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

廉價的灰綠色短袖上衣,夏裝,全部是毛球球,用手揪要花三天三夜的時間,灰色工裝長褲,裆很低,褲腿很長,質感頗厚,一看就是秋冬裝,腳上的膠涼鞋,還是男款的,因為穿太久已經開膠。

丁小箋翹了翹大腳趾,對着刮花多年的鏡子整理自己那頭硬邦邦的稻草頭發。

失去離子燙,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而這一身裝扮,太辣眼睛,不忍直視。

鏡子旁邊挂着一本臺歷,明晃晃的寫着年月日。

唔……

十月十日,應該剛剛過完國慶節,可惜這個年份,整整往前推移了十五年,屬于她十五歲這年。

牆壁上的時鐘指向十二點,丁小箋看着時鐘,腦袋裏頓時蹦出一段不太和諧的記憶。

十五歲,她讀初三,中午十二點,她應該需要做……

鑰匙開門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而後屬于女人的尖銳叫罵聲洶湧撲入她的耳朵裏。

“賤皮子!人呢!你個小畜生!在哪裏!鍋都是冷的!”

這個聲音真的太久違了。

丁小箋默默深吸一口氣。

思想可能會說謊,經歷可能是虛拟,但如此清晰明了的聲音卻做不了假。

她真的回到十五歲。

人生中最晦暗最無助最不想回憶的時間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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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給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丁小箋步入光線昏暗的樓梯,一步一步緩緩走下去。

女人站在樓梯口,滿臉怒容,夕日的清純小美女變成如今的老大媽,歲月在她漂亮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跡,這就是丁小箋的老媽周紅雲。

沒有以後的蒼老容顏,白發俨然,同時也失去了歲月賦予她的沉穩老練,這個時候的她臉上寫滿了暴戾和不甘,像個吹滿的氣球,看到哪就炸到哪。

周紅雲瞧見輕飄飄的丁小箋,立刻恨不得上去踢兩腳,“天天好吃懶做!飯呢?飯在哪裏?你除了會做飯還會幹什麽?你怎麽不去死啊!是不是還要讓我供着你才行?”

說話久違的難聽。

同時也勾勒起丁小箋的記憶。

的确是周紅雲年輕時說話的味道。

“動啊!還站在這裏!老子看着你就恨不得踹你兩腳!你個死丫頭,一天到晚啥啥啥都不做,連個飯都做不好,我養你幹什麽,養個畜生都比你有用,還天天花我的錢,住我的房子!”

丁小箋往廚房走去,丁家這個房子是千禧年建的臨街房,當初搬進來時,一窮二白,要什麽沒什麽,如今在這裏住了五六年,除了新房變舊房,多了舍不得扔的垃圾,再無其他任何變化。

當然,十五年後,這房子除了更破更舊更髒,依舊沒有其他變化。

周紅雲見丁小箋去幹活,撇撇嘴,手裏拿着一顆桔子,一邊吃一邊說着,“別人家裏哪個姑娘像我們家一樣,各個懶得像千金大小姐,一天到晚的不做事,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往外跑,跑啊,跑了就不要回來,回來還幹什麽……”

在這種背景音樂下,丁小箋慢慢淘米煮飯,慢慢切菜洗菜。

周紅雲口水罵幹後,将椅子搬到電風扇下面吹着風進行午休。

從小學三年級就學會生爐子煮飯的丁小箋對家務活是信手拈來,不知道有多熟練,但對于三十歲的丁小箋來說……多年來除了外賣就是蹭飯,如果兩者都沒有,她寧願餓肚子。

所以,這頓飯的結果預料之中的非常糟糕。

丁小箋一家六口人,她本人排行老三,家裏還有兩個姐姐丁雨晴丁雲露,一個弟弟丁興學。

沒錯,丁小箋的家庭是一個标标準準的重男輕女家庭。

她爺爺奶奶重男輕女,她爸爸媽媽同樣的重男輕女。

周紅雲最喜歡做的事情是一邊把兩個雞腿放在丁興學碗裏,一邊對左鄰右舍的人溫聲細語道,“女孩投身在我家多幸福啊,我一向是一視同仁的,要不是他們的爺爺奶奶,我絕對不願意要兒子,女孩好着呢,你們不信問問我家孩子,看她們怎麽說。”

大姐丁雨晴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臉蛋,長得頗為白皙靈巧,一張嘴乖巧話源源不斷,“那必須的,我媽對我們可好了,她把我們養這麽大才不容易,我可喜歡我媽了。”

二姐丁雲露鵝蛋臉大眼睛,美豔逼人,她冷冷哼一聲,嗆道,“到底是喜歡女兒還是兒子,你自己心裏明白。”

聽到丁雲露的話,周紅雲立刻臉拉得老長,像看仇人一樣看着她。

千不該萬不該,丁雲露不應該洩了她的底。

丁小箋重回十五歲,做的第一頓飯讓一家人都很嫌棄。

四個孩子的父親丁昆在雲漢市打工不在家,從工廠歸來的丁雨晴和丁雲露看着一桌菜很不爽。

難吃!

超級難吃!

少油少鹽,像水煮一樣。

丁雨晴,“小三,你怎麽回事啊,是不是故意的?”

丁雲露,“天天白菜腌菜豆腐,吃得都想吐了,能不能買點肉回來?”

丁小箋自個仍舊驚魂天外,切菜沒有切到手是她運氣好,默默添了一碗米慢慢啃着,黑色的眼瞳無比發散。

太真實了。

真她媽的真實。

周紅雲對丁小箋也是無比不滿,但看丁小箋油鹽不進的樣子,她只能一邊吃飯一邊噴道,“小寶呢?他在哪裏?”

丁小箋搖頭,“不知道。”

“你在家裏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你怎麽做姐姐的?”

丁小箋心裏不痛快,氣樂了,眼神瞟向周紅雲,“他的腿長到我身上了嗎?他去哪裏還需要我同意?”

周紅雲被哽得心髒疼,同時也有點驚疑不定。

怎麽一向乖巧沉悶的老三說話變得如此嗆人?

周紅雲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摔,厲聲道,“你怎麽說話的?是不是翻跷?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讀書,你就是這樣對老子說話的?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丁小箋沒繼續怼她。

她太了解她的這個媽了。

周紅雲又罵了幾句,見女兒不說話,以為被馴服了,這才重新拿起碗筷,吩咐道,“小寶大概去玩了,等他回來,記得給他炒個雞蛋飯。”

丁小箋沒說話。

丁雲露立刻不爽了,“炒什麽炒!他要炒,我也要炒!憑什麽他什麽都不做可以炒雞蛋飯,我就只能吃這些?”說完往廚房走去開火。

給兒子炒雞蛋飯周紅雲是心花怒放,輪到丁雲露,她是一千個一百個不樂意了,罵道,“懶貨!事情沒做好多少,天天想着吃好的喝好的,那是我的雞蛋,不是你的雞蛋!”

“我也賺錢了!我的工資都給你了,我憑什麽吃不得!”

“那是你應該交的,再說了,幾百塊錢,算個屁!”

“我就是要吃!”

丁雨晴在旁邊皺眉道,“老二,這就是你不對了,老媽的話你都不聽……”

“聽個屁聽,她天天挂在嘴邊的是兒子兒子兒子!”

“小畜生!你給我放着!”

“不放!”

砰!

碗摔在地上的聲音。

丁小箋默默的趴完手中的飯,默默的走出熱鬧的家門。

丁家的大門對着土石村唯一的一條瀝青路主幹道,丁家前後左右的門面都做着小本生意,就連丁家的門面也租給別人,開着一家租書店。相比起十五年後被各種各樣的小轎車堵得下不了腳,現在的土石村街道還保持着清爽整潔。

十月的風夾雜着沙土涼涼的吹在丁小箋身上,她再次翹了翹腳趾。

原來十五歲的她是這樣熬過來的。

再次經歷,真不容易。

丁小箋有點抓狂。

是金錢不夠香還是小日子太舒暢,她為什麽要再次回到這個小破地方經受第二次家庭摧殘?

隔壁雜貨店的胖大嬸蹲在路邊吃飯,笑着問道,“丁小三,你們家又在摔鍋摔碗?你姐姐的聲音真大!”

丁小箋玩味的回視她,“您這個熱鬧也看的蠻起勁的嘛。”

胖大嬸吐出魚骨,“嘿,土石村方圓十裏,估計你家是最熱鬧的。”

丁小箋不再理會她,自個進了屋。

還沒打開租書店與自己家之間的隔門呢,周紅雲嗆人的聲音已經飛揚到耳邊,“這個小三小畜生,又跑哪裏去了?天天只顧着玩,碗不洗,鍋不刷,什麽都不做!”

丁小箋推開門,悶悶喊道,“媽。”

“喊什麽喊?”

“我沒鞋子了,我要買鞋。”

周紅雲脾氣徹底爆發,指着丁小箋罵道,“你那麽多雙鞋!怎麽會沒有鞋子穿?天天浪費,什麽事情都不做,給你買個屁!一天到晚和別人攀比!讓開,我去上班了,記得你小弟回來給他炒雞蛋飯吃!”

丁小箋讓開路。

周紅雲、丁雨晴、丁雲露都在一個工廠上班,周紅雲先走,丁雨晴、丁雲露在家裏磨磨蹭蹭的看書看電視,直到周紅雲在家門口大罵,她們才不甘不願的去上班。

丁家的樓房有三層,丁小箋和丁雲露睡二樓後房。

樓房前有東曬,後有西曬,冬冷夏熱。

西曬從後房小小的窗戶照耀進來,熱氣蒸騰,悶熱潮濕,整個房間卻奇怪的依舊光照不足,空蕩蕩的房間裏除了一張大床,小桌子小矮櫃,再無其他。

丁小箋站在房門口,破舊空蕩環境映入眼簾,唯一屬于她個人的物品是放在桌子上的書包,還有醒來時,放在她枕頭旁的小說。

丁小箋是個書蟲,這個家裏,三個女孩全部是書蟲,一本小說先是丁雨晴看,接着是丁雲露,再是丁小箋,每個人至少看個十遍八遍,才肯再去買下一本,去年門面租給別人開租書店後,更好,書也不用買了,直接下去拿。

所以丁小箋今年虛歲十五歲,滿打滿算确實已經有兩年的書齡。

這個時候的她接觸的全是臺言,什麽樓雨晴古靈淩淑芬林如是決明綠痕,最近,她又迷上了席絹,迷上她書裏的門當戶對平等淡然。

可這些小說對于做了十七年書蟲的丁小箋,太過單薄。

三十歲的丁小箋對小說文筆要求不是一般的高,更喜歡《紅樓夢》《浮生六記》《群山唱響》《活着》《三體》……無論古今中外,她都要翻開一閱。

她喜歡瑰麗的小說故事,喜歡沉浸在書中,感悟平凡與不平凡。

丁小箋将小說扔到一邊,打開書包。

一本又一本的課本滑落出來。

十五歲的丁小箋正處于初三的重要時間段。

想到這裏,丁小箋露出無奈笑容。

奈何這個家裏沒有一個人希望她繼續讀下去,他們更希望她能夠辍學,出來打工,減輕家裏的負擔,即使初中的學費已經由五百降到一百多,即使家裏四個人賺錢,兩個孩子讀書,他們依舊覺得昂貴。

要不是她真的有學習上的天賦,日日夜夜看小說,依舊能夠憑自己本事考上高中,大概,她已經像這個家庭裏其他的女性,坐在工廠裏上班。

可惜,看小說對她的學業産生了不可逆的影響,她沒有考上重點高中,只考上了普高,從而影響了她的高考,高考分數只夠上三本,但因為學費太貴,最後選擇上專科。

一步一步的滑入谷底。

可是,如果沒有小說,大概也沒有丁小箋這個人了吧。

晶瑩的眼淚從丁小箋的眼角滑落,滴在初中課本上,被摔得四分五裂。

從不曾被愛護,只會不停被苛責的人生,充滿晦暗與陰影,小說成為了她的精神安慰劑,讓她度過了最艱難也是最青春的一段時光,讓她如夢般快樂,也讓她虛度光陰。

直到後來工作,丁小箋才知道,這就是原生家庭賜予她的感情負債,如果說別的孩子被父母插上了翅膀,那她就是被父母系上了石頭,直到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讓她從仇恨轉為淡然,再從淡然轉為釋然。

她的青春全部用來償還感情負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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