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是耶非耶

此次宮宴,為皇室家宴,設于西苑第一殿景明殿,宴請皇親、公卿及五品以上內外命婦。作為燕國國使的耶律景自然也在延請之列。

我領着十餘名宮女,從紫宸殿前往景明殿時,行經複道上的渡廊。廊上絲筵鋪地,輕軟無塵。随着行進過程,廊側的大幅珠簾次第垂落,走過後又無聲卷起。風起時,珠簾微動,隐約飄來不遠處憑欄而立的命婦們的各種衣香,以及零星的私語。從她們惡意而躲閃的目光,太容易猜到,其交談內容的針對者,是我這個即将被迫遠嫁的失勢之人。

那些素來與我不睦之人,大可幸災樂禍一番,将平日裏的卑躬屈膝換作冷嘲熱諷。我将手中的冰纨團扇退于唇畔,呈出一絲無懈可擊的微笑。聽而罔聞,視若不見,是在宮中生存必備的技能之一,我從小就已熟習。

景明殿後有諸多涼亭水閣。階前廊下遍植芭蕉,涼蔭如水,滿地梧桐子。幾名教坊女伶坐于綠雲葉影之間,奏樂侑宴。因是家宴,不用羯鼓、琵琶之屬,但以簫、笙、筚篥、嵇琴依次獨奏,音韻清美。我走過時,恰聞一名歌伶遲點檀板,曼聲清唱,如輕嘆,似沉吟,兼着風中環佩之聲,化作一縷游絲散入煙雲。

天子禦座設于景明殿東廂,兩旁是挂着琉璃幕的隔間。按三年來不成文的規矩,我的席位應在右邊的隔間,而華文淵在左。我正要拾階走入右邊隔間,一名內侍匆匆行來,垂手禀道:“陛下請長公主殿下到西花廳一敘。”

他終于決定面對我了麽?

我屏退身後宮女,獨随內侍步入偏殿。

重重禦簾拂揚而過,浮繡龍紋的冷金紗绫,垂卷之間一絲不亂。甬道兩旁置着十數對白玉托盤,其上冰雕多為湖山景致之形,散着淡淡霧氣。柱下侍立的宮女們,清一色的碧绡輕羅裳,眉目矜嚴,安靜得仿佛化作了背景。文源與我皆喜安靜,連窗外的鳴蟬皆被內侍捕盡,此間格外寂靜,甚至聽得見冰雕的融水滴落的微聲。晦暗的光線中,飄浮着龍涎香的氣息,華美而沉郁。

我在最後一重簾幕前駐足。純色無繡的冰绡簾,簾內光線較明,将一個立于簾後的身影投于其上,如一幅水墨淡染的白絹。那人影微微垂首,凝立不動。無需細辨,我已知是他。

難道,他一直在門前等我?埋首一笑,泯去這個無聊的念頭。

不料绡簾陡然掀起,流蘇上墜着的銀鈴叮叮咚咚響成一片。我微驚之下向後退了一步,擡首時卻迎上他盈滿莫名怒氣的目光。我尚不及反應,他已扣住我的手腕,猛然将我拉入簾內。

我從不知道,他竟有這麽大的力氣。更不知道,第一個對我有如此霸道舉動的人,竟是他。

他太過用力,我的手腕隐隐生疼,卻恍惚笑了。

他的目光微微一顫,終是松開了手,略顯遲疑地開口:“朕……”

這一個自稱,便劃出了我與他之間不可逾越的天塹。宮禁之內,沒有孝悌,唯有君臣。

不待他出言,我已褰裳跪地。垂首看着平滑如鏡的地面,聲音平靜:“長寧若惹陛下不快,罪該萬死,請陛下責罰。”

半晌不聞回答。室內沉寂的空氣似一潭幽靜的死水,連光陰都沉澱下去。

我終是狠下心,漠然道:“若陛下無事,長寧告退。”

欲起身退下,卻再次被他猛然拉住。我欲掙脫,卻激起他近乎狂躁的禁锢。頭上佩戴的冰玉簪滑落下來,應聲折斷。清晰的碎裂聲。

仿佛被這聲響所驚,他突然松了手,我站立不穩,跌倒在地。珠钿顫着細微輕響,紛紛散落。瀑布似的長發傾瀉至地,流水般迤逦。身下的漢玉雕磚上,有精致的曼陀羅花圖案。天雨之花,永無凋零之日,卻亦永遠無人采撷……景明殿的地磚作各式花卉紋樣,幼時我曾抱着文源,将一幅廣陵芍藥的圖案指給他看:“這是芍藥,又叫将離草,以之贈別……”

浮金般的陽光透窗灑落,我的影子投在地上,觸手冰涼。

何以贈別?維以不永懷,維以不永傷。

忽然笑了,仰頭看他。但為何,他的神色那樣哀傷?仿佛虛脫似的,他緩緩委頓于地,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方才的噬人怒氣仿佛全部消失了,目光空洞,神色哀涼。

忽然,他以手掩口,低低咳嗽起來。我伸出手,習慣性地想要輕拍他的背,幫他順氣。但那只是一瞬的恍惚,擡起的手終是靜靜垂下,籠于袖中。

他看着我,似乎微微笑了。帶着病态潮紅的蒼白的臉上,那抹笑意,似慘痛,似自嘲。就這樣靜靜笑着,一點晶瑩沁出眼角。有殷紅的液體滲出掩口的指縫間,那樣刺目。

我惶然怔住,望定那抹濃得化不開的紅,不能動彈。

他卻未傳喚太醫,只是匆忙別過頭去:“阿姊,不要看……”

即使是在這個時候,他仍記得,我怕見血。

我緩緩伸出顫抖的手,在觸及他的瞬間,再也控制不住,環臂擁緊了他。他輕輕拍着我的背,像之前每次我安撫病中的他一樣,無聲地安慰我。

窗外浮雲掩過,室內光線暗了一分,似迢遙隔霧,蜃氣樓臺般虛浮不定。他衣袖間幽幽的龍涎香彌散開,恍若夢境。但我知道,沒有哪個夢,會這樣殘忍,又這樣真切。

我極力鎮定着,聲音仍有一絲顫抖:“那七葉雪蓮……沒有效麽?”

之前我已猜到,他的病情十分兇險。而耶律景獻給他的神秘“禮物”,驗證了我的猜測——耶律景以燕國最珍貴的藥物,與文源完成交易。據說,燕國特産的七葉雪蓮為藥中聖物,即使是閻王下了催命符的人也能挽救。既有它,我便以為,文源應是無恙了……

他站起來,從案上拿起一只檀匣,遞到我手中。

撥開鎖片,匣中晶瑩花朵映入眼簾,瓣似冰绡,層疊冗繁,與書中描述分毫不差。

這不盈一握的花朵,便是價值連城的七葉雪蓮。

最好的藥材既已在此,為何不用?誰都知道,咯血已是病入膏肓之象,多拖一日就多一分兇險。

“為何……”

他仿佛知道我想問什麽,唇邊殘留的血跡似一痕豔麗的胭脂,勾起凄絕的笑:“我一直在猶豫,一直在考慮一個困擾了我三年的問題。阿姊,你能回答我麽?”

他的眸中仿佛翳着朦胧的水膜,盡是迷茫哀懇之色,但一字字皆那樣清晰:“阿姊,如果華文瀾還在,你會這樣麽?”

華文瀾。這三個字,我始料未及。

那些關于他的記憶,只剩下冰冷的殘燼。卻又似隐藏着生命中最後的一星火光,足以燎原。那是不可碰觸的危險。但無論如何,他已死去。宮中之人再現實不過,這種不可能發生的問題,無人關心。

而文源為何會問這毫無意義的問題?又為何,它令我張皇無措?

“阿姊,請你告訴我,這三年來,你為我、為我的皇位付出一切,是否是因娘臨終時的囑托,以及,你在內心深處,把給華文瀾的補償,全部施于我?”

手中檀匣,跌落于地。

四周太靜。宣銅香爐內,一縷清煙漫開,沉沉渺渺,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暮春時節。是誰在記憶深處的婆娑花影間默然微笑?是誰曾溫言告訴我,世間一切皆有輪回因果?

終是,一去不返。

文源垂下頭,坐在一泊陽光中。低垂的睫毛投下淡淡陰影,低弱的聲音裏隐約着極輕的笑意:“呵,我明白了,果然如此……阿姊,你若不願,我便将它還給耶律景,我們就當之前這些都未發生過,好麽?你會留在我的身邊,陪我度過最後的光陰吧?那樣,也就足夠了。雖然我恨華文淵,但,在我死後,他不會為難你的……以後,你也會記得我吧,就像記得華文瀾一樣?”

我聽得怔忡,心中滿是苦澀,卻終無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已無意分辨。

“陛下,您需要休息。再過一刻,宴會就要開始了。”

淡定的女音響起,一人掀簾而入,身着銀白鳳羽袆衣,縠緣衣擺長曳于地,绡紗廣袖飄若流雲,執一把泥銀沉香折扇,雍容莊姝。朝我微微颔首後,她讓身後宮女将一盞藥湯進呈于文源面前。

文源卻未接過,不勝疲憊地倚着案幾阖了眼,不言不動,似一個毫無生氣的偶人。

阮秋水轉視我道:“長公主,請讓我送您出去吧。”

她見我衣妝不整的狼狽模樣,也無驚異之色。

我看向文源,他卻閉着眼,無聲地拒絕了一切窺探。

欲言又止,終随阮秋水走出內室。步履有些虛浮,腳下的雕花玉磚連綿成一條無盡的河流,整個人仿佛溺在水裏,随步輕響的環佩之聲亦似潺湲水聲。

似被衣擺絆了一下,踉跄着幸未摔倒。一名宮女欲上前扶我,我搖頭謝絕。幸而今晨施了妝粉,不然此刻的臉色定然蒼白不堪。曲廊轉角,阮秋水駐足,屏退了宮女內侍。輕嘆一聲,她靜靜道:“這些話,我曾向陛下發過誓,永遠不說。但如今,卻是不得不說了。長公主,難道您從沒想過,文源所罹,真的只是病麽?”

我一愣,看着廊外的大片芭蕉。清蔭沉沉欲流,映得衣袂也染了碧色。天氣晴明,卻似能聽到細雨落在蕉葉上的清越響聲,碎珠濺玉……那是何其久遠的陳年記憶……

“文源自幼身體就不好……”我輕聲說着,似在說服自己。

“您何必再自欺欺人?”阮秋水不給我任何逃避的機會,“太醫早已診出,陛下中了一種慢性的毒。毒素從陛下幼年時便開始侵入,積郁已深。誰有機會、誰有理由,于先帝在時,長期向陛下用毒?那時,又有誰能一手遮天,令太醫不敢洩漏半句?您以為,陛下将太醫滅口是為了什麽?他不過是不想讓您知道,那個曾被所有人視為謙謙君子的人,那個您一直懷念的人,有不遜于其母的狠毒心機。”

啪的一聲,她手中的折扇重重收攏,一向淡定的聲音透出隐隐恨意:“也許那個人的确曾對長公主關懷備至,那是因為您對他不會直接構成威脅。但陛下不一樣。”

這些道理,我何嘗不知。昔日,請太醫給文源看病的,也的确一直是華文瀾。但教我如何相信,他會做如此之事?不可能,絕不可能……

眼前湛然一碧的芭蕉,漸漸模糊。綠意深濃,仿佛要令人沉入其中。遙遠的記憶裏,潇潇暮雨,數尺蕉葉輕卷,一寸蕉心泫露……有人微微俯身,以潔白柔軟的中單袖緣,為我拭去眼角淚痕……

彼時雨聲點點碎濺芭蕉,而此刻,唯有澹澹風聲穿過悠長的曲廊。

物是人非,人間別久不成悲。

我喃喃道:“文源只是失寵嫔妃的孩子,對他的太子地位很難構成威脅。即使他要防範于未然,為何不同時對華文淵下手?”

她似乎冷冷笑了:“您的母親和先皇後沈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即使文源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繼位,想必也是令那個人擔心的禍患。至于他是否曾意圖謀害華文淵,這個,恐怕華文淵本人才會清楚吧。”

“皇後娘娘與長公主在聊什麽呢?”慵懶的聲音,若帶笑意,卻是耶律景沿廊行來。絡金的燕國樣式的薄袍,左肩與左袖褪下,挽結于腰,露出深青的中衣。額上束着同色發帶,中央鑲着祖母綠寶石,微微閃爍着寒意。但他的笑意朗然融暖,似有陽光的質感,太過耀眼。

他從容地俯身一禮:“宴會即将開始,貴國國君陛下讓臣來請長公主入席。”

阮秋水看着他的目光冷漠疏離,言辭卻依然客氣:“那就勞煩白大人了。”

言畢,她深深看我一眼,輕振袖袂,翩然轉身離去。暗繡牡丹的雪白衣擺引曳于地,身影消失于游廊盡頭的爍爍珠簾間。

“長公主請。”耶律景揚眉一笑,略略欠身。

但他眸中那絲細如毫發的微光,讓我想起某種危險的動物。

面對他,絲毫不可掉以輕心。我凝了凝神,目光淡淡掃過他,長袖微拂,旋身移步。

走過一塵不染的桐木內廊,重重隔門次第打開。濃郁衣香雜于花氣煙霭之中,因風散入層樓宮闕。絲竹之聲漸近,歌伶清聲歌盡紫宸繁華:禦筵桂醑,天酒榴花,水向浮橋直,城連禁苑斜……

宮女紛紛跪拜于走道兩側。成對的彩漆銀箔障扇,如雲排開。

這就是權力鋪就的道路麽?

庭中榴花照眼,灼紅欲燃,似這條路上淌過的淋漓鮮血。絲履踏過落花殘紅,無聲無息。

不知不覺,已來到東廂右側的隔間。以往此時,應有宮女搴開垂簾,迎我入內。卻無。一名內侍垂袖躬身,畢恭畢敬道:“長公主,這是明德王的席位。您的席位在左邊。”

我略感詫異,猜不透其中用意,但終未多言,徑自走入左側隔間,與華文淵的隔間隔庭相對。

室內一色的冰簟檀幾,張着素絲紗幔。幾枝白芍藥供于膽瓶中,瓷爐內燃着沉香屑,十分雅潔。禦簾深垂,在室內能看到外面,外面卻看不到室內景象。坐定後,宮女奉上茶水及時令鮮果。蓮瓣琉璃盞中,以泉水與冰塊湃着甘瓜朱李。缥缈白霧浮起,模糊了視線。

“殿下想說什麽?”我淡然問。

耶律景拈起一粒晶紫的葡萄,悠閑把玩:“方才這出夫唱婦随的戲,十分精彩吧?令弟擅長攻心之術。讓我猜猜,這次他是怎麽說動長公主的。”他微笑着,像是自說自話一則有趣的謎語,“他明知道你會為他付出一切,還要讓你作出一個毫無懸念的抉擇。然後,令弟妹出現,推波助瀾。我猜得可對?”

我不言。是真是假,對我已不再重要。

“其實,令弟對長公主也不是沒有感情。但誰都明白,這廟堂宮苑本是一個戲場,無人不善于做戲。将一分感情演繹為十分,是每個戲子必備的技能之一。”他輕輕碾碎了指間葡萄,眸中有清冷的光芒,笑容卻像一個惡作劇的幼童,“更何況,與天下江山相比,便是十分的感情,也微不足道。”

可悲的是,這個道理,從父皇身上,我早已知道。

可笑的是,我雖知道,卻無法做到。

“能将一分的可疑诠釋為十分的險惡,殿下不也擅長離間之道?”

他輕嗤一聲:“所謂‘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身在此處,再怎麽揣測人心,恐怕也不為過。我只是陳述事實,相信與否,全在長公主。”

我無意與他虛與委蛇,道出心中最大的疑問:“七葉雪蓮為貴國皇室秘藏之珍寶,價值連城,歷來只有國君病重時才會使用。你與文源達成的,究竟是什麽交易?”

“之前,我也一直與長公主合作,為的是什麽?”

“牽制華文淵,維持我國國內兩派勢力的平。”

“不錯。若說這次我的目的依然如此,長公主信麽?”

毫無猶疑:“不信。”

“的确,如果是我,我也不信。”他微微一哂,“如果再加上在我國的棋局上,獲得長公主這位盟友,夠麽?”

我淡笑搖頭:“不夠。”

他再拈起一粒葡萄,像對弈時拈起一枚棋子:“那麽,再加上借此讓我國太子獲罪,夠麽?”

我挑眉:“此話怎講?”

“長公主還記得我在來貴國之前,傳給公主的密函上所寫的第一件事麽?”

想起那玉管內的密函,我回憶道:“貴國太子派出一名殺手,意欲破壞和談。”

他撫額微笑,意态悠然肆恣:“長公主還能記得,真是在下的榮幸。”

我心念一動:“殿下是要逼那殺手露出原形,然後坐實貴國太子違抗聖意、破壞和談之罪?”

他注視着我,支頤而笑:“果然心有靈犀。”

我無心理會他的玩笑,淡然道:“貴國太子派出的,定是千裏挑一、忠心不貳的死士。若刺殺不成,會立刻服毒自盡。殺他不難,但要想獲得他與貴國太子聯系的證據,恐怕十分不易。”

話音剛落,恰聞簾外一聲羯鼓,破空透遠。須臾,玉笛聲袅袅而起,飄遙雲表。

和着清絕笛聲,他屈指輕叩節拍,怡然悠語:“刺客在行刺時有一瞬間的猶疑,就足以被制服,使他無法自盡。有一種藥物,人服下之後,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只要能留下活口,在千百種有趣的酷刑之下,就由不得他不開口了。”

想起皇室秘藏刑典上的重重酷刑,當此溽暑,也覺涼意浸衣。旋即淡然一笑:“但刺客抱着必死之心而來,在那千鈞一發之際,豈會稍有猶疑?”

他慵然笑着:“相信長公主很快就會知曉答案了。”

簾外的細細清樂忽然安靜下來,內侍的通傳聲響起:“皇上駕到——”

望向簾外,見重重樓臺雕梁間,帝後儀駕緩緩近了。金面宮扇煌煌招展,衆多宮女內臣陪侍,我仍是一眼便看到了文源。

因是家宴,他僅着常服,銀朱廣袖紗袍鋪繡雙肩龍紋。銀朱之色本極豔麗,而他姿儀高華,神情凝肅,濃豔色調也顯得沉靜安穩,恰與身旁皇後阮氏的銀白鳳藻翟衣相映襯。龍章鳳質,一如朗日,一如明月,是人間帝後令萬民仰望的尊儀。此時的他,眉目莊靜,再無一絲羸弱病态。

在衆人齊齊跪地的衣袂窸窣聲中,東廂門前垂挂的三重水晶簾次第卷起。他與阮氏相攜步入。

随于其後的華文淵,白玉冠下垂系墨纓,着硃墨水蟠龍雲紋錦衣,佩玉劍,身姿冷峭挺拔。而他身旁的宮裝女子,如一環溫潤的玉,含着水光的剔透。眉眼淨細,淡妝如畫,纖腰約素,步态如輕雲出岫,裙裳下擺徐徐漾出千朵錦繡牡丹。是名門淑媛幼承庭訓才能有的娉婷儀态。

我見過她,也記得她——信陵阮氏嫡出長女,華文淵的未婚妻子,阮明月。

但吸引我目光的,是她手中的團扇:輕羅素纨,繪白描牡丹,紫竹扇柄上系着墨色流蘇。

我側眸轉視耶律景:“殿下能否解釋一下?”

他好整以暇地微笑,輕描淡寫道:“昨日,在下從水月軒歸來的路上,巧遇阮小姐。她見了長公主的這把團扇,十分喜歡。我想,公主必不會介意區區一把扇子,便割愛轉贈給她。公主若是不願,在下負荊請罪。”

事情自然不會如此簡單,但我猜不出端倪,只淡淡道:“殿下言重了。”

華文淵與阮明月一同走入正對此處的隔間。帷簾垂落的瞬間,他似乎微微回首,目光淡淡掃來。但隔着我面前這幅特制紗幕,除了依稀人影,他再不能窺見更多。

天子賜坐之後,衆賓入筵。宮娥魚貫就列,分進禦酒。水晶盤上脍素鱗,汝窯珍器煮龍團。犀箸鸾刀,縷切紛綸。宮眷命婦所在的渡廊上,瑞腦香浮,莺燕呖呖。垂帷下、漆屏邊,露出層疊的雲裳衣裾,蹙金孔雀,銀絲麒麟。風過時,垂帷微動,隐約一片衣香鬓影。

為避暑,石庭四周鑿有水渠,引來清涼井水,流水涓涓,浸着杜若、蒲草。空氣中有濕潤微甜的水意。庭右的空地,為歌弦獻藝之所。兩名教坊女伶,高梳雲髻,金環約臂。一人輕彈寶軸琵琶,一人徐擘銀柱箜篌,樂聲低回,清泠可聽。樂音漸至高處,恰逢風起,水邊開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紛揚如雨。美人素手撥弦,輕裾當風如雲煙蒙蒙,如入繪卷。

然而,這幅優美繪卷,我無心細看。牆角的銅壺刻漏,無聲地提醒着我,時辰快到了。不自覺地攥緊了素綢纏絲衣帶,直到耶律景的聲音響起,我才回過神來。

“長公主不時查看刻漏,魂不守舍,可有要事?”

我淡淡道:“殿下不去那邊為國使特設的席位麽?”

“此處風景獨好。看來,在下要繼續打擾長公主了。”他擎着酒杯,意态閑适,倒是比我更像此間主人。

憑案而坐,我輕輕摩挲着案緣上的鳳藻浮雕。面前的犀箸玉杯,一動未動。悄然垂下目光,冰簟上的紋理在視野中漸漸模糊,幻化為初見之夜,清音如水的琴聲、那人清逸的眉目、銀燭淺淡的柔光……古屏風前,玉爐中升起輕煙袅袅,纏綿于襟帶間……

不如不遇傾城色。

等待如此漫長,每一寸光陰皆是煎熬。但仍希望它能長些、再長些。因為等待之後,便是離別。我與裴允的,最終的離別。

離別終是到來。女伶斂衽退下,內侍搬來琴案。

飄零紅雨之中,有人攜琴而來,踏着滿地落花瓊瑤。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隔簾望去,似一枝梨花輕籠煙霞,讓我恍惚想起漢武帝隔帳遙見芳魂的光景。然而,微一轉念便覺不祥,連忙止住這無端妄念。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仿佛略有聲響,就會驚醒這個古老典故中的夢境。

他緩緩跪下,置琴案上。冰弦之上,流動着隐隐雲光。略略調琴,雪白廣袖拂過玉轸。随手一撥,五音六律十三徽,宮商如水,潋滟流光。

一彈流水一彈月。

仿佛望見月光下的幽藍海水,向那最深處漸漸沉沒。清涼的水流托着身體,緩緩回旋。時光如凝在水晶鎮紙中,四周悄然無聲,所見卻愈發清晰。月華在上方的水面粼粼變幻,如一朵巨大的蓮花綻開。無數細碎的銀色水泡汩汩上升,宛如斜光中無數的浮塵。

浮世,浮生。琴韻的幻境中,我看着他,如溺水之人向着更加明亮的水底,無可自拔地沉下去。

風不斷吹起他的素衣,琴聲在漫天落紅中紛飛。但這曲子,不是《鳳求凰》,而是《流水》……

我驀然驚覺的剎那,琴音陡轉徵聲,如裂帛斷錦,戛然而止。弦上的袅袅餘音,陡然化作淩厲劍氣,攜着白虹般的寒光破空而來。

那一瞬,如此漫長。光陰如一匹錦緞,急速抽絲離析,每一線冰冷的細絲都足以劃出一道傷。

心下竟是從未有過的空明,已知這是怎樣一個計中之計。卻無憤怒,連哀傷也淡去。只以這最後的剎那,勾起一個淺淡的笑意,看着他衣袂飄飛,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亂紅如織的花影中,似要乘風歸去。

垂帷在劍氣中飛揚起來,宛如流雲舒卷。驚鴻照影,一如初見。

看見我的瞬間,他的眸中閃過驚訝,以及,猶疑。剎那的猶疑,足以致命。

其實,他是不該猶豫的。我和他的相遇,本就只是一個美麗的騙局。華文瀾是這個局的設計者,是他的恩人,用他為我營造一個海市蜃樓般的幸福。而他終被我和華文淵害死。之後的一切,毫無懸念——決定複仇的人,在前往燕國時,暗中投靠燕國太子。他雖随時可以殺我,卻必需找到一個辦法,将我和華文淵一同除去。和談是他最好的時機——只要他在宴會上成功刺殺華文淵,并留下我與耶律景有私下聯絡的證據,就可以把我推向絕境。在宮廷漩渦中,失去權力的失敗,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絕境。

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早已落入耶律景的布局。

耶律景需要的,就是他這一剎那的猶疑。足矣。

也許是因為怯懦,也許是因為悲哀,我終是閉上了眼。

“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直到我們一同死去麽?”

黑暗中,他溫和的聲音猶在耳畔,每一個字都曾在心湖中激起淡淡漣漪。

卻是不能了。在這裏,連死亡也是奢侈。

再睜開眼時,形勢已完全逆轉。他倒在地上,白衣沾染塵埃,目光空茫,一動不動。周圍是早有埋伏的侍衛,铠甲冷亮,刀劍銳利。

我靜靜向他走去,臉上是最純淨溫柔的笑意。在衆人的目光中,我俯身,輕輕擁抱了他。他的衣上,仍有寧靜的墨香,令我流連。這是一個多麽美妙的夢境:優雅姿容、清逸氣韻、琴音、墨香、邂逅……每一樣,都由華文瀾精心設計。如他所願,我沉溺于這個夢境,不願醒,卻不得不醒。

我微微低頭,似嗅花般,将吻輕輕落在他的額頭上。

同時,袖中匕首深深沒入他的心髒。

我擁着他,但已與他隔着,黃泉碧落的生死之距。

他虛弱地笑了,最後的聲音消散在風中:“長寧,抱歉,只有來世再為你彈奏《鳳求凰》了……你怕見血,刀不用□……”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若本不該相遇,那這場離別,不過幻滅而已。宛如一只本不應該在塵世停留的仙鶴,終于振翅而去,遺我一片飄零白羽。

真的呢,像夢一樣,沒有真實感,沒有悲歡。

我的懷中,他仿佛睡去,沉入這場無邊夢境,再無憂慮。

我輕輕放下他,斂容整裳,徐徐起身。

地上靜靜躺着他所用的劍。我彎腰拾起,指尖輕輕撫過那冷亮的劍刃,并不意外地發現,這是極為逼真的假劍。他至死也不知道,他的這把琴中劍,已被清歡暗中調換,無法殺死任何人。

我擡眸,冷冽目光徑直投向那個人。

“清歡是你的人。”我未用疑問口吻,而是平靜的陳述語氣。

其實,昨日嗅到清歡身上的花香時,我已有察覺。團扇上染的花香,雖然清淡,卻能持久沾衣不散。但那時我未曾料到,耶律景有置他于死地的理由。

一念錯,千機過。

我面前這個算準了一切的男子,并未否認,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你殺了他?”

幽冷笑意如暗夜優昙,綻放于唇角:“背叛我的人,不該殺麽?”

他向我走來,忽然展臂抱住了我。我意外地僵了一下,手中的劍跌落在地。

耳畔是他呢喃般的低語:“你是不忍心不殺他吧。真可惜,沒想到你會這麽心軟。不過,殺了他,你以後就不會再有這些礙事的感情了。”頓了頓,他仿佛微微笑了,聲音愈發溫柔,如人間四月的和風,聽在我耳中,卻字字如九秋寒霜:“我知道你恨我,不過無妨。你也恨華文淵,恨他當年違背承諾,在獵苑中射殺了華文瀾。但你終究與他合作至今。愛與恨,從來就不能純粹地劃分。你與我,今後同樣可以合作,不是麽?”

記憶中,深埋已久的記憶如暗夜夢魇般,再次被喚醒……那人緩緩委頓于血泊中,擡眸看我,目光靜如死水,聲音裏沒有怨毒,只有解脫般的釋然:“長寧,你和我,一樣得不到……”

這句續無可續的遺語,是他的詛咒,還是命運的谶語?

耶律景說,愛與恨,從來就不能純粹地劃分。何其熟悉的話語。那個人昨日的聲音猶在耳中:“愛與恨,從來就不是可以明确劃分的。”

恨我麽?無妨。但你不該愛我。

垂睫笑了,無可抑制的笑。

雖曾設想過無數種結局,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忽然間,耶律景輕輕放開了我,看着我身後,悠然微笑:“令弟與令兄來看你了。”

看我?我笑着,如脫網歸林的飛鳥,翩然拂袂,轉身離去。庭中,滿地如血殘紅。焚風湧動,灼紅如霰,撲上衣裾,如一簇簇飄飛的火焰,欲将我與這一生罪孽盡皆吞噬。

無心去看文源與華文淵的神情,他們亦未阻攔我,任我這樣笑着,離去。

與人群中的阮明月擦肩而過時,目光淡淡掃過她手中的團扇。恍若隔世。昨日我攜着它時,如何能想到,它将成為今日的死亡陷阱?

仰起頭來,只見晴空萬裏,陽光刺眼。但這宮闕深處,永遠是山雨欲來的壓抑氣息。

終于,一滴遲來的冰涼液體打在衣袂上,轉瞬泅暈開來,再不見痕跡。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