦有莫名的怯意。這就是所謂的相思麽?忽覺頰上微微發燙,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

馬車停在清音坊的大門前。下車後,我只帶了一名侍女,徑直進入坊內。大廳中,一改往日的人來人往之景,四下悄寂,竟無一位客人,格外空曠。我淡淡一笑,并不意外。

我出入清音坊時,從不刻意避人,與裴允不同尋常的關系衆人皆知。而能入清音坊的客人,或多或少都與廟堂有所關聯。若是我派之人,除了有意讨好我的,自然不會蠢到在這裏與我“偶遇”。而華文淵的人,在得知昨日孫如海的死因後,短期內應會對此地敬而遠之吧。

我處死孫如海,也是殺雞儆猴之意。雖然他說的都是事實,而且是我不想改變的事實,但,我實在不想聽到再有人在此清淨地污言穢語。裴允雖從未流露一絲不悅,想必也是不願的吧。

一名侍童笑吟吟地迎上來,玉雪可愛,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機靈。我知道他叫清歡,原本世代居于作為我國邊境要塞的寧州。戰亂時,父母被燕人所殺。他年齡尚小,生得又乖巧,便被燕人作為“囚奴”帶到燕國販賣。那時裴允恰在燕國,見他可憐,便買下了他,一直帶在身邊,并為他取名為清歡。他不負這名字中蘊含的期望,性情活潑樂觀,與我也相熟。見了我,也不多禮,眨了眨清澈的眼睛,笑嘻嘻道:“裴公子正在樓上彈琴,長公主可要清歡上去通傳?”

“不必了,我自己上樓稍等便是。”

他很是機靈,聽我說如此說,便不再跟上來。我獨自褰裳拾階而上,琴聲愈發近了,淡煙流水,清清切切。我靜靜穿過走廊,終在傳出琴聲的門前駐足。房門半開,室內景象看得清晰。

不大的琴室內,陳設極為清簡,不過一席、一琴、一案,以及一面素絹無畫的屏風。木格窗上全未雕花,僅塗了清漆,散發着淡淡木香。陽光透過窗格灑入室內,光影斑駁。屏風前,裴允跪坐于簟席上,垂首撫琴。白紗中單外,披了一襲天水碧的绉紗袍,衣擺在席上垂瀉開來,若一泊澹澹春水。浮金般的陽光透窗而入,映着他的側臉輪廓,仿佛人在氤氲琴聲中隐約起來,令我微覺恍惚。

最後一個琴音袅袅消失時,他擡頭看見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長公主來了。”

我走到他身邊,在一塵不染的竹簟上坐下,把頭輕靠在他的肩上,再次認真地糾正他:“不要叫我長公主,喚我長寧便好。”他的衣上有寧靜的墨香,令我漸漸沉靜下來,心境空明,再無挂慮。

“長寧……”他的聲音很是清淡,宛如山間悠揚的風。

“嗯?”我半閉着眼,懶懶應聲。

“長寧忘了正事麽?”聲音裏有輕柔的笑意。

其實,我怎麽可能忘記呢?唯有在他這裏時,我才有機會短暫地逃避。

我收攏了心思,擡起頭來。只見他右手在琴上一揮,一道劍氣淩空彈出,房門悄然閉合。

雖是身在已被我暗中買下的清音坊,他也總是如此謹慎。

我看向案上絲桐——冰弦泠泠,白玉琴徽,流水斷紋。誰能想到,古雅如斯的桐木蜀琴中,暗藏着随時可奪人性命的利刃?就像他的人,風神秀逸,若水中明月、山間幽蘭,與世無争。旁人皆道他是清音坊的琴師,因美容止、擅琴藝,得我眷顧。其實,他遠不只是一名琴師。我也不會真的喜歡空有美貌者,就像那些永寧觀中的男寵。

孫如海說我穢亂淫恣,真是一點不錯,但他不該在裴允面前說什麽“以色侍人,色衰則愛弛”。裴允的能力,哪裏是孫如海之流能比的?

念及于此,我壓制住心底的不悅,婉然一笑:“阿允的劍術越發好了。”

他的唇角漫出一絲笑意:“若不夠好,如何保護長寧?”

他一向清明淡漠,對我也是淡淡的,從未說過這樣的話。我聽得微愣,心湖漾起淺淺漣漪,隐約欣喜泛開。卻又有些無措,以手理着羅帶之端,不知作何言語。

直到他将一物遞到我面前,我方才凝定了心思,靜靜接過。

這只小小玉管,藏着目前最為機要的信息。握在手中,竟似重若千鈞。打開蠟封,取出其中信紙。特制的素白蠟紙薄如蟬翼,上端印着一枚無法僞造的鷹紋徽記。這是燕國九皇子耶律景的印信。

燕國太子為皇後親生,雖有煊赫的母系家世,卻平庸仁懦、不堪大用。九皇子耶律景為燕國國主的幼子,其母雖出身寒微,但他自幼明敏,資質遠出于諸兄之上。燕國國主對他極為寵愛,曾稱他為“吾家千裏駒”。如今,耶律景年方弱冠,便已手握重權,在廟堂上足以與擁護太子的一派分庭抗禮。燕國太子是堅定的主戰派,而耶律景則力主與我國和談。

因為這一共同目标,我與耶律景從半年前就開始秘密聯絡。對于我,這是逼不得已的選擇。一來,耶律景并非易與之輩。我雖未見過他,但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他城府極深、手腕亦很高明,是十分危險的人物。與他合作,萬不敢掉以輕心。二來,無論是按律法還是宗法,我都絕不可以與外敵私下聯絡。若被華文淵的黨人抓住把柄,落實了我的“叛國通敵之罪”,縱然我貴為天子之姊,亦有性命之虞。

雖然如此,但形勢咄咄逼人,我不得不妥協。若不與耶律景私下合作,和談就很難達成。若戰争繼續下去,恐怕先遭殃的不是燕國,而是我和文源……

世無恒友,亦無恒敵,唯有恒利。

紙上寥寥數行字跡,十分簡略。歸納起來只有三件事:

一,據可靠情報,燕國太子派出了一名神秘的殺手,已在齊國潛伏,意欲破壞和談。

二,此次來訪我國的燕國使者是耶律景的心腹,完全可以信任。

三,為防秘密合作之事洩露,被華文淵或者燕國太子抓住把柄,和談期間,我與他必須中斷一切聯系,并且格外小心。

這些情報看似重要,實則可有可無。第三條不用他提醒,我也不會不明白。第一條亦無意義,顯然,此事危機重重。無論是燕國太子還是華文淵,都會極盡所能、從中作梗。至于第二條,我連耶律景都無法完全信任,又豈敢真正信任他的心腹?

裴允點燃了案上蠟燭。我将信紙放上去。蠟焰的舔噬下,薄紙迅速化為蝴蝶般的灰燼,消散在風中。

他也看到了紙上內容,雙眉微蹙。我輕輕靠在他胸前,他沒有抗拒。

我能聽到他沉沉的心跳,能感受到他的體溫、他的氣息。唯有此時,我才會覺得完全的安穩。仿佛,我不再孤苦,不再無助,不再罪孽深重、無可救贖……

“阿允,你是在擔心我麽?”

我鼓起勇氣,輕聲問他。雖是随意淡然的口吻,但只有我知道自己心中的恐懼。我害怕聽到否定的答案,害怕他對我的忠誠僅是因為我的身份,害怕上天以他作為對我的懲罰。

等待答案的那一刻,時光仿佛格外漫長。終于,他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低低的,卻極清晰:“當然,長寧有危險,我自然擔心……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直到我們一同死去麽?”與此同時,他第一次主動抱緊了我。

一時間,我不能置信,半晌才回過神來。心中思慮千回百轉,卻不知如何說起,只能靜靜埋首在他懷中。

記得幼時,母親曾對我說,男女之情最不理智。你不知道它産生的緣由,便不能确定它何時會破滅,甚至徹底變質。它可以作為游戲,卻不能被相信。能被相信的,只有那些我們可以把握的東西,那些能讓我們永遠站在最高處的東西。譬如,權力。

母親說這些話時,眸中有近乎瘋狂的熾熱光芒。我知道她的痛苦。未及三十歲的她,鬓邊已染霜華,只因她無時無刻不在悔恨中煎熬——

她及笄之年,與先皇後沈煙一同入宮侍奉父皇。母親出身于門第高華的雲陽陳氏,父兄皆為朝中高官,一入宮便被封為從二品的婉儀,而出身寒微的沈煙僅是正六品的才人。那時,母親十分天真。沈煙對她親近,她便把沈煙當作要好的姐妹。父皇對她寵愛有加,她便把父皇當作溫柔的良人。那是她少女時代的一場幸福的美夢,但夢總會破滅——在她懷上文源時,終于遭到了這兩個最信任之人的背叛。不僅是背叛,還是她整個家族的滅頂之災。

父皇早已對陳家暗懷不滿,卻找不到發作的契機。而沈煙利用她從母親那裏探知的消息,加上她的長期綢缪,提供了那個關鍵的契機。陳氏滿門抄斬,母親因身懷龍裔才幸免于難,但被降為正七品的更衣,此後從未得任何晉封。而沈煙工于心計,步步為營,最終成為中宮皇後。她唯一的孩子,皇長子華文瀾,也理所當然地成為東宮太子。

從此,母親不再相信那些虛無的感情,只剩下刻骨銘心的悔與恨。而如今,我竟願意相信這種最不理智的感情。她若泉下有知,定然會失望至極地冷笑,等待着我重蹈覆轍吧。

但我不是她,他也不是父皇。

然而,若終有一日,他真的背叛我呢?

我止住自己的胡思亂想,閉上眼,試圖擺脫那些陰霾般揮之不去的記憶。

“怎麽了?”他輕聲問,手輕輕搭在我的額頭上,微涼。

我擡頭凝視他,他眼眸幽深,卻有溫和的光芒。

我微微一笑:“沒什麽,只是太累了。阿允,為我彈一支曲子,好麽?”

“想聽什麽?”

“《鳳求凰》。”

他眸光微閃,似乎欲言又止。我正要詢問,他卻已垂首靜默撫琴。

修長的十指,滑過泠泠冰弦。腕下流出的琴聲,和他的人一樣,沉靜如水,無波無瀾。縱然是彈奏這樣樂律華美的曲子,也是清寂的。是呵,他本是這浮世塵埃之外的人,我不該試圖将他禁锢。但我還是忍不住貪戀他帶給我的那一絲溫暖。從未有過的,溫暖。

鳳求凰,明知是求不得……但,至少此刻,我是快樂的……

在琴聲中阖上眼,恍惚想起過去的艱難。

當初,之所以讓他遠赴燕國聯絡耶律景,一來,是因為此事極為重要又極為隐秘,而我最信任的只有他,而且,以他的能力,的确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二來,他主動向我要求讓他前往,态度極為堅決。

于是,我便讓他去了。但他走後還不到三日,我便後悔了,從未那樣痛悔過。

無論是兵荒馬亂的邊境,還是遙遠陌生的燕國,都危機重重。我日日擔心,夜夜失眠,服用過禦醫開的安神藥才能勉強睡着。雖然身為女冠,之前我從不信神,但那段時間裏,我無數次地向神靈祈禱。也正是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讓我确定了自己的潰敗——若愛情是一場戰争,他不費一兵一卒便已攻城略地,而我早已潰不成軍。

所幸,四個月後,他回來了。如今,他就在我身邊,咫尺之遙。我何其幸運。

但,千瘡百孔、污穢不堪的我,給不了他幸福。

待和談結束之後,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讓他離開。為他準備足夠優渥的條件,任他遠走高飛……去四季如春的越州,或去山水秀異的湖州,或去某個寧靜的江南水鄉……總之,離京都越遠越好……而我,我從出生那天起,便注定了要在這座城中禁锢一生……

似乎有溫軟的風撲着面頰,輕若游絲。睡意止不住地襲上來,意識漸漸模糊……琴聲仿佛變了,不再是《鳳求凰》,而是某支記憶深處的曲子……

琴聲忽然變得遙遠,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四周是熙攘而喧嚣的人群,光影斑駁。無數陌生人從我身旁流水般經過,但我看不清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模樣……這時,我察覺到,有人拉着我的手,帶我靜靜地穿過茫茫人海。那只穩定而溫暖的手,免我驚惶,免我擔憂……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駐足。

“清音坊,到了。”熟悉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

我一驚,匆匆轉身,身旁卻已無人。虛空中,唯有沉沉的黑暗與遙遠的琴聲。我想要逃離,卻動彈不得。一片刺目的濃紅漫上來,似要将我淹沒……

我陡然驚醒。

睜開眼時,已汗浥绡衣。

視線由模糊轉為清晰,只見裴允正在我身側,執着一把折扇,靜靜為我打扇。紫竹扇骨,扇面雪白,無字無畫。扇起的微風間,衣上墨香愈發淡遠。紗袍的袖角微微拂動,似一片淡碧輕煙。他垂眸靜坐,神色靜谧,仿佛這世間沒有什麽能驚擾他。

他在這裏,不曾離開。我的心便也漸漸寧定下來。

或許因為近日太過疲勞,方才聽着琴聲,竟不知不覺,在簟席上睡着了。

我撐身起來,懶懶地靠在他懷中。釵钿松落,三尺青絲盡委于他的衣上,仿佛沉黑的流水。

恍惚記起,在我墜入夢境之前,隐約聽到的琴曲,正是《流水》。這也是我初到清音坊時,在琴室之外聽到的琴曲。琴音淙淙,若淡煙流水,玉壺冰心。因我由衷地贊了一句,華文瀾玩笑道:“不如去看看彈琴之人。或許,還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就這樣,我遇見了裴允。

方才,聽到久已不聞的《流水》,難怪會有此夢。

但,為何一直在彈《鳳求凰》的他,會将曲子換成《流水》?

我微覺疑惑,正要詢問,他已輕聲道:“可是魇着了?”

我不欲讓他擔心,便微笑道:“無妨,只是夢罷了。”

無妨。諸如此類的夢魇,早已習慣。三年來,已不記得曾多少次夢到華文瀾。

當年,是他帶着年方及笄的我,初來清音坊。後來,身處宮禁的我與裴允私下通信,華文瀾也幫我隐瞞。從小,他就待我極好。由于母親背負着罪臣之女的恥辱,我童年的境遇十分不堪,時常遭人欺辱。他總是盡量幫我。即使是我犯了錯,也會偏袒維護我。在他眼中,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永遠需要他的愛護與憐憫。他的清朗大度,絕不相類于其母的陰狠歹毒。若無上一代的恩怨仇恨,也許,我和他會是最要好的兄妹。但世事安排,從來由不得人……

剝啄的叩門聲打破了寂靜,也打斷了我的思緒。

“誰?”他淡淡問。

門外傳來清歡的聲音:“是我,師父。外面有位姓顏的大人來找長公主,說有要事,必須馬上通傳。”

朝中的顏姓官員并不多,可能來找我的,唯有一人——鴻胪寺右少卿顏慎。他是三年前的新科進士,由我提拔,為人謹慎沉着,是我得力的直系下屬。此次我派他前去護送燕國使者,但他竟突然來此……

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我立即起身下樓。

果然,清音坊的大門外,身着湖青夔紋官服的年輕人正負手站在那裏,正是顏慎。他素來沉穩,此刻卻不複往日的從容,滿臉焦慮之色。見了我,連忙迎上來,也顧不得禮節,開門見山:“燕國使者遇害了。”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靜了剎那,我還是有些不能相信。

他深吸了口氣,臉色蒼白:“屬下無能,未能護送使者安全抵達京都,有負長公主所托,甘受重責。”

現在還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我鎮定下來,冷靜地問:“使者在何處遇害?”

“方遠鎮的一家客棧。”

方遠鎮距離京不到三百裏,若快馬加鞭,來此不過大半日的行程。而顏慎帶領數十名精兵侍衛,從兩國邊境一路護送到方遠鎮,已行了近半個月,自然會疲憊,眼見即将到達帝都完成任務,便可能放松警惕。

功虧一篑。

緊要關頭,容不得舉棋不定。我靜聲道:“帶我去那裏,越快越好。”

他有些驚訝:“長公主千金之軀,不宜親赴……”

我掃了他一眼,他立刻噤聲,迅速安排車馬。

似乎察覺到身後投來的目光,我轉過身,只見裴允獨自立于紫檀镂花的門框前,懷抱桐木蜀琴。陽光斜斜照過來,在他身上落了一層淡涼的金。夏日的微風中,衣袂輕揚,可見碧紗袖角勾繡的竹葉暗紋。但他只是靜靜望着我,目光中有我看不透的幽深。

我忽然疑心他會突然消失。那一瞬,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能歸于輕輕一聲“抱歉。”

對他,我不是沒有歉意的。我雖時常來此,但實際上,幾乎從未有過完整的半日光陰,讓我可以一直待在他身旁。塵網萦身,然而一旦離了塵網,又何處栖身?

他微微一笑,垂首輕撥琴弦,濺出幾個清亮的碎音:“長公主不需要在下陪同麽?”

他是擔心我的安危麽?心頭一暖,但我還是拒絕了。

在我得知噩耗的同時,華文淵也該收到消息了,他很可能會去方遠鎮。下意識裏,我不想讓裴允與他見面。畢竟,再無人比他更清楚我的肮髒過往。他是我的同類,在欲望與陰謀中翻雲覆雨,永生不得光明。而裴允清淨淡泊,與我差若雲泥。

自欺欺人的逃避麽?

我垂下車簾。車聲辘辘,向東城門駛去,一路絕塵。

馬車中,顏慎向我簡要介紹事情的經過:“昨夜,護送隊伍在方遠鎮內的一家客棧歇息,準備明日一早啓程,下午便可抵達京都。為确保安全,屬下包下了整座客棧,燕國使者單獨住一間上房……”

我略感驚訝地打斷他:“怎能讓燕使單獨住一個房間?”

他一向辦事謹慎,這不像他的作風。

“屬下本來安排了兩名侍衛貼身保護燕國使者,但使者堅持拒絕。他說他帶着燕國皇帝托付給他的機密文書,未見到陛下之前,不能洩露給任何人。而他又似乎不太信任我們的人。我只能允了,但還是實施了盡可能嚴密的保護——客棧被包下,外人不得進出。他周圍的房間裏都住着我們的人,稍有動靜便會警覺。還有不少侍衛把守于走廊上。

屬下原本以為,如此已是萬無一失,卻沒想到,刺客化裝為客棧的小二,借送茶之名,進入房間。其實,若刺客是後來才僞裝的,想必也不會得逞。但他顯然早已預料到我們會在這家客棧住宿,我們剛到客棧時,便是他出來殷勤迎接我們的,因此,我們對他放松了警惕。”

說着,顏慎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聽出了端倪,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他鄭重地颔首道:“屬下懷疑,有我朝內部之人為刺客提供情報。方遠鎮是大鎮,客棧至少有四五家,而且,京都附近的城鎮也不少。我們的行程與路線皆是機密,若無內應,刺客很難預知我們會在方遠鎮的那家客棧借宿。”

的确如此。能得知護送隊伍的行程安排的,在朝中也寥寥無幾。難道,這一切都是華文淵一手策劃?昨夜,我與他同床共枕之時,他派出的刺客謀殺了燕國使者?

我止不住冷笑,按住微疼的額角,示意他接着講。

“刺客進入房間後,很快就出來了,并無異常。當時,誰也沒在意此事。直到今天早上天亮時,屬下見燕使遲遲未出,便親自叩門,卻久久不聞房內回應。屬下這才驚覺情況不對,破門而入時,燕使已經遇害。且面目紫脹扭曲,顯然是死于中毒。我們再尋那小二,早已不見蹤影。”

所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更何況是前來和談的使者。此時,兩國雖暫時休戰,但仍是劍拔弩張,危機一觸即發。若使節真的被殺,再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今,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是耶律景用人的眼光。他的心腹,不該是坐以待斃的平庸之輩。念及于此,我忽然想起一個細節:“方才,你說使者死後面目紫脹扭曲?”

他颔首稱是。

我沉吟:“會不會,那人并非燕國使者?”

他怔忡剎那,随即若有所悟,雙眸一亮:“當時,屬下發現屍體,十分震驚,沒來得及細察,就匆匆趕來向長公主禀報。這确是屬下的疏忽——因死者身着燕國使者的服飾,房內又再無他人,便主觀臆斷死者為燕國使者……”說着,又面露疑惑,“但,若死者不是燕國使者,又會是誰呢?昨夜,除了只進去了約一盞茶的時間便離開的店小二,再無其他人出入房間……”

他很快反應過來,目露驚喜之色:“長公主的意思是,偷梁換柱、李代桃僵?”

“希望如此。”我淡淡道。

雖有此可能,但我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沉默中,馬車一路疾駛。車窗外,繁華的京都街市仿佛褪去了華彩,向後急速飄逝。驀然想起幼時背過的詩句:年往迅勁矢,時來亮急弦。遠期鮮克及,盈數固希全……

窗外,盛夏陽光濃烈逼人。不知何時,扶着窗棂的手,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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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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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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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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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