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箭光陰

按制,迎接燕國使節的儀典由皇帝親持。又因特殊“時情”,由我與華文淵襄輔。種種繁文缛節,不得不為之。禮畢時,已是午後。國宴開于上林苑的太安殿。此處背山面湖,殿宇巍峨隐于森森松柏之間,極是清幽,向來為避暑勝地。銀瓦素壁,上百幅琉璃窗洞開,湖風徐來殿內,坐聞松濤隐隐。

殿內屏風、窗扇、案幾等皆以水晶制成,明瑩剔透,色調清雅。薄透的素色紗帷自梁上垂下,層層委地,如雪浪湧動,隔離了日輝。為避暑降溫,殿後設有藏冰室,數十只大甕盛滿冰塊,又不斷有新冰自窖中運來。兼之風輪鼓風,滿殿冷香習習,清涼沉靜,如廣寒清虛府。

太安殿宏廣深遠,文武百官俱集,每人各設一筵,亦絲毫不覺擁擠。我的位置在禦席右側,玉簟鋪地,身後張着雲紋銀屑幛幔,前垂绡紗帷幕。透過紗帷,能清晰看到禦座——座後是煙紫黼繡紗幄,兩側由宮女打着輕绡灑金障扇。文源身着純玄華绫九龍冕服,佩玉結绶,數重織錦衣緣逶迤于藻席上。靜垂的白玉旒珠後,隐約可見他神色莊靜。日月光華,宏于一人。正是帝王氣象。

但我忽然覺得,他離我很遠,遠得再也無法靠近。

宮女膝行上前,為我斟滿半空的白玉樽。我垂下目光,恰見樽中盈盈一泓清光,映出一張香軟精致的妝容。我一向不喜濃妝,衣飾能簡則簡。此時的我,臉上的脂粉連自己也深覺厭惡。但若沒有這層粉飾太平的面具,如何掩蓋自己憔悴的神色?一夜燈下枯坐,惝恍擡頭時,東方已白。如此失态,已許久不曾有過。

昨夜,我讓顏慎将為文源診病的太醫秘密接進長寧觀內。

年老的太醫伏地磕頭,衣袂簌簌顫動:“長公主恕罪……微臣不能說啊……”

果然,文源有太多事情瞞着我。我心下一緊,唇邊泛出冷笑,用雕漆檀木扇輕點桌面,聲聲輕響,仿佛重重叩在心上:“他以什麽威脅你,是你的人頭,還是你九族的性命?莫忘了,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到。你若選擇緘口不言,只能在此枉送性命。若你實言相告,則是有功于我,榮華富貴唾手可得。此次我秘密請你來此,便是考慮到為你保密。只要你不說,那個人便不會知曉。你也是識時務的,是生是死,你自己選吧。”

太醫驚懼的目光,緩緩掃過室內的我和顏慎二人,終是頹然垂首,沉默不言。出乎我的意料,他仍是不肯說。我輕輕嘆口氣:“在你死前,請給我一個理由,你為何如此選擇?”

太醫的聲音靜如死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長公主請恕老臣死前直言——老臣如此選擇,有兩個原因。一來,老臣認為,長公主雖會賜死老臣,但不會傷及無辜……”

我一愣,以扇掩口,冷然微笑:“太醫大人在宮中多年,不會不知,我是殺兄弑父的殘忍之人。”

雖曾昭告天下——華文瀾是在被父皇所廢後意欲弑君奪宮而被誅,父皇在宮變中病逝,但宮中舊人,誰不知道這個諱莫如深的秘密?

他低聲道:“老臣知道,不是的。”

笑意漸漸消褪,終是擱下扇子,淡淡問:“為什麽?”

“因為隐太子死後,長公主一直有血暈之症。”

隐太子,這個諷刺性的“尊號”,是對華文瀾的追谥,由那些慣于“體察上意”的文官所拟,我亦未阻攔。他已離開這肮髒之地,不會知道這些塵世的荒唐戲目,更不會在意這些身後虛名。但每當這個詞從別人口中聽得,我便覺得,是對我無聲的嘲諷。

我看着太醫伏地的身影,終于想起,當年為我診斷血暈之症的,就是這位太醫院裏最有資歷的太醫。他也曾經歷過那場腥風血雨,但終是與我不同。我身上沾染的血污,永世不能洗淨。

“第二個原因呢?”

他靜了片刻,方道:“恕臣鬥膽直言——臣以為,陛下是君,而長公主,畢竟是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天道昭彰的綱紀倫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于他如此,于我,亦如是。最終,我還是放過了他。為什麽呢?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也許,只是倦了,連殺戮也厭倦了。

……

盞中酒液微微一漾,澄泓晶光閃爍,将思緒喚回。依然是滿殿的珠光側聚,珮響流葩。年年歲歲,這宮廷盛宴上的風月酬酢,并無不同。

一名禦前宮女自旁側卷簾而入,将一盞冰梅汁奉至我面前。剔透的水晶盞中,殷紫液體半呈透明,折射晶光。我以小巧銀勺輕輕撥動盞中浮冰,細碎微響,冷香如醉。梅汁滟滟溶溶,似夏日晚天的淡紫霞光,變幻不定。

宮女垂首禀道:“這是陛下命奴婢送來的。陛下說,長公主曾贊随州的龍眼烏梅所制的梅汁為消暑佳品。今日随州剛進貢了些龍眼烏梅,陛下便命禦膳房做成梅汁。陛下還說,您不喜味道過濃,總要将濾出的第一道梅汁棄去,用第二道更清淡的。蜂蜜、山楂、桂花的用量也都是陛下細細吩咐過的。”

我執銀勺攪冰的手漸漸停住。其實,作為解渴之物,什麽梅汁不是一樣呢?這不過是當年,我為了扮成驕奢無知的公主,故意在父皇面前如此挑剔罷了。那時,文源不過六七歲。真沒想到,他還記得。

心念一動,卻是百味雜陳。不由擡頭看去,卻正迎上他正向這邊投來的目光。眉目間依稀有我熟悉的稚氣,似乎仍是那個忐忑而期待地等待着我的反應的幼弟。仿佛下一刻,便能聽到他輕聲喚我:“阿姊,阿姊。”

其實,隔着一層特制的冰绡紗幕,他看不見我。隔着這些年的光陰煙塵,我亦已看不清他。

但他送來的,我必然會喝。即使不是冰梅汁,而是一杯金屑鸩酒。

還記得多年前,某個翡翠色的春晨,草木初醒,晨露微滋。好風如水,穿過稠密的新葉,托起我與文源放飛的紙鳶,飄飄轉轉,如兩葉相随相逐的輕盈白羽。之前,文源用線将兩只紙鳶連在一起,我問他為什麽,他赧然微笑:“文源希望,文源的紙鳶能永遠和阿姊的紙鳶在一起,不要分開。”

那時的我,笑着刮刮他的鼻子:“文源想永遠和阿姊在一起麽?但以後阿姊會嫁人啊。”

“那我把姊姊搶回來。”他的聲音清脆而稚氣,卻十分認真。

我更樂了,又問:“那如果阿姊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呢?”

“那我就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把阿姊搶回來。”

此時,他稚嫩的聲音仿佛仍在耳畔回響,但我知道,以後那個陪伴他的人,再不是我。

盞中映出我淡淡的笑容。端起水晶盞,靜靜飲盡。但今年的冰梅汁,再也喝不出往昔的味道。

殿內人雖多,卻并不喧鬧,樂聲尤顯清切,如一縷淡煙袅袅散開。教坊素知我不喜合奏,只遣了數名樂官,或坐或立,各持簫、笙、埙、篥、龍笛、箜篌、琵琶,于畫屏前逐一演奏。我放下水晶盞時,恰聞叮當一兩聲琵琶傳來,極是寥落,意趣迥異于尋常燕樂,我便留了心。繼而一輪弦響,清音錯雜而起,嘈嘈切切。輕攏慢撚間,如生秋風,遙見重樓層疊、關山碎月。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竟是《明妃曲》。

在國宴上演奏這樣的曲子,未免令人意外。

一曲終時,大殿內異樣的岑寂。顯然,察覺到異樣的并非獨我一人。

禦座右邊的琉璃幕之後,傳出莊重溫和的女音,不疾不徐道:“明妃出塞之事,千古流傳,堪稱佳話。此曲演繹得沉靜細膩,慢而不斷,快而不亂,頗有餘音袅袅之感。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正是皇後阮秋水。她不是會随便說話的人。

聞弦歌而知雅意……我的心漸漸沉下去,但仍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看向文源。

只見他從玉旈後深深屬目于皇後,雖不動聲色,但我能看出他的不悅。此時的他仿佛一塊觸手凝冰的冷玉,淡漠冷峭,無一絲溫度。大殿中響起他平靜的聲音:“皇後說的是。的确彈得很好,只是過于哀切。朕看來,與其奏什麽‘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不如将‘一身歸朔漢,萬裏靖兵戎。若以功名論,幾與衛霍同’記入工尺。”

這樣冷靜的語氣。我心底一片沁涼,卻只想笑。冰梅汁的冷香似還殘留在周圍,此刻卻覺濃得溺人。恍惚記得,同一首詩中,還有兩句——

縱使承恩寵,焉能保始終?

原來如此。太真雖是承恩死,只作飛塵向馬嵬。自古君王之恩,不過如此。

文源的聲音仿佛越來越遠,越來越陌生:“昨夜明德王湖上泛舟、月下吹笛,想來王爺應是知音解意之人,不知對此曲有何高見?”

殿中衆人的目光轉向華文淵。他端然坐于我對面的席位上,聞聲略一挑眉,眉峰間微透出俾倪千軍之意,不可谛視。他轉動着手中的和阗玉杯,唇邊泛起一絲笑影,明銳如薄刃。但目光異常淡漠,宛如凝于刃上的一抹清霜。須臾,他淡淡道:“陛下謬贊了。臣一介武夫而已,絲竹之道不過初窺門徑,哪能有什麽高見?但臣最近恰好看到一首關于明妃的七絕——‘将軍杖钺妾和番,一樣承恩出玉關。死戰生留俱為國,敢将薄命怨紅顏。’詞句雖粗淺質木,詩意倒還不落窠臼。”

一樣承恩出玉關?這句話由他說出,多麽諷刺。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我幾乎要抑制不住唇邊的冷笑了。于他而言,恐怕該是“将軍休出戰,塞上雪偏寒”吧?

文源恍若不聞其中諷刺:“如此說來,明德王也與朕一般意見了?”

華文淵仰首飲盡杯中酒,漠然道:“陛下聖明。”

聖明麽?以蛾眉一人換得幹戈暫定,如此有利的交易,的确聖明。

文源的目光又投向上賓席位上的燕國使者,話鋒一轉:“不知白大人可有高見?”

耶律景頭戴金冠,身着燕國樣式的窄袖羅袍,緩系玳瑁腰帶。不同于本朝士族的風流閑雅,他劍眉朗目,有深邃的臉部輪廓,英氣勃發,如同浩瀚大漠上明亮逼人的陽光,有灼人的溫度。聞言,他微微一笑,眉宇間流露幾分狂狷不羁,而聲音平穩,悠然道來,琅琅如振金玉:“陛下說得沒錯,的确是過于哀切了。臣記得,貴國古詩有言,‘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王昭君離開三千粉黛的漢宮遠嫁匈奴,貴為阏氏,若得相知之人,也未嘗不是幸事。”

說着,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我的面前,眸中笑意隐隐,有如寒星。

我不堪承受那樣幾近諷刺的目光,握緊了腰間系着的玲珑玉佩。握得那樣緊,卻也不覺得疼。片刻後,我松開手,低聲吩咐宮女将琴取來。爾後,輕輕吸了口氣,略略揚聲道:“恰巧,本宮聽過數疊琴曲,相傳為昭君出塞後所作。”

不必看,我亦知曉,各種各樣的目光正彙聚于我身前,無論是憐憫的、狐疑的、憂慮的,還是幸災樂禍的。但隔着一重绡幔,他們窺探不到什麽。

宮女捧上一把梅花斷紋的古琴,置于案上。其實我已許久未曾撫琴了,指尖觸及冰弦的剎那,竟覺恍如隔世的陌生。幼時教我彈琴的,是東宮太子華文瀾。他若泉下有知……

我輕輕阖上眼,止住思緒。大約,這便是報應的一部分吧。

腕底宮商催動,一弦一柱,古曲泷泷瀉出。黑暗中,和着琴聲,低低唱起來:“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苞桑……我獨伊何,來往變常。翩翩之燕,遠集西羌……”

歌聲微喑,不複昔日呖呖輕圓。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從一開始,就錯了吧。

琴韻三疊,兩疊已過。弦音漸高,哀凄欲絕。歌至“道裏悠長”之句,已如斷雲零雨,音變滞不延,無以為繼。強自維持,終于嗡然弦斷,餘音杳絕。終是,莫怨春風,當自嗟。

四周一時無人言語,還是阮秋水溫雅的聲音打破了尴尬的沉寂:“幽音變調,将往複旋,長公主琴技高妙如此。只是其音過哀,不可久聞。本宮聽過一曲《昭君怨》,名雖為怨,實則反其意而行之,頗有意趣。”

我靜靜睜開眼,看着绡幔間濾入的一線光影投落于玉簟上,聽她将那唱詞娓娓道出:“隊隊氈車、細馬,簇擁阏氏如畫。卻勝漢宮人、閉長門。看取蛾眉妒寵,身後誰如遺冢。千載草青青,有芳名。”

這段清新明麗的唱詞,緩解了殿內幽沉的氣氛。簫管之聲複起,宮女跪傳酒馔,仿佛剛才的一切皆未發生過。

這時,耶律景施施然起身,一揖道:“臣從燕國帶來一物,欲獻與陛下。禮雖不重,卻為我國欲與貴國永靖幹戈之心意,還望陛下笑納。”

說着,他捧出一只描金檀匣,看不見其中之物,令人暗暗猜測是何種奇珍異寶。宮女将檀匣進呈于禦前,文源撥開鎖片,目光淡淡掃過匣中,便合上匣蓋,神色始終平靜。

“如此貴重之禮,勞煩使者大人遠道送至。禮尚往來,朕也為貴國皇帝準備了一份禮物。”

一名宮女應聲捧上一對翡翠玉璜。那翡翠成色極好,內蘊清光,透綠盈盈,似能滴出水來,将宮女的雪白肌膚也隐隐映出清幽碧意。自幼見慣了內庫珍寶的我,一望即知,這滇南翡翠雖是好玉,卻還算不上大內收藏的極品美玉。以它作為國禮,未免太輕。

耶律景身為燕國皇子,不會不知。但他只是微笑道:“如此厚禮,足見貴國和議之誠心摯意。微臣代我國國君謝過陛下。相信兩國定能永結為好,世代修睦。”

文源語氣鄭重,若有深意:“貴國離此路途遙遠,還請小心護送此玉。”

耶律景卻将目光投向我,似笑非笑。雖然隔着绡幄,他的神情仍仿佛在打量一件珍稀的玩物:“陛下請放心,如此無價之寶,世間獨一無二,微臣自不敢有絲毫怠慢。”

這場大庭廣衆之下的交易,背後真相漸漸在霧中浮現輪廓,容不得我再自欺欺人地回避。

我凝視着禦座上的身影。但即使在殿內衆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時,他仍是始終不肯向這邊看一眼,仿佛在逃避什麽。

文源,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說過,無論你做什麽,我不會怪你。

“此玉乃兩國結好之象征,請轉告貴國國主,務必小心珍藏。”熟悉的聲音,水波不興。

竟是華文淵。這樣的話,由他說出,算是羞辱麽?

他直視着耶律景,耶律景亦毫不避閃地回視于他:“自不敢忘。”

兩人之間,似有微妙氣氛。作為燕國九皇子,耶律景對華文淵不可能不恨。

本朝立國,為防武官篡權,向來重文輕武,導致邊防空虛。我朝風物阜盛繁華雖遠勝燕地,但在戰争中屢屢失利,多次被迫割地求和,成為大齊子民刻骨的恥辱。直到文源登基後,華文淵統領三軍,于邊界高山上立馬揚鞭,登高一呼,終于重見了太祖皇帝平定邊患時的铮铮鐵骨。轉戰三千裏,劍寒十五州。他是大齊的功臣,卻因功高蓋主、野心勃勃,不可避免地成為文源最大的威脅。

阮秋水的聲音适時響起:“陛下,燕射的時辰到了。”

兩人這才同時收回了目光。

燕射于獵苑內舉行。上林苑是皇家園林中占地最廣的一個,專設獵苑,豢養鹿、狐、兔、鹞、鳶等小型鳥獸,供皇族畋獵作樂。本來,我國宮宴上的燕射之儀僅是象征,在射閱場由皇帝及近臣射中鹄心即可。但燕國俗尚射獵,重要宴會上必有親獵鳥獸的項目。為示尊重之意,我曾讓鴻胪寺特意将燕射一項改為實獵,同時也是向燕國使者展示我國武士的骁勇不弱于燕人。

當然,那時我還不知,使者竟是耶律景。

是日天氣晴明,碧天如洗,陽光耀目如金。獵苑內,古木蔥茏,碧草如茵。一片寬敞的空地上,冠蓋如雲,錦障連綿。傘蓋儀仗皆按爵位而設,不得僭越。我按長公主儀制,用青鸾蓋、雉尾扇、儀鳳旗,飾璎珞。華文淵用翠華蓋、單龍團扇、五色龍纛,飾墨玉。而正中最顯眼的九龍曲柄華蓋、随風招展的引龍紫幡,自是帝王儀制。

本朝四季官服之色應節氣更變,夏季服以淺青。滿目的淺青衣冠之中,衣色不同的耶律景、華文淵及文源格外醒目。他們皆換了輕便騎裝,選乘名馬。這樣的射獵,一般來說女子不能參加,但宮中的規矩向來只是為沒有足夠權勢的人制定的。幼時,我因得父皇寵愛,曾随獲許随太子一道騎獵游戲。我的騎術雖不甚高明,但箭法曾私下裏暗暗苦練,比起華文瀾亦不遑多讓。宮中争鬥,水深不測,有一技傍身總是好的,況且射術“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最能靜心凝慮。

此刻,我亦是窄袖小靴、纖腰束素的騎射裝扮。內侍牽來一匹通體雪白的玉骢馬。踩着紫金馬镫,我翻身上馬。

“微臣原本以為,貴國女子溫柔如水,身嬌體弱。然而今見長公主的飒爽英姿,‘褰裙逐馬如卷蓬’,比起我國貴族女子也毫不遜色。”耶律景按辔策馬,緩緩行止我面前,唇角牽起一絲玩味的笑意,“只是這獵苑的天地太過狹小,不比我國雪山草原的壯闊。我國有句俗諺:雄鷹要飛在最高遠的天空。本應搏擊長空的飛鳥囚禁于這宮闕園林之間,未免可惜。”

我目視遠方,緊抿雙唇,努力漠視他的弦外之音。

這時,號角聲轟然起,射獵開始了。

此次燕射,最重要的獵物是一只罕見的梅花白鹿,由通州貢入。狩人打開木籠,白鹿一躍而出,矯健地竄入樹林,消失不見。雕鞍之上,文源揚手抛開紋龍披氅,挽着犀角銀漆格弓,驅馳紫骝駿馬,率先逐鹿入林。我亦随之策馬而去。

誰都知道這白鹿的意義,随獵的武士們自不敢争奪獵取它。衆人四散開來,各自追尋其他獵物去了。而我只是緊随着文源而去,像昔時那樣——幼小的他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我在後面小心地緊緊跟随,害怕他突然跌倒。

但到底不是從前了。他早已不再需要我的保護。

馬馳迅疾如電,無盡風聲掠耳而過,衣袂簌簌翻飛。蹄聲铿锵,如有火花飛濺。樹林深處,高大古木隐天蔽日,綠蔭沉沉如水,在飒飒風中如碧濤湧動。濕氣挾着涼意襲人而來,偶有露水滴落在身,沁骨清寒。我已不知身在何處,只是追随着前方樹影中的衣影。那一抹忽隐忽現的明黃,在沉碧暗綠的模糊視野中,飄飛如火焰。而我,宛如誇父逐日、飛蛾撲火。

恍惚中,我以為似乎會永遠這樣奔馳下去,直到天涯海角,直到化入這無盡空寂的風中。

而他終于停了下來。我亦控缰勒馬。白馬仰首長嘶,揚蹄停住。與此同時,身後傳來兮律律的勒馬之聲。這時我才發現,後面還有人尾随而至。我驀然轉身,果然,身後之人是耶律景、華文淵。

或許是不期而遇,或許是尋鹿而來的必然結果,我們四人,終在這密林深處靜默對峙。

長風穿林。枝葉間回旋的蕭肅風聲,仿佛千只白鳥騰空振翅飛起。

碎羽飄零,光陰紛纭。

那一剎那,我似有一種不可名狀的預感——若幹年後,這三個男子将馳騁萬裏,逐鹿天下。

而此時此刻,金色的陽光濾過樹葉的縫隙,交織成了一張大網,罩住了我,也罩住了他們。

這張無法逃脫的天羅地網,叫做命運。

不遠處傳來枝葉的簌簌響動,只見白鹿藏于樹叢間,驚惶後顧,似欲逃離。

幾乎同時,文源、耶律景、華文淵都拉開了弓。

我亦引箭搭弦,弓開如秋月。一支桦木雕翎箭,竟這樣沉。那一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光陰如箭。箭尾的白隼翎羽是昔年同坐于殘牆上吹笛的歲月,寒光閃爍的鋒銳箭镞是今時殘忍的現實。不過一箭之距,已如陌路。不,甚至不是陌路,而是無法共存的敵人。

心仿佛燃盡了的炭火,漸漸冷寂。搭箭的手指變得穩定,仿佛每一痕空氣都被絞緊。

華文淵放箭的一瞬,我亦松開手指。弓弦铮然鳴響。箭似流星,呼嘯着破空而去,宛如一去無返的光陰。

翎箭擦過他的頸側,深深沒入他身後的樹幹,猶自顫動不已。

終是,差了半寸。功虧一篑,不過半寸而已。但我知道,我已失去了最後的良機。

同在這一瞬,只聽一聲鹿鳴哀嘶,三支長箭同時貫入白鹿的要害。

我清晰看到了,在死亡降臨的瞬間,白鹿的眼睛。那雙清明的眼睛,泛着粼粼水光,若有淚意。卻不似痛苦,而似悲憫。如鏡的眼眸中,映着一個面色蒼白的自己。那一瞬,我恍惚覺得,它還活着,而我早已死去。

我側開目光,不忍再看下去。

華文淵靜靜拔下樹上的箭,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雪亮的箭镞,竟莞爾笑了。

“可惜,差了半寸。”他擡眸看着我,漆黑的眼眸中竟有笑意,聲音亦出奇溫和,“以你的箭法,本不該射偏的。”

的确,如此近的距離,本不該有此失誤。但最後放箭的一瞬,我徹底冷靜下來。如今,兩國和談即将成功的關鍵時刻,他還不能死。

但他眸中的奇怪笑意,令我本能地覺出了異樣。

靜了剎那,我陡然明白過來,呼吸一窒,驀然回首。不遠處的參天古木下,幽微的陽光在葉底閃爍,被濃蔭與水氣染上模糊的青色,在風中散成淡青的霧霭。那明滅不定的光線中,文源按辔駐馬,面容隐沒在樹影中,只能隐約辨出一線優美的輪廓。風吹過,他的衣袂簌簌飛揚,似一只逆風飛翔的孤鳥。但他一動不動,如一尊凝固了雕塑。

“文源……”

然而,還是晚了。解釋的話語還來不及出口,随着一聲鞭響,他已揚鞭策馬,絕塵而去,再不回顧,只遺我一個決然無情的背影。但即使僅透過依稀的背影,我也能感覺到他隐忍未發的不悅。

垂首苦笑。難道他竟以為,我與華文淵狼狽為奸、日久生情麽?

真是,可笑。

啪嗒一聲,是那支雕翎箭落于馬下。華文源棄箭于地,幽邃的眸中再無笑意,如一片沉落了星辰的夜空。

“他從來沒有信任過你,因為他不相信自己。”

言罷,他驅馬離開,與我擦肩而過。

果然是挑撥離間。不會是真的,我篤定地告訴自己。

一直冷眼旁觀的耶律景,在看足了好戲後,悠然笑道:“明明是華文源讓長公主傷心受氣,長公主卻把憤怒轉嫁于華文淵,又如此的舉棋不定,以致害人害己。啧啧,貴國女子的婉轉心思,的确難懂。不似我國女子,愛恨分明,不加掩飾——若愛一個人,挫骨揚灰也要與之相守;若恨一個人,化為厲鬼也不會放過他。”

我無心聽他侃侃而談,漠然轉視草間死鹿,靜聲問:“這三支箭,是你們達成協議的見證吧?”

我曾聽說過,燕國有協議雙方共同射殺一物以象征結盟的儀式。大概,我也算是這場協議的交易中,較為重要的一枚籌碼,可以權輕重、以物易物的籌碼。

卻遲遲未聽到他的回答。算是默認了麽?我稍稍轉首,見他正蹙眉注視着什麽。順着他的目光,我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中指的指尖已是鮮血淋漓,連握着缰繩也被染紅了一塊。

不由有些詫異。但轉念想到,這應是撫琴時斷弦劃破的傷。當時并未發覺,大概傷口也很快結痂。而方才控缰騎馬及引弓射箭時,用力過大,以致傷口破裂。

竟然一直未覺疼痛,當真已心如鐵石了麽?我自嘲一笑。

“齊國女子都像長公主這般全不顧惜自己的身體麽?”耶律景忽然微微笑了,擡手撕下自己的一片潔淨的衣襟,遞至我面前,“先包紮一下吧。我答應過他們,要‘完璧歸燕’。”

完璧歸燕,很好笑麽?我努力牽動唇角,笑意卻似凝固了,無法浮上面容。沒有接過他手中之物,我用力揚鞭,策馬離去。那一瞬,視野全然模糊。

出了獵苑,我傳來太醫包紮傷口。這次來的是一名陌生的年輕醫官。太醫院內有數十名醫官,今日不再是昨日的那名老太醫,本也并不奇怪。但他替我開藥方時,我還是随意問了一句:“昨日曾給本宮看傷的那位大人,今日不在太醫院當值麽?”

他愣了一下,垂首禀道:“易大人今晨失足落水,不幸去世了。”

我一時怔住。殺人滅口本是宮中常事,我也做過不少,但昨夜還見過的人今日已不在人世……我該佩服文源的耳目之廣還是他足夠的鐵腕無情?

我發現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手在微微顫抖。顯然,他亦知道這不是一起意外,并且知道自己可能遭遇同樣的命運。但我無意為難他,揮了揮袖:“你下去吧。”

他如蒙大赦,立即退下。

大概,有多少人視我如蛇蠍、畏我如虎,就會有多少人會在我離開這座城時,歡欣鼓舞。

皆大歡喜,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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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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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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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