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其人甚遠

宛在水月軒,簡稱水月軒,是京都最有名的茶坊之一。據說它本是官宦大戶的私家園林,後來門第衰落,無法維持,便轉賣給了作飲馔生意的儒商。因此,軒內的樓臺亭榭頗為雅致,杯盤匙箸無不精巧。

我到達那裏時,雨勢正盛。京都夏日,雨水豐沛,如注如瀉,落地激起無數晶瑩水泡,似茶湯鼎沸。坐在三樓的雅間,我抿了口茶,默然看向窗外。雨聲漱漱,振于屋瓦之上,檐頭鐵馬叮當作響。滿城街衢重樓模糊在空茫的水氣中,遙遙望去,如一片惝恍迷離的浮光倒影。唯有街邊香樟的微淡氣息沉沉而來,仿佛穿透記憶的那一點真切。

多少年前的雨季,滿地零落荼蘼,水意空濛,花氣微熏。濃蔭如幄,把窗紗映得宛如透碧琉璃。窗下有檀木書椟,鑒屏銀匣、筆硯畫絹,皆一塵不染。偶爾傳來一兩聲宮莺鳴啭,遙遠得似在天邊。

有人教我念《毛詩》,一字一句:“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迩,其人甚遠……”

幼小的我,輕輕拉着他的柔軟的素白衣袖:“瀾哥哥,帶長寧去東行宮玩吧。”

頭頂傳來無奈的輕淺嘆息,卻永遠帶着幾分澄靜笑意。

“等雨停了,我帶你去吧。”

墨香隐約,簾幕風微。那人的聲音溫雅清和,似一個令人沉溺的夢境。然而彈指之間,幻覺般的浮華光陰已消散在三年前凜冽的夜風中。如今的我,滿手血污,空空如也,再也挽不住誰的衣袂。

其室則迩,其人甚遠……

碧落黃泉,再也不能相見。

再也,不要相見。

默然垂眸,卻連嘆息也沒有了。風挾着潮濕雨氣湧入窗內,我靜看着繪着白描牡丹的素纨團扇自膝上緩緩滑落,無心去拾。

這時,輕叩隔扇的聲音,在滄然如潮的雨聲中響起。

“請進。”我擱下茶盞,淡淡道。

槅門拉開,湘簾一卷,耶律景轉過畫屏而來。他着一襲方勝缬衫,吳绫束帶,佩蓬萊珫璜,朗朗若玉山照人。他通曉我國語言習俗,此時亦是貴胄公子的裝束,卻仍有迥異于京都士族的英曠儀度,令人聯想到一些宏闊凜然的意象。譬如,明月出天山,大雪滿弓刀。

“九皇子殿下是獨自前來?”我靜然問。

他微笑颔首:“自然。”

“不知殿下是如何甩掉了那諸多眼線?”

“山人自有妙計。”他輕笑着走到我面前,彎腰拾起掉落于地的團扇,卻沒有立即遞還與我,而是閑閑撥弄着扇柄下端系着的漢玉小玦挂墜,“這扇子,可是熏過香的?”

我搖頭道:“團扇為搖風、障面之物,出入懷袖,最忌熏香。即使是諸種香料中氣息最淡的沉水香,也嫌濃重。這把纨扇染的是天然花香——擇茉莉、素馨、晚香玉等花卉中含苞待放的,大略曬去水氣後,取其中未變色者,按一定比例配合,用素紗囊盛裝,擱在烏木扇匣裏,每日三換。這樣,團扇在匣中放置數日,便能染透花香。但第一道香太濃,尚不能使用。要将扇子放在通風處,待頭香散盡。如此一來,留下的餘香雖然清淡,卻能持久,沾衣不散。”

他輕輕轉動着那柄團扇,似饒有興致:“真沒想到,一把扇子也能有這諸多花巧。我們燕國女子僅以胭脂為妝,采來花朵也不過随手簪鬓,比不得你們齊國佳麗衣容精致。但她們會騎馬,會射獵,會無拘束地開懷言笑。即使是貴族女子,也有健康的體質、敏捷的身手。”

其實,我何嘗不知。開國以來的近百年歲月,南方的和風暖日、繁花煙柳中,大齊的士族們在精致得繁瑣、華麗得糜爛的生活中消磨了銳氣和鬥志,沉醉于絲竹歌舞、茶酒書畫,漸漸孱弱得病态。于是,這個國家也消失了它往日的壯闊榮光,只能以歌舞升平裝點虛假的繁榮。曾經屢次潰不成軍的失敗戰役,以及種種喪權辱國的求和協議,也就不難理解。

見我沉默不言,他并不在意地含笑道:“其實,在我看來,長公主你更适合燕國。在那裏,高貴的女子有更多的自由和更高的地位,你的勇氣與心智會為你帶來更多。”話到此處,他略作停頓,眸中似有一絲暧昧笑意,“而且,比起昨日你在國宴上的濃妝,今日素顏素裳的你,要好看很多。”

我不喜如此調笑,當下便淡了口氣:“不知殿下約我前來,有何要事?”

他卻恍若未聞,将團扇遞至我面前。我遲疑剎那,終是伸手接過,卻聞他道:“貴國詩文中,團扇似乎是一個令女子傷感的意象吧?”

常恐秋節至,涼飙奪炎熱。棄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絕。

這首班婕妤的《怨歌行》,曾在冷宮中聽得太多,只覺麻木。而此刻,握扇的手微微一顫,呼吸稍亂。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可惜,已非當年。

耶律景在漆案對面坐下,擡手将壺內茶水注入琉璃淺棱碗,自斟自飲。如此牛飲,本是焚琴煮鶴之舉,由他做來,卻落落大方、風華灑然,并無不協之感。斂着若有若無的笑意,他仿佛漫不經心:“貴國崇尚含蓄忍默,禮教之下,感情甚少外露。而在我國,沒有這些條條框框。若男子有了心儀的姑娘,便夜夜守在她的帳外吹奏筚篥或彈奏胡笳,直到那姑娘聽得動了心,迎他入帳,成燕婉之好。”

這般通透直接的感情,大約是一種幸福。但對于我,不過是個遙遠的傳說。況且,世上從無理想中的圓滿。

我呈出一絲悠然笑意:“但我還聽說,貴國有搶親的習俗。”

他并不否認:“若實在求不得對方的芳心,不如将其搶來。”

我微哂道:“果然是蠻夷。如此強搶豪奪,而她的心終不在此,豈非害人害己?這樣的感情,只是自私的占有欲罷了。”

面對我的反駁,他無一絲怒色,言辭平和:“此事見仁見智。一個女子,應鐘情于能夠保護她的強者,而不是某個連她都保護不了、或者不願保護的人,不是麽?”

他話中有話,我只作不聞,淡然相對。

“誠如公主所言,在下為化外蠻夷,言語魯莽不雅。若無意中有所冒犯,還望公主海涵。”他雖如此謙言,臉上仍有慵懶不羁的笑意,倒襯得我的謹慎凝重,似孩子賭氣般的可笑了,“其實,請長公主移駕前來,是想讓公主聽一場說書。”

“說書?”我有些詫異。

他含笑道:“長公主久居深宮,大概不曾聽過這些市井之音。今日既然來此,不妨聽一段說書,說的是近年來貴國民間流傳最廣的故事。若嫌講得不好,還可到別處去聽。據我所知,京都內任何一家酒肆茶坊中,都有相似的故事橋段。”

言畢,他拍了拍手。槅門應聲拉開,一個陌生老人緩緩走入室內。他雙目無神,身着洗得發白的布衣長衫,右手持竹竿,以之探路;左手執一副竹板,以之說書。京都各大茶坊內,多有這類靠說書為生的盲人。

我猜不透耶律景的心思,端起青瓷茶杯,目光轉向窗外。

窗外雨勢洶湧,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這場雨,一切在雨中沉滅。

荒涼的雨聲中,老者輕叩竹板,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

“不知何年何月、哪朝哪代,正是四海升平、八方安靖之時。一日,欽天監上報天子:‘昨夜醜時,有一妖星逼入紫薇星垣,天象大亂。此為奸人亂國之異象。臣按星相推算,此奸人當出自宮闱。禍起蕭牆,陛下慎之。’然而天子不以為意,一笑置之。當晚,宮內妃嫔誕下一名女嬰,正是天子唯一的女兒,視若掌珠。公主漸漸長成,值豆蔻之齡,容顏妖冶,心機深沉。雖得天子寵愛,地位不遜皇子,但她不知滿足,有武氏擅權、牝雞司晨的野心。她性極荒淫,竟與一名同父異母的兄長做下了傷風敗俗的醜事……”

我的手一顫,杯中茶水漾出,濺在手上,卻也不覺得燙。不由自嘲,這早是意料之中的罵名,為何親耳聽到,仍如此失措?

一聲聲竹板叩出的輕響,皆似敲在心上。

大約已在人前述說過無數遍,老人微啞的聲音十分流暢,抑揚頓挫,娓娓道來:“後來醜事敗露,她驚怒之下,索性與那皇子勾結,發動宮變,犯下殺兄弑父的大逆不道之罪,并屠殺一幹忠臣。然而,這公主與她的情人兄長之間亦有分贓不均的嫌隙,為求得兩人勾結暫時不至破裂,便讓一名年幼的弟弟登基做了傀儡皇帝……”

我擱下茶杯,靜靜道:“夠了。”

耶律景遞給老人一錠銀子,淡然道:“你下去吧。”

老人忙不疊地謝了賞,躬身退下。

“九皇子殿下今日約我來此,就是為了以此羞辱?”我漠然道,“抱歉,恐怕讓殿下失望了。”

他低低一嘆,很快又展眉笑了。笑意那樣明朗,竟似毫無陰霾:“我可真是冤枉,明明是好心提醒公主,卻遭如此懷疑。稍微了解時局的人,都能聽出其中影射,但此類故事話本,近年來在貴國京都流傳甚廣,卻從未遭到官府禁止。長公主以為,這難道不奇怪麽?況且,若非有心之人,誰會有板有眼地編寫這樣的故事?”

我看着窗外。雨水濺上灰白的璺牆,留下一道道暗色的水痕。

“因有赫赫戰功,華文淵在民間聲望極高,你的弟弟為穩固皇位,不得不竭力争取民心。但遺憾的是,你在民間的聲譽太壞,很可能連累到他。于是他選擇了舍車保帥——舍棄你,保全他自己。同時,還可讓華文淵蒙上污名。真是一箭雙雕之計。”

這些,我早該明白的,卻一直不願去想。

作為帝王,文源心有大志,不會滿足于耳目之娛,墨守成規。這樣的他,自不可能允許我這樣的人存在。我曾參與過宮變,罔顧手足親倫,竊奪權位。對他而言,已有足夠構成威脅的理由。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将我送到燕國和親,已是最仁慈的手段了吧。我是否應該感恩?

是的,我永遠不會怪他,只能逃避。

窗外,滿城煙雨,街衢樓臺皆隐于空濛水氣中,蒼茫如海。

“你見過京都之外的天空麽?”耶律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片被城牆、宮闕阻隔了的狹小的天空之外,還有更遼闊高遠的天。”

我的聲音冷靜得連自己都覺得異樣:“殿下不妨有話直言。”

“據我所知,長公主将嫁給父皇,并直接晉封為地位僅次于皇後的皇貴妃。我國皇後近年來一直卧病在床,無力理事,皇貴妃必然執掌後宮實權。我希望能與長公主合作,共圖大計。”這般大事,他卻輕松道來,漫不經心,仿佛只是在說此時天氣,“當然,我不指望能在此時得到回應,但請長公主慎重考慮。在燕國,你一樣可以有足夠的獲得,甚至,能比在齊國得到的更多。”

他是第二個說希望與我合作的人。第一個人,是華文淵。

三年前的夏夜,太液池畔的荷風中,我與他定下了至為重要的盟約。那時,我們彼此皆知,此次并無足夠把握的合作,若失敗,則同死,若成功,卻不能同生——它将帶來長久的對立,以一方的死亡作為終結。

但我始料未及,它的終結會以這樣一種形式出現。這是他與文源達成的妥協?

天色晦冥,雨仍在下,水聲不絕。仿佛往事所及的浩蕩光陰彙為河流,潺湲流過,逝者如斯。靜坐在滿室風聲雨聲中,只覺身如不系之舟。

窗前,耶律景負手而立,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淡淡道:“今日,我還請了一位客人。”

我擡眸向他看去。只見他幾乎無時不在的笑意,在那一瞬隐于眸中。

“他來了。”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雅間在一座沉香小閣上,閣外臨着街道。街邊每重屋檐,皆有雨水瀉下,如千重流泉,在街上積了一寸餘深。密雨打在水上,綻開銀花千朵,騰起茫茫水氣。飄搖風雨中,車馬行人絕跡,卻有一人撐着傘,自街道盡頭獨自行來。

素色傘面輕圓似月,繪着一枝淡雅木樨,花影疏斜,如廣寒宮前冷香幽浮。廣袖白衣随風翻飛,如一片湧動着的清冷月光。傘沿擋住了面容,但見他身形高挑,足踏木屐。深如墨色的紫檀木屐,襯得足踝玲珑如玉。原本閑而不雅的裝束,卻給人優雅從容之感,宛然有吳帶當風之致。木屐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圓潤的輕響,似有韻律。

仿佛身于雲水之間。涉江而過,芙蓉千朵。清逸如斯。

我已知他是誰。他,我不會認錯。

沉沉雨幕之外,他竟仿佛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微微移開傘,驀然擡起頭來。

紅樓隔雨相望冷。

京都的绮麗繁華在雨中暫時淡去,如一軸金碧畫卷褪去華彩,露出淡青的畫絹,展開三尺春水,明鏡初開。他是雲天之外照影而來的驚鴻,我在人間邂逅他的倒影。

眉似遠峰,眸如子夜。清淺一笑間,映亮這煙雨叆叇的塵世。

風湧過空蕩的街道,他潔白的衣袂飄飛如雲,仿佛即将乘風歸去。那樣的美,直似海市蜃樓的幻影,令我隐約生出不祥預感。心底如被露水打濕,剎那微涼。

然而下一刻,風已止息。他撐起了傘,徑自走入茶坊內,消失在視野中。

我将目光轉向耶律景。風貫入窗內,帶來透衣的涼意,亦撩起他鬓邊的幾絲散發,拂過他唇邊若有所思的笑意。

他所謂的第二個客人,竟是裴允。

我冷淡道:“你想對他做什麽?”

他仿佛渾然不覺我的敵意,微笑得氣定神閑:“所謂關心則亂,誠然如此。一遇到關于他的事,你就亂了方寸,這可是兵家大忌。好在你我目前是友非敵,不然,用他來對付你,真是不錯的選擇。其實,你也應當明白,這樣明顯的‘關心’,只會害人害己。”

說不過他,我緘口不言。

他拿起我置于案上的團扇,換了玩笑的口吻:“佳人之物,留贈在下,可好?”

我尚未回答,他已淡然一笑,攜扇離開。

那把扇子是我慣用之物,卻也可有可無,我便沒有阻攔。但他臨去時的那一笑,似有某種深不可測的意味,仿佛暴風雨前沉郁無風的時刻,令我莫名擔心,卻又無法預知任何。

但我來不及細想更多,有人轉過屏風出現在眼前。

一時相對無言。

清涼的雨聲,彌漫于天地間。明明是盛夏,卻有深秋的況味。除此之外,唯有寂靜,山長水遠。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他素衣微濕,臉上有雨水的痕跡,卻顯得雙眸愈發清亮,将隐約倦意都掩作了無形。

我卻承受不起那樣清定的目光,終是輕聲道:“耶律景約你來此?”

他把傘立于屏邊,忽然輕輕笑了。但即使是笑着,眉目間仍有一絲悵惘,似子夜時分的如霜月色。

“長寧擔心我?”

昔日,他獨赴燕國聯絡耶律景時,我已飽嘗悔恨煎熬。而如今,我竟再次讓他卷入這個漩渦。

“他是個危險的人,城府極深,有足夠的心機和野心,阿允,你一定要遠離他……”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因為忽然發現,其實對他而言,最危險的人是我。若沒有我,他的生活大概會比如今安逸得多。

我茫然看着他。不過隔着三四步的距離,卻陡然遙遠,他在千山萬水之外雲深不知處的彼岸。他的笑意仍清雅溫淨,我卻不得不側首望向窗外,看檐前滾珠般的雨滴,成串瀉落。

他卻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走吧。”

似有一縷溫軟的吳綿,輕貼于手心。剎那間竟有錯覺,仿佛,是久違的安定。

我微微怔忡:“去哪裏?”

他含笑道:“耶律景已經走了,長寧還想留在這兒喝茶麽?若是不想,那還是回長寧觀吧,或者清音坊,或是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送你。”

他哄孩子似的輕柔語氣,令我頰上微燙。從未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人能像他這樣,讓我覺得日月清明,歲月靜好。無憂,亦無懼。

“還是,去清音坊吧。”我微笑。

長寧觀,名為道觀,實是奢華非凡的行宮,亭臺樓榭,華燈寶炬,遠逾公主儀制。但我其實并不喜歡。那裏太過冰冷,如一座巨大而空洞的華麗墓穴,權與勢,富與貴,不過是沉埋入土的陪葬品。

我只是奢求一點暖,一點光。

四十八骨的紫竹素面傘下,我與裴允同傘而行,穿過雨中的京都。

雨點細密,打在傘面上,铮淙如樂聲。水氣撲人而來,濕了衣袂,但那沁膚的涼意亦是好的。我沒有乘坐馬車,只要在這最後的尚能恣意的時刻,與他同歸。他為我撐傘,遮住世間一切風雨。靠得這樣近,我能辨出他衣上的淡淡墨香,似荷花暗香,消散在水氣清郁的晚風中。

無人比他更适合這種氣息,仿佛不沾半點塵世煙火。

似當年初見。

那是京都的夜,錦繡成堆,紙醉金迷,飄蕩着靡靡之音。清音坊內,珠簾高卷,沉香暗飄。循着一縷清風般的琴聲,我獨自走過寂靜迂折的回廊。四周是深黯的夜色,廊邊盞盞紙燈,描着大朵大朵的銀紅牡丹。燈內銀燭的光,化作花上浮金,半明半昧。

推門進入回廊盡頭的琴室,繞過十二扇紫檀飛金曲屏,終于看到了撫琴之人。

京都濃墨重彩的繁華,如一匹幽涼如水的蜀錦,繡滿妖豔花卉。但看久了只覺雙目刺痛。他是這瑰麗繁華中僅有的一抹素色——

博山爐內浮起煙雲般的香霭。自梁上垂地的素色紗幄前,光線晦暗,飄搖不定的燭影如蝴蝶翩跹的翅翼。雪白的衣袂如水波般迤逦于地。人似素月,倒映水湄。琴聲的餘音仍在空氣中顫動。

從那把烏木古琴之後,他緩緩擡首,看向我。

仿佛如水夜色裏,一朵白蓮倚風徐徐綻開,卻亦有零落的姿态。

露水滑過花瓣。微顫。滴落。

已成回憶。

回憶只是一場偶然邂逅的驚豔。而此時,我想,我是愛他的。如果比喜歡多一些,就是愛了。

傘外,大雨茫茫一片,遠處俱是模糊,仿佛雲夢澤的霧霭蒸籠着這座古老的城池。

仿佛有很多話想說。但真的說出口時,也只是淡淡的,似這煙雨空茫:“幼時夏季,我常常期盼下雨。雨水叮叮冬冬地打着窗前的芭蕉,涼意漫過大殿,暫時驅走了炎熱。宮女們倚着熏籠閑坐,一邊繡花,一邊聊天。她們來自全國各地。那些遙遠的、只在書上見過的地方,有各種奇特的風俗和方言。她們有時還會唱歌,唱的都是她們各自家鄉的歌謠。

不知為何,娘的病情在雨天總會略為穩定。我記得,一次雨天,她輕靠在朱漆莳繪的畫屏前,黯淡天光勾勒出她的側影,清瘦的容顏上無喜無悲,眸中只有空洞。若非她低低地唱着家鄉的古歌,讓人懷疑是泥胎木雕。那時,我還不懂歌辭之意,卻清晰記下了——

‘同病相憐,同憂相捄。驚翔之鳥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複俱流。’”

我收言回神,自失地輕笑道:“抱歉,又說這些毫無意義的話了……”

“長寧。”

“嗯?”我側首凝視他,喜歡他這樣輕聲喚我的名字。

他唇角輕勾:“為什麽要道歉呢?我樂意傾聽。”

的确,再沒有比他更好的傾聽者了。但,似乎從來都是我在訴說,他很少對我說起關于自己的事。

我側着頭問:“你呢,你小時候喜歡雨天麽?”

“喜歡。”

“為什麽?”

“我曾在一個雨天,遇到了我的恩人。”雨絲飄入,落在他的發上,有清淡的微光。他水墨般的深眸中,亦有一種不含笑的光,仿佛隔着沉沉霧霭,那樣遙遠。

我不了解他過去的經歷。他從來不說,我也不曾逼問。當然,我可以派人去查,但我沒有。他若不想讓我知道,我會尊重他的選擇。

他平靜的述說如冷雨沾衣:“幼時,我住在離京遠郊的山村,家中清貧。九歲時,爹因病去世,娘無法養活我與弟弟。那年夏日,娘帶着我來到京都。我初次目睹京都繁華,很好奇,也很開心。街邊有小販在賣糖人,很多孩子在買,在笑。我遠遠看着,只能默默羨慕。沒想到,娘竟咬咬牙,給我買了一個。我喜孜孜地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總也舍不得吃——直到娘帶着我來到清音坊,從陌生人手中接過一袋錢,忽然簌簌落淚,似乎很傷心。我愣愣地看着她,意欲伸手拭去她的淚水,卻被旁人拉開。我扔下糖人,掙紮着想要靠近她,她卻抹着淚離開了,無論我如何喚她,也不回頭……”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這才發覺他手指冰涼:“你恨她麽?”

“應是曾有怨恨的吧。我至今也不知道,當年有人願意收養弟弟,但她為何最終選擇舍棄我。也許,是我做得不夠好吧。”他的語氣那樣淡,平靜得更令人擔心,“我想,我還是在意她的。大概,愛與恨從來就不是可以明确劃分的。”

他頓了頓,又道:“娘離開後的第三天,京都下起大雨,仿佛是天在哭泣。但我的淚已經流幹了,只呆呆望着窗外。一切都在雨中模糊了輪廓,我漸漸忘記了娘離去時的背影。然後,我遇到了恩人……”

話至此處,一輛馬車從我身旁疾馳而過,半人高的水花猛撲過來。我聽得惘然入神,還未及反應,一個力量已将我拉開,避過了濺起的泥濘,把我帶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紙傘跌落,大雨鋪天落下。

雨中,我睜大眼睛,擡首看他。那一瞬的悸動,可是,天荒地老?

但我這樣的人,連一生一世都無法承諾……

雨水從臉上淌過,卻是溫熱的。

惶然垂下頭去,卻被他握住了手。紙傘複又撐起,他修長的手指掠過我的鬓角:“都打濕了,得趕緊回清音坊更衣了。”

我微笑着任他牽着手,一步步随他而行,宛如歸家。雖然,我從來沒有家。

到清音坊後,我先去換了衣裝。知他不喜奢華,便揀了最簡淨的淡紫煙染紗羅,腕上籠紫水晶手串。又淡掃娥眉以為晚妝,不着脂粉。

清歡捧着螺钿梳匣,看着侍女為我绾發,笑吟吟道:“女為悅己者容。長公主天生麗質,又這麽肯為公子費心打扮,公子一定喜歡。”

我笑着揉揉他的頭發:“你這孩子,可是剛剛偷吃了蜜糖?”

他眨了眨眼:“清歡只是實話實說。”

忽然,我在空氣中覓到一縷極淡的花香,不由一愣。

熟悉的氣息,但為何,會在此處?

“長公主,怎麽了?”清歡清脆如鈴的聲音喚回了我的思緒。

便一笑,扶了扶發鬟上的玉釵:“清歡,你說說,這支釵換成銀簪會不會好些?”說着,我靜靜擡眸,看着鏡中映出的他的身影。鑒面略顯昏黃,泛着冰冷的清光。

不易察覺地,我微微蹙眉。

衣妝妥當之後,我未帶侍女,徑自前往清音坊內的定香水榭,只因裴允在那裏。

雨意盡收,暮色溫柔。天邊浮現出大片淡紫的晚霞,恰似我的衣色。沿着仍有盈盈積水的碎石小徑走去,四周竹木清淺,高低錯落的蟲鳴與潺湲流水之聲混和。轉過一座綠蔓青蕪的假山,便已望見那臨水而築的香榭。水榭上挂着一對紗燈,燈光輕曳,照見雕楹曲闌。

進入水榭時,一陣清風湧入,帶來夜來香的濃郁氣息,也吹亂了長發。正欲擡手攏發,身後卻傳來熟悉的聲音:“別動。”

那一瞬的觸動,分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只任由他輕輕抽掉我的發簪。三尺青絲瀉下,紛紛拂拂,似幽濃芬芳的漆黑流水,及地而垂。他像以前那樣,細致地為我挽起長發,并重新簪好。

我環住他的腰,埋首于他胸前,卻要強迫自己冷然道:“你走吧,離開這裏。”

我必須及早讓他離開這個危險的是非之地。況且,我有我的私心,不想讓他看見我即将到來的命運。

我曾猜想過他此時的反應,驚訝,質疑,解釋,還是怨怼?但半晌沉默後,他平靜道:“長寧,若有來世,我希望娶你為妻……”

面對這遲來的承諾,我該欣喜麽?轉瞬之間,竟已怔然淚下。淚滴在他沉水碧的夾紗袍袖上,洇開一個個暗青的圈。

“但今生……”他的嘆息近在耳畔,摟着我的手臂陡然收緊,“今生,能讓我在離開你之前,在明日的宮宴上,奏一支琴曲麽?”

我不曾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請求。在盈睫的淚光中,努力呈出微笑,方擡首看他。

最後一絲斜陽餘晖,在他的眸中漸漸黯淡。他凝眉望向遠處,目光卻無焦點。此刻的他,比我更像一個無能為力的孩子。我與他,是長冬中的相擁取暖。人間溫暖何其稀薄。他是清明潔淨的玉壺冰心,我的心中卻是罪孽累積的層冰積雪。

更何況,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他的聲音靜如止水:“我知道,我與你,不會有任何結果,也不會得到世俗認同。但我仍希望,能最後一次為你彈奏《鳳求凰》,在宮中,在所有人面前,在你最深切的記憶裏。”

沒有理由拒絕,亦不忍拒絕,終是輕輕颔首。他引袖為我拭去眼角殘留的淚痕。衣袂間,仍有熟悉而寧靜的墨香,氤氲了記憶。

水榭外,夜色轉濃。風來如水,像他輕喚我時的缱绻溫柔。這種溫暖的錯覺,就是所謂的淨化與救贖麽?但我不能貪戀這種錯覺,亦不能挽留他。縱使我曾站在最高處,那不過是讓我能更清醒地知悉,這世間的千般幸福,沒有一種,會屬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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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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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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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