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最最喜歡你了

裴渡的劍氣遠遠超乎想象。

他年紀輕輕, 修為算不得太高,劍風驟起之時,卻于半空掀起層層氣浪, 裹挾着排山倒海的靈力, 幾乎要将黑霧吞噬殆盡。

邪氣原本只當他是個小輩, 不值得忌憚太多, 沒料想殺氣來得又狠又快,全然無法避開。

這小子……

劍意凜然, 它被擊得悶哼一聲, 周身纏繞的黑霧如同發了怒,狂嘯着劇烈顫抖。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謝疏不在的時機,這群小鬼知道得太多,它必須盡快将其除掉,不留活口。

狂舞的黑煙凝聚成型, 化作條條張牙舞爪的長須,與劍意彙成的白光相撞, 于半空掀起層層浪流。

邪氣的攻勢越來越兇, 黑霧彌散之際,忽地身形頓住。

它來之前,在院落外特意設下了帶有障眼法的結界,只要不走進院子, 在外面乍一看來,此處風平浪靜,與平日裏并無兩樣。

但此時此刻,卻有另一道腳步聲從門邊襲來, 愈發靠近。

來人是個劍修,同樣修為不低。

真是難纏。

一旦聞風而至的人越來越多, 驚動謝府乃至雲京城裏的其他人……雖說監察司是出了名的吃白飯,可倘若當真被那群人盯上,它恐怕沒辦法活着離開雲京。

懸浮于半空的邪氣緩緩一旋,黑霧似是得了舒緩,殺意漸消。

也罷,獵物已經到手,只要即刻回到孤雲山,待得時機成熟,它等待了多年的夙願,便能如期成為現實。

到那時,即便謝疏與雲朝顏親自來對付它……大抵也是無可奈何,拿它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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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談判失敗,真可惜。”

邪氣啞聲笑笑,滿園的黑霧倏然聚攏,好似蝴蝶攏上雙翼,将它與孟小汀緊緊裹住:“我另有急事,就不陪你們過家家了……告辭。”

因此當莫霄陽跨入院落的時候,只聽見一息極其輕微的風聲。

空中花雨紛飛,黑霧飄渺如煙。

應當與裴渡對峙的邪氣,徹底不見了蹤跡。

謝鏡辭竭力睜開雙眼。

窗外透射而來的陽光有些刺眼,讓她下意識皺起眉頭。意識逐漸聚攏,當記憶碎片緩緩重疊,謝鏡辭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子,睡意盡散。

“謝小姐。”

耳邊響起裴渡的嗓音:“你身體可有不适?”

她聞聲擡頭,在卧房門邊,望見一道修長的暗白色影子。

裴渡憂心于她,卻也知曉踏入女子閨房不合禮數,于是久久站立在房間門口,靜候謝鏡辭醒來。

“哦哦哦!謝小姐醒了嗎!”

莫霄陽從另一側門邊探出腦袋,滿臉的劫後餘生喜出望外:“太險了!萬幸你用靈力擋下了大部分邪氣,只受到不大的影響,否則也會像城裏其他人那樣,怎麽都醒不過來。”

謝鏡辭後腦勺陣陣發痛,嘗試運作識海,确認此處并非夢境:“孟小汀呢?”

方才還因她蘇醒而活絡的氛圍,于頃刻之間安靜下來。

“那股邪氣瞬息消散,連帶孟小姐也消失無蹤。”

裴渡沉聲應她:“沒能攔下它,抱歉。”

此事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他的過錯,謝鏡辭輕輕搖頭:“與你無關――那邪氣帶着一衆人來到雲京城,應該就是為了搜尋孟小汀的蹤跡,再把她帶回孤雲山。”

正如同帶走她娘親那樣。

“裴渡親耳聽到它說,有要事去辦,容不得耽擱。”

莫霄陽面上浮起憂色:“它要做的事情,會不會與孟小汀有關?”

謝鏡辭身邊的氣壓陡然一沉。

“我打算……即刻前往孤雲山。”

她說得毫不猶豫,擡手揉了揉太陽穴,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雖然不知道那裏究竟怎麽回事……但沒辦法等到明日了。”

謝疏和雲朝顏要明天才能回來,想必那團邪氣正是選中了這一段空隙,才敢特意進入謝府動手。

既然是“不容耽擱的要事”,必定迫在眉睫,倘若她晚上幾步,孟小汀不知道會遇上什麽事情。

她已經沒有耐心繼續靜候。

謝鏡辭沉聲:“那邪氣已至元嬰巅峰,此行恐有危險,你們不必同我一起。”

“謝小姐,你這話可就不對了。”

莫霄陽掏出圓鼓鼓的儲物袋,擡手朝她晃了晃:“我和裴渡在你昏睡的時候就商量好了,等你一醒,咱們立馬趕去孤雲山――武器啊地圖啊靈丹妙藥啊,我們倆早就準備齊了。”

他似是有些急,眉眼間盡是迫不及待的戰意:“走走走,咱們去把那團惡心的黑球錘爆!”

謝鏡辭算不得莽,在離開雲京之前,用傳訊符給爹娘寄去了一封信,告知二人一旦收到信件,就立即前往孤雲山。

大宴與世隔絕,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才能收到。

在禦劍的間隙,莫霄陽嘴巴閑不下來,為謝鏡辭概括了自己與裴渡讨論一番後,大致得出的結論。

“首先呢,既能控制夢境,又沒有真正的身體,以一團黑氣的形式存在于世,我們搜遍古籍,終于在《靜海浮雲錄》裏找到了個同它相差不大的玩意兒。”

莫霄陽道:“那團氣名為‘夢魇’,是種滅絕了很久的魔物,以人們無盡的噩夢、怨念與執念彙聚而成。傳說它極其罕見,已有兩三百年沒出現過,夢魇以夢境和靈力為食,體質越特殊的人,給它的增益越大。”

尤其是裴渡的天生劍骨,純粹靈力中融合了濃郁劍氣,于它而言有如天靈地寶,大有裨益。

謝鏡辭不解:“那它為何會特意選中孟小汀?”

在她的印象裏,孟小汀并未身懷多麽特殊的體質,加之修為不高、靈力微薄,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夢魇的首選目标。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

莫霄陽撓頭:“關于夢魇的記載極為稀少,哪怕是《靜海浮雲錄》,也不過寥寥提了它幾句。在絕大多數提到它的古籍裏,都把夢魇當作一種被虛構的假物。”

所以當雲京城中數人陷入昏睡,所有人腦子裏浮起的第一個念頭,都是邪修作祟、術法入夢,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夢魇頭上去。

禦劍飛行的速度極快,不消多時,三人就已抵達孤雲山。

孤雲山位于群峰環繞之中,比起周圍高聳入雲的巍峨雄峰,這座被衆星捧月的低矮山巒顯得格外不起眼。

夢魇留下了那麽多修士作為信徒,必然有個地方為衆人提供住處。

據孟良澤所言,當年他來孤雲山開采原料,幾日下來,只見到匆匆逃出的江清意,并未撞上任何建在深山的建築,加之夢魇有意藏匿行蹤,安身的地方,毫無疑問在山林深處。

如今雖是冬日,叢林中卻仍環繞着一望無際的翠綠,密密麻麻的松柏如同織就而成的巨網,把謝鏡辭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她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不知行了多久,當目光掃過其中一抹突兀色澤,迅速停下腳步。

那是一處飛翹的檐角,呈現出樹幹內裏淺淺的輕褐色澤,在浪潮般的綠中,一舉便攥住她視線。

心髒莫名開始劇烈加速。

謝鏡辭一顆心懸在半空,下意識與裴渡對視一眼,放輕腳步,繼續往前。

眼前的景物逐漸清晰。

這裏竟像是個安靜祥和的小村落,一列列簡陋的木屋雜亂排開,四周安靜得可怕,如同廢棄已久。

她正四下張望,突然聽見一聲腳步。

一個看上去孱弱體虛的少年将三人上下打量,眉目間狐疑漸生:“你們……是誰?”

謝鏡辭眼皮一跳。

“我們聽聞此地能心願成真,特來拜訪。”

莫霄陽反應很快,沒經過多久思考,便滿臉正經地接了話:“身旁兩位是我弟弟和弟媳,我們一家人慘啊!受奸人所害家産盡失,只能淪落街頭,找不到個落腳的地方。”

他越說越氣,猛地一咬牙:“我真是恨透了那個混蛋,想要讨回一個公道!”

這裏多的是嫉世憤俗之人,少年對他的态度習以為常,點頭笑笑:“既然能得知此地消息,想必你一定是受到了神的感召。莫要着急,再過一段時間,它便會親自召見于你。”

謝鏡辭脫口而出:“神?”

裴渡皺眉:“再過一段時間?”

“三位既是新來,應該并不知曉規矩。”

少年似是剛從睡夢醒來,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再開口,仍是溫聲細語的模樣:“這村子裏彙集的,盡是有冤難報、走投無路之人。多虧有神明降世,為我們洗刷冤屈,建立一處全新的世界。”

不過是場虛無缥缈的夢境,以夢魇之身,竟也膽敢自稱為神明。

謝鏡辭心底冷嗤,面上佯裝出驚訝的神色:“全新的世界?”

“神明慈悲,送我們通往彼岸之所,我不宜多言,待會兒三位親身體驗,便能知曉其中精妙。”

真是有夠厚臉皮。

謝鏡辭聽得在心裏直翻白眼,想起裴渡之前的問話,順着他的意思繼續道:“為何要等待一段時日?我們不能立即見到神嗎?”

少年緩聲道:“想見也能見到,只不過大人抽不開身,無暇顧及各位。”

抽不開身。

謝鏡辭心口一顫,努力壓下不斷翻湧的躁意:“……所為何事?”

“大人本無實體,每過數年,便會降于命格契合的聖子聖女之身。”

少年笑笑,語氣裏竟多出幾分欣喜之意:“你們也算幸運。按照慣例,祭典本應在三天前開始,但聖女孤身在外,今日才回到孤雲山,若是方才前往祭壇,說不定還能見到神臨的景象。”

莫霄陽沒忍住,低聲罵了句“我靠”。

這少年話語委婉,美名其曰“神臨”,其實說白了,就是夢魇附身于命格相宜之人,占據整具身體與識海。

所以孟小汀的娘親才會自幼生活在孤雲山,不但從未離開山中,還對人際交往、家務農活一無所知。

打從一開始,她就被當作夢魇的下一具身體養大,如同籠中之鳥,不可能有獨自飛出去的時候。

而由她生下的孟小汀,也理所當然會被看作繼任容器,如此循環往複。

整個村落的人對此心知肚明,卻甘心沉溺于虛假的幻境,對其視而不見,将她當作取悅“神明”的工具。

謝鏡辭幾乎快要控制不住心底殺意,深吸一口氣:“神臨的地點……在哪裏?”

這少年顯然被心想事成的夢境養得不太正常,帶着三人向山林深處前行時,不停手舞足蹈,嘴裏嘟囔不知什麽東西。

瞥見謝鏡辭探尋的目光,他也不覺得羞惱,輕笑着解釋:“在夢裏,只要一伸手,就能有數不清的美酒佳肴――我也不需要走路,只要腦子裏生出一個念頭,倏地就瞬移到了。”

難怪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像根火柴人。

謝鏡辭抿唇笑笑,視線不露聲色,掠過他全身。

少年不但走路姿勢奇怪,步伐更是顫抖不停,仿佛雙腿沒什麽力氣,下一刻就會頹然倒地。

至于他的臉頰更是深深往內凹陷,莫霄陽說過,夢魇會以他人靈力為食,久而久之,這群人恐怕會變成具具幹屍。

關于這一點,他們定是渾然不知。

因為少年一邊走,一邊撓頭自言自語:“奇怪,我這幾日分明醒來修煉許久,為何還是這副樣子?”

裴渡沉默片刻,少有地出了聲:“這位道友,不知為何會來到此地?”

少年聞言一愣。

“我和你們差不多,也是被奸人所害,全家只剩下我一個。”

他像是很久沒回憶起這段經歷,開口時帶了幾分遲疑:“幕後黑手有權有勢,我沒有證據,拿他毫無辦法,正巧大人托夢,指引我來到這裏。”

看來這是個究極虔誠的頭號信徒,說起那位“大人”,連眼睛都在發光。

謝鏡辭好奇接話:“不知那幕後黑手是何等身份?”

她本是随口一問,沒想到聽得少年話音一出,不由怔住。

“雲京城的孟家,你們應該聽說過吧?孟良澤那厮當今過得如何?當年他還只是個不受寵的小兒子,為謀權益――”

他在夢裏早就把這人無數次千刀萬剮,這會兒再一提起,卻還是帶了刻骨恨意,然而還沒說完,少年就話鋒一轉:“到了!你們看,頂上就是神座和祭壇。”

謝鏡辭心下一凜,握緊鬼哭冰涼的刀柄,擡眼望去。

入目之處,是一座高高聳立的孤絕峭壁,她需得努力仰頭,才能于雲霧之間,窺見最高處的景象。

只一瞥,便讓她周身殺意大增。

此地三面環山,兩側山峰較為低矮,山頂之上屹立着碩大的夢魇雕塑,氣勢陰沉、暗影橫生,壓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于兩山中央,生有直入雲天之勢,擡眼看去,能見到一把由石塊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動不動,應該已然失去意識,一團濃郁黑氣盤旋在頭頂,好似蛛網層層散開。

萬幸,邪氣還未進入她體內。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驚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們不是――謝鏡辭?!”

謝鏡辭循聲看去,在山腳下不易察覺的陰影裏,瞥見幾個面色慘白的修士。

應該是随同夢魇去過雲京城的人。

……是了,所謂神明臨世,他們作為信徒,定要來瞻仰一番,所以村落裏才會顯得荒無人煙。

她身側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謝、謝什麽辭?你們認識?”

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臨,容不得你們在此撒野!”

一個男人怒吼出聲,向前幾步,做出迎戰姿态:“大人大發慈悲放過你們一命,你們莫非還想恩将仇報!”

“不好意思,‘恩将仇報’這個詞不太準确。”

莫霄陽扛着長劍冷笑:“準确來說,我們是想把那團黑乎乎的髒東西大卸八塊、五馬分屍、大快朵頤、兩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語小天才,要論成語,沒人能比過他!

“外交部發言完畢。”

謝鏡辭微微一笑,極有禮貌的模樣:“有誰要先上嗎?”

夢境。

還是夢境。

被黑霧籠罩的時候,孟小汀一直在做夢。

其實那算不得多麽脫離現實的怪異幻夢,一切因果都有跡可循,與其說是沒來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裏的真實寫照。

她是個很糟糕的人。

被娘親懷着複雜的心緒生下來,在江清意失蹤之前,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打從一開始,就是個不被期待、慘遭抛棄的小孩。

夢裏的娘親淚流滿面,面對她歇斯底裏:“我為什麽要把你生下來?他根本不愛我們……沒用的拖油瓶!”

孟良澤更不喜歡她。她永遠也忘不了,當自己拿着信物去孟家尋他時,男人滿眼的震驚與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兒,而是一只突然闖進府邸的野狗或小蟲。

後來居然是林蘊柔聞訊趕來,倚在門邊冷笑:“怎麽,這麽快就忘了你當年的摯愛?既然敢生,有什麽理由不敢養?”

夢裏的孟良澤不屑于正眼看她,語氣裏盡是毫不掩飾的厭煩:“你為什麽要來孟家?知不知道因為你的出現,讓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應該被江清意生下來……沒錯,你為什麽要被生下來?”

學宮裏的同齡人都看不起她。

最初的時候,她對世家大族的生活習慣一竅不通,保留着與娘親生活時的習慣,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圍在她身邊,說她可笑至極,一個鄉巴佬。

後來私生女的消息逐漸傳開,他們譏諷她尴尬的身份,也嘲笑她娘親的不知羞恥,可明明……

明明她娘親,才是最先遇見孟良澤的那個。

夢裏的小孩穿着學宮外袍,模樣一直在變,無論相貌如何,臉上都自始至終攜了嘲弄的笑:“誰願意喜歡你,和你做朋友?跟你這種人待在一起都是晦氣。”

在最後,夢境變成一柄生鏽的劍,一把破碎的琴,一疊七零八落的符紙。

這都是她毫無天賦的領域。

學宮裏的天之驕子們個個天賦異禀,她被茫然夾在中間,不知應當何去何從,只能變成汪洋大海裏最不起眼的一顆水滴,一輩子無聲無息,直至死去,都掀不起任何風浪。

她想起學宮裏的竊竊私語。

許許多多人的唇齒張開又閉攏,口型無聲,編織成兩個大字,重重敲在她心頭上。

沒用。

她也不想這樣啊。

誰不想要一個完整的、被父母疼愛着長大的家,一身足以驚豔所有人的天賦,一群推心置腹的夥伴,和一段無災無憂的人生。

可當孟小汀按照娘親所說的那樣,笑着試圖靠近身邊每一個人,得來的往往都是厭煩與嘲笑。

“私生女”的身份好似一道永遠不會消退的烙印,如影随形。

她不知道應該前往何方,只能一遍遍徒勞地微笑,讓自己看上去顯得不那麽可憐可悲。

“你看,世界就是如此。”

在漫無止境的夢裏,有團黑霧緩緩浮現,雌雄莫辨的嗓音缭繞在她耳邊:“你并沒有做錯,卻不得不承受這麽多的苦難。繼續留在這裏有什麽用?不如同我一道步入夢想鄉,到那時候,你能擁有一切。”

父母的寵愛,同窗的羨慕,遠遠超出所有人的天賦。

只要她想,只要她再往前邁上一步,只要她聽從“神明”指引,心甘情願匍匐于它腳下――

所有夙願,都能在另一個世界變為現實。

凝視着眼前少女黯淡的眼眸,夢魇不緊不慢,心生笑意。

只差這一步了。

只要徹底攻陷她的識海,它就能獲得嶄新軀殼,修為大增。

但那時,無人奈何得了它,它将以夢為媒,成為真正的神。

混沌夢境裏,聽不見除此之外的任何聲音。

可不知為何,孟小汀總覺得,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道嗓音清淩悅耳,好似冬日裏一捧雪華,尚未被玷污過,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孟小汀。

那人在一遍遍地,聲嘶力竭地這樣叫她。

怎麽會有這樣的錯覺。

理應不會有人在意她,更不可能有誰情願冒着生命危險,來孤雲山只為救她。

她一遍遍做着那個噩夢,自己茫然無措,哭泣着等待一束光亮,可四周盡是黑暗,沒有任何人靠近。

爹爹,娘親,學宮與家中形形色色的人。

有道聲音告訴她,今日她注定死去,哪怕丢了性命,也不會有誰為此感到傷心。

可是――

“孟小汀――!”

夢境嗡地顫動一下。

方才還悠哉游哉的夢魇,突然渾身一滞。

……不可能。

它在心中安慰自己,雲京城裏的人們之所以能夠醒來,全因藺缺為其驅散邪氣,再由旁人指引,才得以脫困。

無論如何,不管是誰,都不可能憑借自己的意志醒來。

夢境又是猛地一震。在無邊際的黑暗中,夢魇對上少女圓潤黑亮的眼睛。

“你――”

孟小汀定定看着它:“你把我,也帶進了夢裏?”

如同倏然碎裂的玻璃,它聽見咔擦一聲輕響。

這不可能。

裂痕越來越大,肆意瘋長,無數鏡面破碎,無數黑暗溶解,由它所構建的整個世界頃刻崩塌――

坐于神座之上的綠衣少女,緩緩睜開眼睛。

孟小汀一陣眩暈,想要起身,卻動彈不得。

黑霧化作道道難以掙脫的鎖鏈,将她困于其中,動彈不得。

在她跟前,是寒風凜冽的峭壁陡崖。

以及一道無比熟悉的聲線,由傳音入密裹挾而來,比起夢裏,顯得更為清晰:“孟小汀――!”

她沒說話,嘴角因為這道嗓音,悄然溢出一抹笑。

夢魇失态地狂顫:“你怎麽可能――”

“你說得對,我的确挺沒用――出身不好,天賦不夠高,性格也不求上進。”

孟小汀揚唇笑了笑,原本黯淡如死灰的雙眼中,忽然溢出一瞬華光:“但我也勉強有個算得上的長處,想知道是什麽嗎?”

夢魇尚未從震悚中緩過神來,聽她稍稍一頓,繼續道:“我是個體修,在我十三歲的時候……”

“曾經一拳打破了一只低階魔獸的腦袋。”

沒有任何征兆,拳風倏然而至。

本應被困在噩夢裏的少女右手高揚,黑發于獵獵冷風中肆意飛舞,當拳頭與凝成實體的黑氣重重相撞,迸發出微弱卻沉緩的道道金光。

她是個體修。

所以不用特意拔刀或舞劍,只要掄起拳頭,就能随時随地錘爆煩人精的狗頭。

這不可能。

夢魇止不住地劇烈顫抖,它的夢境堅不可摧,區區一個金丹期的廢物丫頭,怎麽可能在不借助絲毫外力的情況下,從夢裏脫身而出?!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居然還敢動手打――

力拔千鈞的力道正中靶心。

擴散的靈力雖然不強,但在須臾之間快速攻來,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它的意料。

緊緊裹在孟小汀腰間的黑霧散開一些。

――就是現在。

“我不會讓你掌控我。”

少女脫身而出,身形猛然一旋,面對着近在咫尺的神座與黑霧,嘴角勾起高揚的弧度。

在她身後,是高高聳立的祭臺邊沿。

狂風大作,吹得長裙獵獵作響,如今雖是絕境,孟小汀卻揚起下巴,用睥睨的目光笑着看它:“比起夢……在這裏,有我更想去珍惜的人。”

右足後移時,引得一塊石子随之滑落。

孟小汀深吸一口氣,眼底愈發濃郁的笑意裏,陡然生出一往無前的決意。

不過片刻,夢魇尚未來得及有所動作,立于祭壇之上的淺綠身影順勢後仰,伴随着狂湧而來的疾風。

在夢魇怒不可遏的嘶吼中,孟小汀大笑出聲。

江清意失蹤時,她不過是個懵懂稚嫩的豆芽菜,關于娘親的記憶,絕大多數都已模糊。

但孟小汀始終記得見到她的最後一天。

那是個蟬鳴聲聲的仲夏夜,青蛙與蝈蝈的叫聲此起彼伏。

娘親突然面色慘白地推門進屋,将她藏匿于房屋角落的衣櫃,關上櫃門前,往她手裏塞了塊被紙條包裹着的玉佩。

“這塊玉絕對不能弄丢,知道嗎?”

她渾身顫抖,連嘴唇都成了蒼白顏色,語氣卻被壓得格外柔和,輕輕告訴她:“還記得我們以前玩過的游戲嗎?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把自己悄悄藏好,不讓別人發現。”

那時的孟小汀似懂非懂,只能茫然點頭,又聽她繼續道:“村子裏的幾個叔叔嬸嬸也想同我們一起玩,你千萬記住,不要發出任何聲音,更不能被他們抓到,知道嗎?”

當然好啊!

她最喜歡做游戲,經常和村子裏的其他小孩比賽,沒有誰能贏過她。

“娘親會和你站在一邊,先替你引開他們。”

那女人告訴她:“等你聽見我的笑聲,就悄悄打開櫃門,從窗戶跑出去――那些大人追得很快,你必須一直往雲京的方向跑,越快越好,等到了途中,就把玉佩外的紙條打開。”

孟小汀一本正經地點頭,在最後一刻,娘親彎了眉目,朝她露出一個時常被挂在臉上的微笑。

她說:“小汀,不要回頭。”

在那時候,孟小汀并不能理解那抹微笑的含義。

然後陸續有戴着白色面具的人進入屋子,她視野有限,聽得也不夠清晰,只能聽見類似于“你還有個孩子”“跑了”的模糊字句。

娘親把他們引去了廚房,在廚房裏,看不見卧房中的景象。

孟小汀聽見一聲清朗的笑。

她手腳靈活,玩躲藏類游戲最是擅長。

娘親的笑聲肆意而響亮,遮掩了她發出的所有窸窣輕響,當翻身越過窗外,孟小汀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風,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她一直跑,沒有回頭,直到身後忽然竄起一束火光,把整個黑夜照亮。

孟小汀回頭的時候,見到被火舌吞噬殆盡的,屬于她與娘親的房屋。

江清意的笑聲卻愈發響亮,打從心底裏發出來,像是嘲笑,也似欣慰。

在女人尖銳的笑與連綿火光裏,沒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在烈焰背後,有個不斷奔逃的瘦弱小姑娘。

江清意是個沒什麽出息的女人,在她乏味的一生裏,似乎找不出任何值得留念的時刻。

先是在孤雲山的囚禁裏瑟瑟發抖生活了十多年,不敢聲張也不敢忤逆;

後來僥幸從牢籠裏逃脫,遇見此生鐘情的第一個男人,又因身份懸殊暗生羞愧,不聲不響離開雲京。

就連在那個破落偏僻的村莊裏,她也因為生性膽怯,隔絕了與大多數人的交流,蝸居在小小一處房屋。

當孟小汀打開那張裹着玉佩的紙條,見到稱不上工整漂亮的白紙黑字。

等看清紙上內容,她終于沒能忍住,倏然落下淚來。

那字跡生澀,由于是匆忙之中寫就,墨團糊滿了大半張紙:[帶着玉佩,去雲京孟家,尋孟良澤。]

正下方還有一行下筆極重的小字。

娘親一筆一劃對她說:[快跑啊,不要回頭。]

江清意懦弱了一輩子,最後卻在沖天火光裏縱聲大笑,用笨拙的字跡告訴她,不要回頭。

哪怕是關上櫃門的最後一刻,她都在竭盡所能地微笑。

――“娘親,你為什麽一直都只是笑?好像從來不會哭。”

那天孟小汀分明是迎着笑聲,卻咬牙淚流滿面,在簌簌火光裏,女孩的哭泣被靜悄悄埋在夜色裏頭,仿佛從沒存在過。

天生大膽無畏的人向來只有少數,世上多的是沒出息的膽小鬼,但人生這麽長,在漫漫無邊際的長河裏,總會遇到某一個人。

讓膽小鬼變得勇敢的某一個人。

一旦遇見那個人,了無生趣的每一段平凡人生,都能顯得無比熠熠生輝。

下墜的感覺不甚真實,四面八方皆是朝中央聚攏的風,孟小汀呼吸不能,下意識指尖輕動,捏緊袖口。

她不會選擇離開。

她才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無論從小到大。

有人對着她數年如一日地笑,也有人……在等着她一起回到雲京。

風聲如巨浪滔天,震得耳膜生生發痛。

狂風無止境地嘶吼咆哮,在澎湃巨響之中,忽然闖入一聲清澈嗡鳴。

那道聲音突兀至極,逐漸向她靠近,籠罩在鼻尖的,是股與血腥氣格格不入的花香。

耳邊傳來震耳欲聾的狂響,屬于莫霄陽的劍一擊破開山頂神像。

雕塑自上而下轟然崩塌,引出齑粉陣陣,無數信徒尖叫嘶嚎。

伴随刀光一現,有道身影攬她入懷。

“好險好險――你是不是吓壞了?”

謝鏡辭的嗓音被狂風拍散,往四周蕩開:“我接得很準吧?”

孟小汀哈哈大笑,肆無忌憚。

還有人在等着她。

當她竭盡全力奔向那個人的時候,她知道,對方也一定會毫不猶豫朝她趕來。

正是因為這樣,她心底才會充斥着那麽多那麽多不可估量的勇氣。

“超級――超級準!”

她順勢抱緊跟前姑娘的脖頸,雖是在笑,眼淚卻不知為何落下來:“最最喜歡你了!”

謝鏡辭發出心滿意足的得意輕哼,揉一把孟小汀冰涼的臉,撫去滾燙淚痕。

“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有人顫抖着大叫:“那可是我們世代供奉的神明雕像!神罰……你們将大人惹怒,神會殺了你們所有人!”

莫霄陽沒理會他,嗓音噙了笑,大大咧咧地劃破長空:“喂,裴渡――!”

回應他的,是另一道更為冷冽霸道的劍氣。

遠山之上,另一座高高聳立的神像轟然破碎,石破天驚,只留下四散的餘灰。

幾個修士白眼一翻,有氣無力跌倒在地。

“如果是那樣的神明……”

謝鏡辭将孟小汀帶往地面,手中鬼哭刀锃然一響,止不住煞氣滿溢。

她說着柳眉微揚,自唇角勾出淡薄淺笑:“殺掉的話,也沒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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