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辭辭
夢魇發了怒。
神像塌毀的巨響直沖雲霄, 無數碎裂石塊自山巅滑落,帶起一片片淺褐色煙塵。
在最高峰的陡崖之上,漫天黑氣騰湧不息, 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四周擴散。原本只是團盤踞于神座的球體, 此刻竟生出遮天蔽日的勢頭, 橫亘綿延三座山頭, 把陽光盡數吞沒。
這是元嬰巅峰的力量。
威壓無影無形卻排山倒海,所經之處狂風大作, 一衆信徒止不住瑟瑟顫抖, 皆是雙腿發軟,匍匐在地。
“大人,這都是他們的錯,不關我們的事……不關我們的事啊!”
“造孽,造孽!能為神臨獻身, 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你怎能中途逃開!”
“母女都是白眼狼!當初我們供你娘親吃好喝好, 她倒好, 一聲不吭就溜了出去,若不是我們循着線索找到……”
這人話沒說完,便被一束刀光不由分說擊中頭頂,當場疼得尖叫出聲, 自喉嚨裏吐出一口鮮血。
“這麽喜歡獻祭,你自己去啊。”
謝鏡辭眸光極冷,笑得譏諷:“說得這麽好聽,怎麽不見你掏空身體, 把所有靈力全都獻給摯愛的神明?前世修來的福分啊,就這樣讓它溜掉了?”
她嗓音方落, 忽聽崖頂陰風怒號,再一擡眼,見到襲來的夢魇。
彌散的黑氣非虛非實,如同液體肆意淌動,而今竟彙聚成一條來勢洶洶的雙頭巨蟒,兩眼空茫無物、暗色翻湧,口齒則是大大張開,仿佛要把所見的一切吞吃入腹。
它速度極快,巨大的身影足以媲美巍峨高山,毫不猶豫往下俯沖時,陣陣邪氣化作鋒利刀刃,肆意斬斷一簇又一簇的翠綠松柏。
也斬向一個又一個腿軟到無法動彈的人。
對于夢魇而言,這群愚蠢無能的修士不過是用完即棄的修煉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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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尚不強大時,便是靠汲取他們的靈力一日日成長,逐漸增至如今的元嬰巅峰;尋不到合适的身體時,亦是這群人四處搜尋,終于找來一個江清意。
真是可笑,它從頭到尾都在進行不間斷的利用與剝削,只需要一兩個小小的、不易被戳穿的謊言,就足以讓這群人死心塌地,把它視作慈愛無私的神明。
只不過是一群蝼蟻,無論碾死多少,都不會引出它的絲毫情感波動。
此時此刻,它體內靈力渾然飽和,留着這些人已無大用,唯一的目标只有那具身體,只要能得到孟小汀……
夢魇不介意清除道路上的一切障礙。
雙頭巨蟒的進攻毫無顧忌,所過之處皆是血腥氣,山間哀嚎聲聲,不絕于耳,如同屠殺現場,凄慘至極。
尚未捋清情況的信徒們大驚失色,竭力撐起早就被吓麻的雙腿,倉皇向遠處奔逃,心口狂顫之間,是一個個不敢置信的問號。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們一致的敵人,分明是那群鬧事的外來人,然而被虔誠信奉的神明,怎會對他們展開無差別屠殺?
更何況,他們所崇敬的神……不應該向來都寬容和藹、不帶絲毫殺意嗎?
又是一陣悠長蛇鳴,散發着濃郁死氣的蛇頭朝地面一掃,好幾人被掀飛落地,皮開肉綻,如同穿了件破敗不堪的血衣,好不狼狽。
充斥四周的哭聲更響了一些。
甚至有人淚流滿面地逃命,一邊往謝鏡辭所在的方向靠近,一邊哽咽着大喊:“救、救命!”
謝鏡辭避開席卷而來的氣浪,太陽穴突突地跳。
那怪物不顧形象設定,發瘋一樣清掃路上的阻礙,想必對孟小汀勢在必得。
這是夢魇的地盤,他們即便想逃,在重重追擊下,也肯定離不開孤雲山半步,唯一能活下來的辦法,便是拿命去賭。
心髒無比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如今分明是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刻,于謝鏡辭眼底,卻陡然生出幾分迫不及待的狂熱。
她已經很久沒有酣暢淋漓地揮刀過了。
“莫霄陽!”
鬼哭暗光四溢,在幕布般的黑潮下,謝鏡辭的嗓音顯得格外清晰:“它随時都有可能突襲過來――保護好孟小汀,沒問題吧?”
手握長劍的魔修少年咧嘴笑笑:“看我的吧!”
長刀嗡鳴。
天邊光影變幻不息,黑霧湧動之中,即便偶爾滲進一縷微不可查的陽光,竟也顯得慘白幽異,好似暗金色冠冕,浮空懸在巨蟒頭頂。
在奔湧如浪的邪氣裏,謝鏡辭逆着人潮前行的身影有如滄海一粟,手中刀光卻勾連出星河般明朗璀璨的長河。
一道邪氣猛然靠近,長刀與凝成實體的黑霧彼此相撞,迸發出尖利長鳴,不過須臾,黑霧便被生生斬成兩半。
黑氣越來越多。
夢魇不具備實體,因而不受空間的諸多限制,形體變幻萬千,好似鋪天蓋地的劇烈風暴,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
然而還不等謝鏡辭揮刀。
比風暴更早一步到來的,是道寒意凜然的劍光。
裴渡自山頂踏風而下,衣衫翻飛之際,劍氣層層蕩開,竟與元嬰修為的黑潮形成了對立之勢,勢均力敵之餘,隐隐還要勝過它幾分。
“謝小姐。”
他嗓音清冽,因為護在謝鏡辭跟前,看不見表情:“今日還需勞煩小姐,同我一并治退此物。”
他語氣淡淡,握着長劍的右手卻不自覺暗暗用力,因不知她将如何回應,指節泛起蒼白顏色。
身後的謝鏡辭沉默一瞬,末了,兀地發出一聲笑。
這道笑聲純屬情難自禁,因而音調極快極輕,像是突然拂過耳畔的一息風。
“說什麽‘勞煩’。”
謝鏡辭心情不錯,i麗的眉眼間攜了淺笑,向前一步來到他身邊,用了半開玩笑、不甚正經的語氣:“能與裴公子并肩作戰,是我求之不得。”
那道撫在耳朵上的風輕輕一旋,撩過耳膜。
少年低垂長睫,雖是抿了唇,笑意卻從眼底無聲流瀉而下,引出頰邊小小的圓潤酒窩。
“區區蝼蟻――”
夢魇非男非女的嗓音氣勢磅礴,經由重重黑氣,傳遍山野之中的每個角落。
怒火紛如雨下,點燃源源不休的戰意。
黑霧四面橫生,若是以一人之力,自然無法與之相抗,但若是兩個,便能不再顧及身後的所有麻煩。
謝鏡辭出刀極狠,每次刀刃破風而過,都能引出細密如織的氣流。
裴渡雖然看不見她的身形,卻能感受到那股熾熱溫度。
絲絲縷縷的黑煙被逐一擊破,夢魇嘶嚎陣陣,似是怒極,自周身湧出更為濃郁的邪氣。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道氣息究竟是為何物。
――當初将他擊中,并致使噩夢的邪術。
刀光劍影勢如破竹,屬于邪術的力量被頃刻斬斷,然而霧氣無形,即便被擊潰大半,還是有少數悄然滲進血液與皮膚。
裴渡的動作出現了剎那凝滞。
眼前浮現起無比熟悉的景象,孤月,殘陽,鬼冢荒無人煙,他渾身血污、狼狽不堪,而在他身前,站立着姿态桀骜、目光冷然的謝鏡辭。
幻象時隐時現,她伸出手,遞來一張單薄紙頁。
退婚書。
“你能給我什麽?”
衣着華貴的少女笑得諷刺:“以你這副模樣,怎樣才能配得上我?雲泥之別,還望公子認清身份。”
裹挾着腥臭的寒風掠過。
他本應惶恐失落,卻黑眸稍沉,露出一抹笑。
你不是她。
裴渡在心裏說。
真正的謝小姐……就在他身邊。
她親口告訴他,與他并肩,求之不得。
她定然不會知道,這句無心之言于他,究竟有多麽重要的份量。
像是一顆甜進心裏的糖,軟綿綿裹在心尖上。
無論之前經歷過怎樣的蹉跎,生出過多少不平和卑劣的情緒,全都因為這份濃郁甘甜,倏地融化散盡了。
這是他全力以赴這麽多年,得來的最好答複。
裴渡沉眸,揚劍。
劍氣彙作悠長龍吟,決然揮出之時,滿目幻象轟然碎裂,靈力狂湧,惹出夢魇一聲痛極的哀嚎。
謝鏡辭凝神吸氣,視線上擡。
她足夠清醒,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入了邪術編織的幻境。
進入裴渡的夢境,與真真正正來到自己夢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夢魇深知每個人心中弱點,并以此為根基,編造出針對性極強的假象。不得不說,以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身弱點,是種很奇妙的感受。
她原以為會見到多麽血腥恐怖的場景,然而環顧四周,竟然置身于一處雜草遍地、水潭幽然的洞穴,不過轉瞬,身後便襲來一道陰冷疾風。
她看不見身後的情景,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下一瞬,她就會因它而死去。
這應該是她當初秘境遇險時的記憶。
哪怕不記得當天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可瀕死之際的恐懼感,卻還是牢牢留在了心底。
……什麽啊。
原來她害怕的,只不過是這種東西嗎。
夢魇或許能看出她當時的絕望與戰栗,卻怎麽也不會想到,在那之後的謝鏡辭并未真正陷入昏迷,而是輾轉數個截然不同的小世界,迎來一段又一段人生。
對于她而言,死亡早就不是多麽新鮮的事情。
那一個個小世界變幻莫測,她命如浮萍,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時候。
生命綿延沒有盡頭,死亡卻也如影随形,她逐漸習慣,對一切都不甚在意,唯一的念頭,是回家見一見熟悉的家人朋友。
她自認不是好人,性格更是差勁,就連天道尋來打工,給出的也全是惡毒反派劇本,在小世界裏衆叛親離,不被任何人喜歡。
孟小汀曾說,幸虧遇見謝鏡辭,才得以改變自己的一生,其實對于她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沉迷練刀、對交往一竅不通的女孩從小到大形單影只,當被孟小汀抽抽噎噎拉住手腕的時候,謝鏡辭沒告訴她,那是頭一回,有誰願意同她做朋友。
因為遇見人生裏的第一個朋友,她才逐漸學會如何微笑,如何插科打诨,如何用最舒适的态度,與身邊的其他人相處。
人與人之間的奔赴,唯有彼此都在向對方竭力靠攏,那樣的情愫才真正擁有意義。
想和身邊的大家在一起。
也想讓他們……逃離既定的命運。
只不過是死亡,她早就不再心懷畏懼。
鬼哭驟然上擡,圓弧清亮,迸發出無可匹敵的亮芒,猶如暗夜孤燈、深潭明月,蕩開層層浩然清泓。
更何況,此時此刻的情景與秘境裏相比,總歸有了不同。
她身後不再空空如也,有另一個人守在那裏,靜默無聲,卻也可靠至極。
謝鏡辭不知怎地,自嘴角揚起一絲笑意。
可靠到……讓她暫時還無法想象,自己能與死亡扯上任何關系。
接二連三的重創,讓浮空而起的神明顫動不已。
山體因它的戰栗,蕩開粒粒四散的石塊,天邊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暗雲流瀉,還是邪氣吞噬了蒼穹,在聲聲哀嚎之中,謝鏡辭長刀一動。
就是現在。
她與裴渡當了這麽多年旗鼓相當的對手,此刻無需多言,僅憑一瞬息的靈力相撞,便知曉了對方意圖。
刀與劍,一紅一白,一戾一冽,伴随靈力驟起――
四周喧嚣至極,也無比寂靜。
四處奔逃的信徒們迎着滿目淚水,恍惚擡頭之際,盡數停了動作,瞳孔倏然縮緊,下意識半張了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正在與黑潮相抗、将體力不支的孟小汀護在身後的莫霄陽神色一凜,黑發被狂風掀起,拂過上揚的眼尾,引出一抹明亮笑意。
但見光華如雨,兩道截然不同卻彼此相容的氣息騰風而起。
有如天河倒灌、繁星垂空,白芒裹挾着冷戾血色,以破空之勢刺入天邊。剎時群山震蕩,籠罩了半邊天幕的黑潮湧動不止,随着一道悠長哀鳴,竟如被巨力貫穿的布帛――
不但夢魇,就連那片騰湧滾動的穹頂,都仿佛被斬作兩段!
和所有話本子的套路如出一轍,在夢魇被撕裂一條口子,從山巅頹然跌落後不久,雲朝顏與謝疏終于趕到。
一出延續了數年的戲碼,在今日陰差陽錯迎來了結局。
原來夢魇支配此地,已足足有五六十年。
它不具備實體,修煉得比常人慢上許多,便靈機一動想出這個法子,專程尋來對世事心懷不滿、亦或急于複仇之人,為信徒們創造心想事成的夢境,自己則坐享其成,一點點汲取衆人靈力。
謝鏡辭與裴渡只有金丹修為,全力一擊雖然得以将它重創,卻并未致死。
謝疏咋咋呼呼把它端詳許久,差點要圈養在家當作寵物,直到被雲朝顏擰了耳朵,才正色寫了封信,通知鎖妖塔前來抓捕。
得知真相的信徒無一不是痛哭流涕,他們絕大多數人被汲取靈力長達數年,身體透支得厲害,已然失去了再度修煉的能力。
得知所謂神明不過是種失蹤已久的邪祟,不少人當場氣到幾欲升天。
好在監察司不再待機吃幹飯,得知其中數人許有難平的冤情,特意加派人手前來調查,承諾必讓真相水落石出。
最值得慶幸的一點是,在村中信徒的指引之下,孟小汀終于找到了娘親。
江清意多年被一直被夢魇附體,作為加速修行的工具,後來身體逐漸承受不住,每況愈下,它才從中離去,帶着幾名信徒前往雲京,尋找孟小汀作為下一具身體。
至于江清意,被耗盡全身上下所有靈力之後,理所當然地識海枯竭,在一間木屋裏靜靜陷入沉眠。
所幸并未死去。
識海枯竭不等于宣判死刑,或許有一天,待她靈力漸漸凝結,能憑借自身意志掙脫束縛,從無邊昏暗裏睜開雙眼;又或許有朝一日,他們幾人能尋得天靈地寶,強行把她的意識拉回來。
只要還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以上種種,都是謝鏡辭從雲朝顏口中聽來的內容。
裝酷一時爽,爽完火葬場。
她拼盡全力打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待得收刀,情理之中地沒了力氣。
都說帥不過三秒,謝鏡辭連一秒鐘都沒帥到。
她本以為這就是最為倒黴的事情,大不了吭哧一聲摔倒在地,沒想到身體不穩、向旁側倒去的時候,居然被人順勢攬進懷裏。
近水樓臺先得月,除了裴渡,那人還能是誰。
他當時似乎也有些窘迫,沉着嗓子問了句:“謝小姐,你還好嗎?”
她本來還算好。
被他一摟,莫名其妙就腦袋一炸,渾身上下都不怎麽好。
按照裴渡的性子,本應将她扶好站直,再很有禮貌也很有距離感地後退一步,說上一句“冒犯了”。
可裴渡那厮像是被夢魇附了身,唇角輕輕一抿,手沒松,直接來了句:“冒犯了。”
然後她就被抱住了。
――裴渡居然!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不由分說就抱了她!
還是公主抱。
謝鏡辭情願他用扛麻袋的動作。
他明顯頭一回使用這個姿勢,動作別扭得像在演雜技,她淪為雜技道具,氣得不行,咬牙切齒。
謝鏡辭發誓,她當時絕不是心甘情願被他抱起來,而是因為沒了力氣,連動彈一下都做不到。
所以她絕對也沒有因為緊張或其它什麽亂七八糟的情緒,渾身僵硬。
裴渡知曉她脫力,特意向一名女信徒尋了間房屋,把謝鏡辭穩穩當當放在床鋪。
雜技道具安穩落地,他顯而易見松了口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從屋外聽見謝疏的嗓音。
之後就是照例的善後工作,裴渡出門為她爹娘講述來龍去脈,謝鏡辭呆呆躺在床上,被他觸碰過的地方微微發熱。
明明裴渡的手掌冰冰涼涼。
“總而言之,此番有驚無險,等你們回去,可以去燒高香。”
當時夢魇的攻勢又急又密,謝鏡辭難免受了點傷,當時情況危急還不覺得,等這會兒坐在床上,才覺出鑽心刺骨的痛。
雲朝顏為她擦好傷藥,忽而輕聲笑笑:“小渡還是很靠得住,對吧?”
謝鏡辭一口水差點嗆在嗓子裏:“幹嘛忽然提他。”
“你可別忘記。”
容姿清絕的女修微揚柳眉,擡手點在她眉間,意有所指:“你們二位還有婚約在身。當初你爹物色了那麽多少年英才,能入謝小姐法眼的,可只有他一人。”
她說着一頓,笑意更深:“你應下婚約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不是麽?”
“我――”
謝鏡辭噎住。
她當然記得,那日謝疏向她提及婚約的情形。
可她究竟為何答應,彼時心裏在想些什麽――
如今細細思索,全是一團亂麻。
對啊,她一心只想同他争個高下,怎麽會應下與裴渡的婚約?
謝鏡辭想不出答案,正在出神,忽然聽見雲朝顏“啊呀”一聲。
她從紛繁思緒裏抽身,甫一擡眼,就見到立在門口的裴渡。
他似乎沒料到雲朝顏會在房內,顯出一瞬的拘謹與怔忪,本欲開口離開,卻被雲朝顏搶了先:“我正要去村裏看看,可巧你來了。”
謝鏡辭陡然睜大眼睛。
――才沒有!你明明剛剛還在很趣味盎然地八卦!
雲朝顏對她的反應不做理會,起身笑笑,看向少年手裏端着的瓷碗:“這是給辭辭的藥?”
藥,還是液體的。
謝鏡辭的表情更加崩潰。
什麽驚才絕豔的少年第一劍修,這就是個厄運神。
裴渡乖乖點頭:“這是謝前輩準備的靈藥,能讓謝小姐盡快恢複體力。”
“哦――”
雲朝顏意味深長瞥她一眼,面上笑容不改,甚至有逐漸加深的趨勢:“那你可得讓她好好喝下去――我先走了,多謝你能照顧辭辭。”
――這個惡毒的女人!明明知道她最讨厭喝藥!
雲朝顏來去匆匆,走得毫不留戀,臨近出門,回頭朝謝鏡辭抿唇笑笑。
裴渡一如既往地呆,領着那團萦繞的熱氣一點點靠近,她還沒嘗到味道,就已經被苦味熏得皺眉。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
在猝然接近的難聞氣息裏,謝鏡辭下意識想要伸手拒絕,卻發現由于沒剩下一丁點兒力氣,完全動彈不得。
……不是吧。
按照這種情況,她豈不是要讓裴渡來喂、喂藥?
謝鏡辭很想拒絕。
喂藥雖然是話本子裏經常會出現的橋段,但倘若對象是裴渡,她絕不會生出絲毫暧昧的情緒,只會覺得很沒面子。
就像她成了個巨嬰,裴渡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男媽媽。
“謝小姐。”
他看出她別扭的神色:“你怕苦?”
“什麽叫‘怕苦’,我才不怕!”
謝鏡辭脊背一直:“這叫‘不喜歡’,差別很大的。”
裴渡很低地笑了一下,坐上床前木凳。
他沒說話,伸過空出的另一只手,修長冷白的手指逐一打開,露出幾顆蜜餞。
以他本來的意思,是讓謝鏡辭自行來拿,等攤開手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她連擡手的力氣都沒剩下。
鴉羽般的長睫輕輕顫了一下。
裴渡将瓷碗放在一旁,抓住其中一顆,送到她嘴邊。
蜜餞個頭不大,他又極為小心地捏在盡頭一端,謝鏡辭低頭将它含下時,并未與指尖有所觸碰。
然而哪怕只是那股陡然貼近的熱氣,也能讓他呼吸凝滞。
裴渡從未替誰喂過藥,今日前來送藥的人選其實還有很多,謝疏卻滿嘴跑馬,一邊說沒用的廢話,一邊把瓷碗塞進他手裏,把茫然的少年往屋子裏推。
……他在給謝小姐喂藥。
她吃了蜜餞含在口中,一邊的腮幫子微微鼓起,睜圓雙眼盯着他手裏的瓷碗,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很……可愛。
一見到她,裴渡就情不自禁想笑。
手裏的小勺被送到她嘴邊,謝小姐出現了短暫的遲疑,像是在努力表現出不害怕的模樣,刻意板着臉,将藥一口抿下。
好家夥,她大意了。
謝鏡辭差點原地成佛。
俗話說得好,我很醜,但我很溫柔。人人皆道人不可貌相,然而這碗藥,它是相由心生。
長了副黑暗料理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某個女巫穿越來到修真界,做了碗咕嚕嚕冒泡泡的魔藥。
至于這味道嘗起來,連豬都要瘋狂搖頭,連夜飛天逃跑,要是餓得厲害,寧願吃掉自己,也不可能碰它一下。
耳邊的裴渡還在說:“我聽別人說,吃下蜜餞,藥的苦味就散了。”
簡直是歪理邪說。
謝鏡辭被藥味沖得大腦空白,苦着臉脫口而出:“話本子裏還說,可以用嘴對嘴的方式喂藥,肯定不會覺得苦呢。”
不對,她在說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謝鏡辭話一出口,就覺得失了言,下意識補充一句:“我絕對沒想讓你這麽做。”
――可惡!好像欲蓋彌彰!
[身為霸道總裁,就應該強取豪奪,怎麽能欲蓋彌彰呢!]
當耳邊傳來一聲賊兮兮的笑,謝鏡辭就明白大事不好。
而系統,從來不負她的期望。
[恭喜!相應場景被觸發,臺詞正在陸續發放。]
[霸總Alpha人設載入中,請稍候……]
一條條字句很快浮現在腦海。
謝鏡辭看得目瞪口呆。
她聽見心髒碎裂的聲音,覺得自己要完。
“謝小姐。”
裴渡的嗓音像是很近又很遠:“你還要繼續喝嗎?如果讨厭這種味道――”
“……‘謝小姐’?”
靠坐在床上的謝鏡辭低垂着腦袋,看不清神色:“你不覺得這個稱呼……太過生疏了麽?”
裴渡一怔。
“我不喜歡你這樣叫我。”
她還是沒擡頭,語氣強硬,不容置喙:“不如換掉?”
裴渡按在瓷碗上的手指暗自用力。
萬幸謝小姐低着頭,才發現不了他耳根的滾燙。
不要叫“謝小姐”的意思是――
他近乎于慌亂地垂下眼睫,心口卻是欣喜若狂,仿佛有個小人蜷縮成一團滾來滾去,竭力抿下唇邊,止住浮起的笑意。
他在一點點靠近她,也一點點被她接納。
這個念頭甜如蜜餞,裴渡喉頭微微一動。
這是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當他獨自躺在床上,才會用無比低弱的音量,小心翼翼念出的稱呼。
每次悄悄念完,都會情不自禁露出微笑,放在心裏好好珍藏。
他的聲線有些啞。
仿佛是在觸碰某種易碎的寶藏,裴渡力道很輕,尾音溫柔得過分,方一經過耳膜,就像水般化開:“鏡……辭。”
然而謝小姐只是沉默。
她靜了一瞬,語氣淡淡:“只是這樣嗎?”
裴渡茫然愣住,又聽她壓低聲音,繼續道:“你過來。”
像一根看不見也摸不着的絲線,屬于她的意願将他牢牢牽引,容不得反抗。
而裴渡心甘情願地聽從,傾身朝她靠近。
謝小姐微微偏了腦袋。
她的唇距離他的耳朵只有毫厘之差,音量被壓得很低,帶着蠱惑般的笑意。
當她開口,酥酥麻麻的熱氣啃咬在他耳垂,像一陣肆無忌憚的風,把耳朵的紅吹往整張臉上。
心跳快得無以複加。
謝鏡辭被藥味苦得紅了眼,靠在他耳邊說:“叫聲辭辭,命都給你。”
謝鏡辭:……
謝鏡辭:救命啊!!!她還沒把命給裴渡,就已經死在這句話上了啊啊啊啊!!!
謝鏡辭悲憤到大腦缺氧,差點以為自己兩腿一蹬,直接來到西方極樂。
近在咫尺的裴渡沉默半晌,因為彼此格外貼近,她能清晰見到對方通紅的耳根。
對不起,裴渡。
她心裏狂掉眼淚,覺得自己以後不用再叫“謝鏡辭”,可以直接改名換姓,叫做“對不起裴渡bot”。
屋子裏的氣氛安靜得叫人心慌。
謝鏡辭忽然聽見裴渡的呼吸,綿軟悠長,像棉花纏在她耳邊。
這種姿勢和話語……實在有些過于暧昧了。
她下意識想退,還沒退出多遠,就被人忽地按住腦袋。
裴渡的手很冰,按在她後腦勺上,稍稍一用力,就把謝鏡辭往他所在的方向帶。
這回他們徹徹底底換了個姿勢,原本被迫傾聽的裴渡位于主導的一方,呼吸聲和氣息一并勾在她側臉上。
謝鏡辭想躲,卻沒有力氣。
裴渡的嗓音隐隐顫抖,雖是少年人冷冽幹淨的聲線,卻莫名帶了幾分喑啞,實打實的勾人:“……你想聽?”
不不不,她不想。
――她的心裏絕對沒有一絲絲小期待,絕對沒有!
謝鏡辭沒出聲。
然後她聽見裴渡的一聲輕笑。
與其說是笑,不如稱之為情不自禁發出的氣音,沒有實質性的音節,像團熱氣落下來,灼得她渾身難受。
――他一定察覺了她耳朵和側臉上的紅,所以才會笑話她。
真是有夠過分。
清泉般的少年音倏然響起,裴渡念得生澀,像是有些緊張,把每個字都咬得十足認真。
“……辭辭。”
謝鏡辭:……
救命,為什麽會有種靈魂出竅的錯覺。
她好像,真的,快沒命了。
更要命的是,接下來還有後續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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