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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酌言第一次見到聶寒山,對方在喊樓。

準确來說應該是陪人喊樓。

本科專業除去體院和音院都處于新校區,新事物總有他的壞處,譬如各項設施都不盡完備。除開正門和教學區,校園随處見荒地,天稍稍黑下來,女孩子都不敢獨自往宿舍樓遠處走。到了寒冬臘月,不及六點鐘,大部分區域已經摸黑,只有宿舍樓附近燈火通明——宿舍樓一樓都被租用為小餐館、小超市、數碼産品以及複印店。

宿舍樓外圍有一圈荒地,雜草叢生,已經半年不見修整。旁邊水泥路面倒是平整筆直,溫酌言每天從圖書館出發,一路慢跑,統共才拐過三道彎。

從小抵抗力弱,小病不斷,也就更加注重鍛煉。冬季一般去健身房,不過臨近期末,已經斷了一個月,半個月前流感來襲,未能幸免,最後還成為寝室最嚴重病患,去醫院吊了一個禮拜鹽水。然後就上心了,沒課就跑步到圖書館複習,再跑步返回,算上中晚飯去食堂,路程也不短。

目前一共三個宿舍區,校方倒出肚子裏幾滴墨水,起了三個詩意的名字,梅園,蘭園,竹園——就目前占地情況看,多半不會再有菊園了,每每提及,已經在三園安居的學生都難免唏噓。

溫酌言住蘭園,女生宿舍靠近教學區,男生宿舍處于外圍,每天都要途經挂滿彩旗般內衣褲的陽臺。直男才感興趣的東西,溫酌言只有同伴時候假意跟随看幾眼,眼下目不斜視,平視前方,稍微加快了步伐。

然後就看見那群喊樓的男生。

水泥地上鋪了一圈心形蠟燭,根底已經沾上厚厚一層蠟塊,樓下一圈商鋪大門緊閉,路燈朦胧,像是在空氣中也打了一層蠟,使人昏昏欲睡。只看清三兩張臉,就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他只好停下,順便詢問情況,說話時随手取下肩上的毛巾一揩額頭上的汗,并不多,其實還是心理作用——事實上早被寒風吹去了。

“杜凡凡?”

再看打扮得人模狗樣的盛敏華,了然。

是有聽說盛敏華看上外院的杜凡凡,說不上多好看的女孩子,但綜合能力出色,長期活躍于各學院大小活動,典型的校園名人,一直不乏追求者。

溫酌言和盛敏華說不上多深的交情,但在他們這種男女比例一比三的文科專業,同班男生對外時怎麽說也要團結一些,這時便也沒好意思走開。盛敏華人脈廣闊,一行男生十多人,有半數是同系其他班級的。大學第三年,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稀有物種,不說認識也都眼熟了,所以溫酌言一眼便揪出了那個眼生的異類。

那天聶寒山穿了一件熒光綠羽絨服,不知道該說他騷包還是沒品位——衣服質量是沒話說的,但似乎是給自己定錯了位,他膚色說不上白,被這個亮色凸顯得更黑。以至于溫酌言看他一眼就把視線挪開了。

匆匆一看只覺得是比他們大了好幾歲的人。

扮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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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杜凡凡連個窗戶也沒開。喊了半個鐘頭,天氣太冷,加上怕激起民憤,男生們就地解散。聽見有人喊那個熒光綠“聶哥”。

盛敏華的第二次出征在三天以後,照舊是溫酌言跑步路過的時間。

溫酌言始終不太認可這種行為,所以不太積極,躲在人群最後發呆。發現身邊的人也一直沒吱聲,淡淡瞄一眼,發現還是上次那個聶哥。這次換了一件黑色立領風衣,衣擺長至膝蓋,但體型在視覺上的挺拔高挑沒有打絲毫折扣。作為GAY,見到好看的男人多少管不住眼睛,這次溫酌言看清了他的側臉,在亞洲人中算得上高挺的眉骨,豐潤的嘴唇,輪廓剛毅而性感。

溫酌言的目光不着痕跡,對方遲遲沒有察覺。準備撤開視線時候才發現這人耳朵上有東西——纖細的黑線如蜿蜒的藤蔓從立領內部延伸出來,貼着脖頸爬上耳背。

居然塞了耳機。

他頭發修整得幹淨利落,耳朵完全裸露,也不知道用立領藏住耳機線有什麽意義。

盛敏華的第三次出征聲勢浩大,溫酌言也提前受邀。二十多個雄性生物在宿舍樓下聚集,好不壯觀。班上已經有女孩子說盛敏華癡情,溫酌言覺得如果真如此,癡情兩個字也未免太過廉價。

盛敏華連蠟燭都沒有換過。

今天隊員翻倍,估摸着是因為蠟燭快燒完了。這東西要出學校大門左拐一百米去另一家私人超市買,學校超市買不到,只有停電應急用的白色細蠟燭。

蠟燭點上,溫酌言特地往聶寒山耳朵上看了一眼,這次不見耳機。

來幫忙的哥們也是熱心腸,頻頻擺動的身體好像加速運動的打氣筒,将一張張氣球似的面孔撐得鼓脹,又在冷風中透着紅,不知情者該以為他們才是表白的正主——只有溫酌言和聶寒山兩個藏在隊伍最後躲懶。不過這次聶寒山沒聽歌,居然仰着頭打量陽臺,臉上浮着懶散閑适的笑,不知道是急于瞻仰杜凡凡的臉,還是一睹在夜色中飄搖的內衣內褲。

溫酌言收回注意,又一直低頭玩手機,後來也不知怎麽喊聲就停了。

一條條身軀造就的黑牆頓時消失無影,有人碰到他的手肘,不等他反應,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寒冬十二月,實實在在的透心涼。

手肘上搭的是聶寒山的手,這人不知什麽時候起跟着他埋頭玩起了手機,反應比他快一點,但仍是沒能避開,陪他澆了滿頭滿身。

大概是還想順手拉他一把。

杜凡凡澆完一盆水就不見了英姿,取而代之的是衆多陽臺上倏然聚集的身影,高矮胖瘦,不計其數,比剛開始喊樓時更為壯觀。

沒讓她們看足熱鬧,男生們就被挺身而出的宿管阿姨帶走。

落湯雞溫酌言被網開一面,帶着聶寒山回寝室。

路上兩人簡單認識了一下,溫酌言自言是盛敏華的同班同學,而聶寒山的介紹複雜些,說是他們攝像課老師解思的朋友。解思這學期才開始任他們新聞班的課,溫酌言和他不甚熟稔,而盛敏華是攝影社幹事,和解思關系鐵,也就認識了聶寒山。

六人寝室,他們這一間只有四個人,運氣好。兩張空床被用作垃圾場,小山丘似的,堆滿髒衣服髒襪子。好在沒人有汗腳,溫酌言也是個愛搞衛生閑不下來的,空氣質量才不至于與隔壁兩個寝室淪為一流。溫酌言拿出鑰匙擰動鎖孔,門一開,室內黑壓壓一片,只有網瘾青年許博的鋪上有電腦光,瘦巴巴的南方小個子戴着耳機,蓬頭垢面。

另外兩個床鋪都是空的,梁孝誠大概又去他叔叔那裏,孟淵今晚有聯誼。

無需溫酌言介紹,聶寒山主動跟許博打了招呼。許博正忙游戲,草草應付他,都沒抽出時間往下邊看一眼。

溫酌言拆開一包新內褲,又翻出一身幹淨衣褲給他,聶寒山道了聲謝。

樓道上有人提着桶、揮舞着毛巾溜着鳥,一邊吹口哨,宿管阿姨剛巧從門衛大叔那裏唠完嗑回來,迎頭撞見,扯開嗓門痛罵,那人縮起肩膀一溜煙跑了。

走進澡堂,聽見聶寒山笑出了聲。

溫酌言覺得這人反射弧夠長的。

聶寒山道:“比我念書時候還能耐。”

溫酌言笑了笑:“其實也就是個例。”

聶寒山仍是那副提不起神的笑臉,不過沒再接話。

這時候洗澡的人略多,澡堂裏白氣氤氲,好似仙境。聶寒山脫了衣服,一身緊實漂亮的肌肉在水霧缭繞中若隐若現,他皮膚程健康的麥色,肩膀寬闊,鎖骨突出,從胸肌到腹肌再到人魚線,加上兩條健勁有力的長腿,像是一件精致的工藝品——胯下的東西也尺寸可觀。身上有幾處陳年舊疤,後腰處一條略深,溫酌言不敢多看,收回目光之前感覺他的屁股很結實很翹。

兩人身高相當,溫酌言身上的肌肉要比聶寒山的精細一些,前一任說他就像練過武——他力氣确實不小。其實小時候還略微虛胖過幾年,身體不好不一定就很瘦,他屬于比較倒黴的,後來悶頭鍛煉才扭轉了局面。

時間還不晚,熱水分量充足。溫酌言調的水溫略高,被那盆水凍涼的身子不多時就回暖,他又将眼睛閉上,仰起頭讓熱水從臉頰往下沖,一邊把頭發抹到耳後。抹了眼睛準備打沫的時候感覺有視線在打量他,等他轉頭過去,聶寒山的視線又剛好從他小腿上收回。

男人身上有傷痕一般不是什麽怪事,所以想問也不會顧忌,溫酌言一直以來也沒少被問,提問者大概不過想聽聽男孩子如何冒失不懂事的庸俗故事。溫酌言的确也說是摔跤,畢竟被繼父找來的地痞流氓圍毆到骨折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事情過去六年,加上外公外婆到處找中西藥往上面下功夫,疤痕已經有所淡化,不那麽猙獰吓人了。

聶寒山沒有問,估計也覺得不足為奇。

洗完澡又折回寝室,和聶寒山兩人輪流把頭發吹幹。寝室功率只夠支撐一臺小吹風機運行,聶寒山讓溫酌言先吹,自己去跟許博聊天。得知他也完WOW,許博興奮之極,兩人頓時一見如故,滔滔不絕,不見半分剛剛與溫酌言獨處時的尴尬。溫酌言離吹風機噪音最近,話音聽得斷斷續續,但也能從零碎的片段中發現聶寒山其實非常健談,他深谙與人聊天的技巧,先挖掘對方興趣,然後順應話茬,以對方為中心,懂得什麽時候附和,什麽時候傾聽。

輪到聶寒山去吹頭發,許博把頭探下來,對溫酌言道:“老盛算是徹底失戀了?”

溫酌言朝聶寒山瞟去一眼:“很意外嗎?态度不端正,追個人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許博捂着肚子笑,還想再說什麽,似乎耳機裏有人叫他,又把注意力放回電腦上。

吹幹頭發,聶寒山拿了髒衣服,向溫酌言道謝,一看他要走,溫酌言便換了鞋,說送他一段。兩人擰開門,許博忽然從上鋪探出個腦袋:“小二,扔瓶水上來。”

寝室有飲水機,但許博敗家,專扛了一整箱純淨水放着。

溫酌言轉身回飲水機旁邊,從箱子裏翻出一瓶水給他扔上去,許博這才注意到情況,“聶哥要走啊?”

聶寒山笑道:“我就是想留也沒空地啊。”

溫酌言往兩張垃圾床上一瞥,行吧,還被嫌了。

送到宿舍樓下,聶寒山就讓他回去。其實溫酌言心裏有那麽一點熱,讓火苗不經意燎到似的,說不上痛,就是放不下。于是就想陪他再走幾步,“肚子有點餓,你車在北門外邊吧?我剛好買宵夜。”

聶寒山沒堅持,應下來後掉頭就走了,他步伐有些快,刻意不讓他跟上一樣。

自己不是個寡言的人,聶寒山也不是。到了這個時候,溫酌言也有了些自知之明——只是不太明白自己哪裏招惹了他,他的視線明明一直把持有度,況且如果是直男,更不應該這麽警覺。

北門外管制不嚴,一排商鋪外圍停滿各式機動車輛,一不留神就能來一段警報獨奏抑或二重唱。另外還有賣水果、賣煎餅、賣肉夾馍一幹的小攤販。這個點攤販沒了,商鋪倒還有半數亮着燈。聶寒山問他要了號碼,說明天就把東西給他送回來。溫酌言看見他手腕上戴的表有點來頭,開來的車是奔馳,沒來由地就想起那天那件熒光綠羽絨服。

打包好一份螺蛳粉出來,那輛奔馳已經不見蹤影。

螺蛳粉熱騰騰的,冒出的熱氣有些臭,溫酌言的心情也跟着臭了。

聶寒山是個土豪。

就是字面意思,這個人不僅豪,而且土。聶寒山有錢,年輕時候當過兵,現在開有一家房地産開發公司,黃金單身漢一名。雖然還有個合夥人,只能算半個老板,但這些年公司規模不斷擴大,他的日子也是越來越滋潤。聶寒山土,或者說俗,花錢如流水,品味靠邊站,但你偏偏又不好批評他什麽,只不過愛花錢愛面子,不偷不搶不幹缺德事,心情好了還給山區小朋友搞個愛心捐款,就是土也土得善良土得純真——或許因為他本就是鄉下人。

以上信息來源于盛敏華。當時正坐在蘭園宿舍區換了新承包商的食堂裏吃飯,食堂廚藝得以改進,吃飯的人也就神清氣爽。故而盛敏華眉飛色舞,再伴以肢體解說,糖與棍子輪番上陣,将聶寒山這個人刻畫得生動立體——但若是讓聶寒山本人聽到,估計會笑口難開。溫酌言就坐在他對面,眼睜睜看着他夾起一筷帶頭發絲的海帶塞進嘴裏,狼吞虎咽下去,于是又不得不把到了嘴邊的提醒塞回肚子裏。

花一餐飯的時間了解下來,溫酌言感覺盛敏華實際上還是比較崇拜聶寒山的。誠然,他們這樣沒錢沒權、也沒有一個說出去吓死人的學歷的小青年,多少會從聶寒山身上看見那麽一點夢想的可行性,等待自己見鬼發財的那一天。

說來還有一段插曲。

那次盛敏華告白失敗,還惹火上身、丟盡顏面,也就沒心情追求姑娘了。誰料兩天後姑娘卻親自找上了門,向他打聽聶寒山。

“你知道他多大?三十!”盛敏華一把将溫酌言撈到身邊,“小二不帥?一樣是讓你潑了水的,能不能一視同仁啊?”

杜凡凡充耳不聞,最後沒要到號碼,好像也就算了。

溫酌言明白她的想法,聶寒山那個人很帥,是耐看的帥。刀削斧砍的五官隐約散發出歲月打磨的穩重,總是抿着嘴角,眼神懶散,便又沁出那麽一絲漫不經心和吊兒郎當。現在的年輕姑娘其實大多不太吃這一款了,溫酌言這種清秀白淨的好像更招喜歡。

只是溫酌言在想,如果杜凡凡在他們喊樓的第一天就開窗澆一盆水下來,澆濕聶寒山那件熒光綠羽絨服,不知道還會不會對他一見鐘情。

聶寒山是讓助理給溫酌言送衣服來的,就沖他那天那派頭,溫酌言本以為他會大手一揮給他搞一套全新的來——他與舊衣服感情深一些,對品牌也不是那麽講究,原本還有所顧慮。最終事實證明他純屬多慮,衣服還是原來的衣服,只不過已經洗過、熨過,當時給他挑的也是今年才添的新衣,這下看起來與全新的別無二致。

不過內褲是新的。

和解思不熟悉,也不是攝影社成員,溫酌言以為與聶寒山不會再有交集。

但許多事往往如此,被惦記的不會來,被忘卻的往往又會忽然造訪。

這時候已經大三下學期,結束攝像課,解思繼續任他們攝影課講師。恰逢大賽來臨,他們小組主攻視頻廣告和微電影制作,負責文案創意的姑娘寫出七套腳本,不拿獎誓不罷休,一幫人忙得腳不離地。溫酌言負責攝像,許博就是個蹭數的,拍攝時候搭把手,分鏡這把擔子還是在前者肩上。非常時期,學校機器有限,即便溫酌言把自己的設備搬出來也就一共兩個機位。而文案姑娘比較吹毛求疵,在分鏡上下足了功夫,演員卻只是從音院請來的帥哥美女。三十多度的氣溫,幾位非專業人士被文案姑娘指揮着重複動作,還随時随地被喊停重來,一來二去,兩邊人臉色都已經不太好。

許博一個混成績的閑人,察言觀色卻是人精,見勢不對便偷偷溜去奶茶店買了冰淇淋回來分發,讓休息休息。

演員是溫酌言從學生會請來的,人情必然還需他去補。大家甫一散開,他便徑直跟随過去聊了一會天,主演有些興致闌珊,開始拐彎抹角說過幾天的事項安排。

再回小組這一邊,仍在讨論借設備的事。

“問問盛敏華?”

“要能借早借了。”溫酌言道,“就他們那點經費,搞個活動機器都還是社員自配的。”

許博道:“下午休息吧,我伺候小二就個寝,否則明天連攝影師都得外借。”

溫黛玉體質比一般人差是衆所周知,但也不至于弱不禁風,況且拍攝時候也有隊友在旁邊幫忙撐着傘,最苦仍是演員。

許博遞個梯子,衆人紛紛順着下來,文案大概也看出了演員的情緒,難得妥協。

一幫人就此解散。

回寝室後溫酌言就給解思打電話,想借他的私人單反,結果被人捷足先登,他手上的機器都讓盛敏華那幫人借去了。解思也是個熱心的,既然他開口,便幫他想了辦法——讓他去找聶寒山。

不知道是因為上次借過對方衣服,還是因為報上了解思的名字,聶寒山十分爽快,讓他立即過去公司。溫酌言把書桌和抽屜翻了一遍,看見寒假跟母親去雲南旅游帶回的普洱餅茶,挑出一盒來放進了書包裏。

公司坐落新商區華臨。這邊雖然方才開發不久,但已然寸土寸金,瘦削鋒利的高樓鱗次栉比。溫酌言只到過兩次,一來因為消費檔次過高,二來距離學校太遠。

這次特地拾掇了一番。

一件溫莎領象牙白短袖襯衣,下搭一條煙灰色休閑褲,褲腳卷起,露出腳踝,加一雙深咖色淺口皮鞋,背上一只雙肩包,像個面試的學生。

接待他的是一位策劃部的姑娘,設備室就在策劃部隔壁。機器算不上多,但品類足。姑娘打開最往裏一排的櫃子,取出一臺嶄新的單反和一套三腳架。

見狀,溫酌言忙道:“新設備別讓我們糟蹋了,舊的就好。”

姑娘搖頭:“沒事,聶總特批,昨天剛到的,說讓小同學試試水。”

溫酌言覺得這個稱呼有些微妙。

聶寒山的确慷慨,當時還反問他一臺夠不夠,怎麽不要攝像機。溫酌言表示實在沒有那個閑工夫頂着三十五度高溫,提着笨重的攝影機再背着三腳架,從華臨擠地鐵到大學城。

最後連借條都沒有打,反正出問題也能找到解思頭上。

臨走又有些尴尬,大概是他太天真,以為會見到聶寒山的面,所以帶上謝禮。現在的情況卻是,這點小事對聶老板而言不足挂齒。不過他還是不太明白一個可以和盛敏華他們打成一片的人,為什麽偏偏就好像不太待見他。

猶豫再三,還是把普洱翻出來交給了姑娘,托為轉交。姑娘點頭收下,看見包裝又笑:“沒這個必要的,聶總和解老師很熟,怎麽會收你的東西,況且還是學生。”

溫酌言只是笑。

出門時候撞見上次替聶寒山來還衣服的姑娘。聶寒山的助理,記得是姓蕭,蕭助理急匆匆問策劃部姑娘是不是學過攝影,聶寒山叫她上樓。助理似乎很急,目光掃過溫酌言卻沒認出人,之後就一直盯着姑娘急匆匆交代情況。說是攝影師家人出事,本來下午要去樓盤拍照,接到消息後就給聶寒山打來電話,同時趕往醫院去了。解思工作室的兩個攝影師也走不開,這一批照片明天就要傳上網。

溫酌言頓足等待,聽見姑娘說手生,才試着插話:

“打擾一下,能不能見見聶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冷氣過足,腳踩在大理石板上,溫酌言感覺有些冷。他明白心裏大約在緊張,畢竟話一出,已經收不回來了——而他到底還是個學生。哪怕出于個人喜好已經接觸攝影五年,接下這樣的擔子還是頭一遭。如果讓聶寒山拒絕了,還真是不好看,而拒絕也合乎情理,就是初上崗的畢業生,在公司裏也很難接下獨立的活。

總經理辦公室在十三樓盡頭,還頗為講究,外間是助理辦公室,面積不大,剛好夠放一張辦公桌、一臺飲水機和一張沙發、一座茶幾。

聶寒山正在吸煙,眉峰顯得冷厲,溫酌言倒是第一次他這個樣子。

見到他時略顯驚訝,但只須臾一瞬,注意力又回到事态上。

蕭助理轉述着溫酌言的意思,他目光稍頓,再落回後者身上,面色似乎正漸趨緩和——只不過凜冽變為了狡黠,像只吊兒郎當的老狐貍。

他不知道這時候溫酌言已經不那麽緊張,反是暗自打量起他今天的衣着。标準的商務休閑裝,穩重的煙灰色,看不出問題,幾乎要讓他對他的穿衣品味做徹底改觀了。

蕭助理說罷,聶寒山沉默幾秒,而後将煙頭摁滅,朝溫酌言一點頭。

“那就辛苦小溫了。”

言辭和煦,笑容可掬。

溫酌言沒忍住,嘴角也跟着牽了一下。

這次不是“小同學”,改叫“小溫”了。

一直到五點多鐘才從樓盤返回公司。

已經過下班點,大樓半空。策劃部有兩位工作人員正加班,拿到內存卡後先把所有照片浏覽過一遍,做完第一道篩選,又請溫酌言一起上會議室。聶寒山和蕭助理已經在會議室等候,工作人員把照片投影到熒幕上逐一翻看,供聶寒山過目。主席座上的聶寒山在看過前幾張後神色便有所緩和,随後往椅背上一倒,跷起腿,不緊不慢地指揮。

聶寒山不是專業出身,不過就點頭搖頭的評判标準來看,溫酌言覺得他還是有點能力的。老板做久了,總該有點底子。

桌上的茶水一直沒有碰過,他聲音不大,點評幹練簡潔,沒有拖延過久就全部篩選完畢。

蕭助理立即就給溫酌言轉了一筆錢,溫酌言不清楚幹這個的市價,不過數目感覺算不上少了,總不會坑解思的學生。

策劃部兩個人都去等電梯,溫酌言跟着聶寒山進了總經理辦公室,把茶送了出來。

聶寒山面露驚色:“還給我租金?”

溫酌言道:“應該的。”

聶寒山笑道:“千萬別,讓解思知道該說我欺負他學生。”

溫酌言苦笑。

聶寒山收拾好東西,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就往外走,到門口時候又回過頭看他:“再發呆我鎖門了?”

溫酌言束手無策,只好把茶葉放回雙肩包裏,緊随其後。

蕭助理在辦公桌背後補妝,聶寒山路過,笑了一下,“不錯啊,約會?”

蕭助理苦笑:“家裏又有安排。”

聶寒山點頭表示理解:“辛苦了。”

蕭助理搖頭嘆息,待溫酌言主動與她道別,便又換出一副笑臉,朝他輕輕一揮手。直到進了電梯,溫酌言才取下書包,從內層裏翻出一只鑰匙扣,送到聶寒山身前。

聶寒山讓他逗樂了,偏過頭打量他,“随便跟人借個東西你都非得送個禮物不可?”

溫酌言道:“其實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

溫酌言收集的小東西不少,大多不值幾個錢,但托人辦事、受人恩惠,送一件小禮物,這樣別人心生愉悅,何樂而不為?只要對禮物價值把持有度,便也不會讓人覺得小題大做。這次的茶葉是視聶寒山身份性格而定奪的,大概是對他的判定有誤差,似乎有所唐突。

聶寒山這次接了東西,放在手裏略一翻看,“挺漂亮。”

溫酌言道:“上個月話劇大賽的獎品,學校發動設計征集活動搞出來的。”

參與征集的學生不少都花了心思,設計又經過層層篩選,不比一般活動随便送的紀念品,無論是色彩搭配還是細節處理都別出心裁,成品非常精致,他便一直小心保管着。

聶寒山道:“你還演話劇?”

溫酌言搖頭:“我做教員,帶大一的參賽,他們獲獎我沾光,也就拿了一個。”

聶寒山笑起來:“不錯啊,還當教員。”

溫酌言彎起眼睛,這麽一笑,兩顆小虎牙十分顯眼。

聶寒山目光似乎有一剎那的凝固,又像是溫酌言的錯覺,他很快又恢複漫不經心的樣子,擡腕看表。

電梯停下,屏幕上顯示已經跳轉為數字一。

聶寒山忽然道:“你說你把獎品都送我了,下午又幫我一個大忙,我是不是該請你吃個飯?”

聶寒山訂的是附近一家海鮮火鍋的位。屬于中高端場合,溫酌言他們這幫學生沒進去過。路上聶寒山給攝影師打了電話,簡單問過對方父親情況,言語關切,送足了溫暖。

這下對方不愧疚都不行了,這人精于收買人心。

拿到菜單之後先讓溫酌言點,等他勾選好,聶寒山才把菜單接過去,然後駕輕就熟地連打一串勾,只花溫酌言一半的時間就點下兩倍的菜。

服務員似乎對這類場面司空見慣,并沒有提醒份量過剩的問題。

雅間裏重新只剩下他們兩人,聶寒山把襯衣領口處兩顆扣子解開,摸出煙盒,給溫酌言遞來一支煙。

溫酌言擺手:“謝謝,我不抽。”

聶寒山笑起來:“這麽乖啊,盛敏華那幫小兔崽子都快趕上關鶴那杆老煙槍了。”

嘴上這麽說,倒是把煙插回了煙盒裏,連自己都沒有再抽。

溫酌言沒解釋身體不好的問題。

只跟着笑:“我也算是珍稀物種了。”

話音适才落下,只見眼前霍然一閃,什麽東西被聶寒山抛了過來,溫酌言眼疾手快接入手裏,攤開一看,居然是顆糖。

“珍稀物種,叔叔請你吃糖。”

“……”

感覺聶寒山對他的态度已經有所改變,溫酌言一顆心輕飄飄的,好似一片落花,正浮在水面上蕩。雖說之前聶寒山那陣疏離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惹人不快,以至于類似于一見鐘情——删去沒看清面貌的那一次。實際上或許是二見,類似于二見鐘情的感覺随着那碗螺蛳粉的臭味一起消散了。但再見也不過短短半天,那股躁動好像又赫然死灰複燃。

只不過兩個人,不但要訂一間雅間,還非得上滿當當一桌菜,聶寒山這種暴發戶,大概就差往臉上貼“老子有錢”四個字招搖過市了。

不過這暴發戶一旦開了話匣子,比他想象中還要可愛。

聶寒山果然是擅于應酬的,只要他想,就絕對不會冷場。說的多是他和解思還有盛敏華他們那幫人的事,都是兩個人同樣認識的人,侃起來也不會無聊。聽得出,聶寒山很愛玩樂,又出手闊綽,盛敏華這幫人不喜歡他才是怪事,而解思這個人,溫酌言接觸兩個學期,與他私交比不上攝影社的人,但也已經不差,感覺上同樣是外向的性格,所以跟聶寒山那麽要好。至于聶寒山的合夥人,他也随口提了一下,就是剛剛說的老煙槍關鶴,解思他們三人比較鐵,但關鶴像是不太接觸學生的樣子。

鍋裏騰騰冒着熱氣,湯汁咕嚕咕嚕翻滾,雖然沒沾酒,但聶寒山和溫酌言臉都有些紅。尤其是溫酌言——大概因為白淨的臉更顯色。感覺聶寒山看他的神色有些變化,他便狀若無意地将襯衣口上兩顆紐扣也解開,聶寒山眼仁裏的光澤驟然一沉,溫酌言捕捉到眼裏,臉上笑意更深。

心裏懸着的東西得以着陸。

畢竟除非執念驅使,不會有人去直男身上費神。

吃到最後溫酌言也有些情緒高漲,“你就這麽放心讓我去拍啊,如果全是廢品怎麽辦?”

聶寒山俨然:“連賭一把都不敢,我還能混到今天?”

溫酌言豎拇指:“聶老板真厲害。”

聶寒山失笑:“叫聶哥,老板這稱呼感覺自帶禿頂和啤酒肚,你看我有嗎?”

溫酌言從善如流:“聶哥,你是最帥的老板。”

聶寒山又眯起他那雙老謀深算的眼睛,一邊連連點頭:“衣服穿漂亮些就是不一樣,嘴巴也利索了。”

說話時仍盯着他解開的領口。

溫酌言莞爾,把剩下的紅茶全喝光了。

離開雅間以後人的頭腦也好像醒了三分,那些跳動翻騰的情緒與熱氣一同化作水露,沉澱下來,聚為一灘靜水積壓在胸腔裏。聶寒山像是煙瘾犯了,把一支煙含在嘴裏,只是不點燃。車裏音響音量不大,放的是張國榮的歌,他們這個年紀的人好像大多對這位已故的巨星有特別的感情——沒有想到能在聶寒山的車裏聽見這一類歌曲,對他的印象似乎已經被盛敏華固化,眼下看來需要多加檢讨。

“不過話說回來,我是真沒想到你會這個,怎麽不去社團?”

等紅燈時候聶寒山把嘴裏的煙取下,往儀表臺上一扔,抽空扭頭來看了他一眼。

溫酌言道:“私下喜歡,然後就買書自己摸索了幾年。同好什麽的……其實我無所謂,剛好大一時候進了學生會,一幹兩年,也就沒去社團忙活了。”

聶寒山點頭:“多找找解思,畢業以後你這樣不用愁。”

溫酌言還以為他會說把他收了,旋即又意識到自己的天真。

便也沒有說他其實想往文案方向找工作的事。

路上溫酌言忽然想起杜凡凡打聽聶寒山的事,便又提起那天的喊樓。

“聶哥你以後還是不要去幫忙喊樓了,萬一別人看上你,你多冤啊?”

話是玩笑話,但道理還是有的。這次正因為盛敏華對杜凡凡沒有上心,才沒對聶寒山造成任何影響——雖說盛敏華也不能拿聶老板怎麽樣,但朋友之間,如果處于盛敏華這個立場的人不理智了,到底會傷感情。

“我那麽帥啊?”聶寒山道。

溫酌言道:“可不是嗎?和你站一起我都有心理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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