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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凡炜的飯局,地點在三懷齋。五十年老店,口味一絕,就是楊大少這樣的角色也需得提前兩天預約,插不了隊。因為在老城區,路程遠,聶寒山也已經大半年沒來,吃到嘴才想起家裏還有個貪吃的沒來嘗過鮮。念頭冒出來,便叫來服務生把禮拜六的位子給訂了。楊凡炜笑道:“大學生?”

聶寒山岔開話題,他也沒問下去。

和溫酌言的事雖說不招搖,但他沒刻意遮掩,閑言碎語不足為奇。

離婚事項已經安排妥當,楊大少做了個新發型,頂上頭發用發蠟豎起來,露出油亮的寬腦門,容光煥發,年輕三五歲——在場有人如此恭維,正主笑到合不攏嘴:“人逢喜事精神爽。”

相好就坐在他身邊,舉手投足略顯局促,大概是頭一次遇上這麽大陣仗。此前楊凡炜把人藏得緊,只有關鶴見過,不清楚姓,楊凡炜也不做介紹,間或聽他叫她“惠惠”。惠惠細長身形,巴掌大的娃娃臉,看起來比溫酌言年紀還小。

席上一個個嘴巴抹蜜,年輕人一句一聲“嫂子”,年近四十,頭頂稀稀落落幾根毛發的也跟着喊“嫂子”,古色古香的雅間烏煙瘴氣,聶寒山起身去上廁所,冒出個念頭,又去前臺把預定的桌位退了。

将要離開,迎面撞上張眼熟的臉,做生意的對待每張熟面孔都不敢怠慢,聶寒山本身記性也好,接觸過的人和事都依照重要性大小在腦海中分類存檔,不多時,人和名字成功對上號。

“喲,單先生,這麽巧。”

單荀原本已經錯開目光,聞言朝他看過來,視線停頓,聶寒山搶先接話,簡單點名身份。單荀神色恍然,又笑:“聶總飯局?”

“朋友做東,來蹭口飯吃。”聶寒山一看前臺,“訂位?”

單荀點頭:“一樣來蹭飯的,想起點事要辦就先走一步,順便訂張桌子。”

聶寒山道:“還想跟大作家喝兩杯,看來只能改天了。”

“聶總太擡舉我了,混口飯吃,談不上什麽‘家’。”單荀笑道,“喝兩杯還不簡單?改天我請客,到時候可要賞臉。”

又是一番寒暄,站得有些久了,聶寒山收住話頭,催促他去訂位,這才作別。

雅間在三樓,上樓途中單荀的筆名一直在腦袋裏跳,感覺比真名還要熟悉,似乎源于某種聯系。腦袋忽然混沌了,走到雅間外還沒想起來,正欲擱置,手伸出去推門的一剎那又驀地思緒清明。猶豫片刻,掉頭往回走,下樓的速度比之前快,将樓板踩出一陣響,到前臺時單荀已經不見了。當機立斷,出了門廳直接去停車場,算是運氣好,單荀的車停在最外圍,車門剛開,人還沒進去就被他叫住。

一通解釋,說前些日子才知道家裏表弟是他書迷。當作家的身上恰好帶着便簽本和筆,聽他要簽名,立即翻出來簽了,又笑:“聶總其實電話告訴我就行,我回家簽書上然後給你,比這便簽紙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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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沒有追出來的必要。

的确是,聶寒山也意識到了,不過面色不改,接來便簽紙後又笑:“趕上生日。”

單荀又說他們表兄弟感情真好。

其實也不能完全确定溫酌言是書迷,只不過的的确确記得上次去他租房裏看見好些本單荀的書,愛書的人不一定非得對某本書着迷才購買收藏,有時是一種習慣——或許只用來打發時間?

缺席時間略長,進去就被罰酒。一桌人已經喝得昏沉了,又在楊凡炜的帶領下集中灌聶寒山,關鶴自身難保,只幫忙擋了一杯。聶寒山在這一幫人裏酒量數一數二,到最後也腳步發飄,請了代駕,讓繞江邊的路,吹了江風,路程拉長,回家時頭總算不那麽痛。

時間還早,溫酌言沒睡,客廳給他留着燈,人是從書房裏出來的。聶寒山喝酒不上臉,溫酌言多半是聞見味道,轉身去廚房拿了酸奶來讓他喝。

把東西交給溫酌言,後者一時回不過神。

是書迷沒錯了。

“心跳加速?要不要再幫你約個飯?”

溫酌言把簽名小心放到茶幾上,再用水杯壓住:“要不聶哥你也給我簽個名吧。”

聶寒山目光浸了水意:“還稀罕我的簽名?”

溫酌言笑起來:“稀罕啊,我還得找個相框裱起來。”

一把年紀了,居然還是讓他哄得有些飄飄然。他意識清醒,但情緒有些不受控制,身體自動做出反應,往沙發背上一倒,将人拉過來吻。溫酌言由着他來,手攬住他的腰,偏過臉方便讓他吻他的鬓角。聶寒山吻過他的眉骨,鼻梁,越過嘴唇再從下颌吻到鎖骨,最後将他的T裇領口往下一扯,露出堅實白皙的胸口,在上邊一吸,烙下一枚紅印。

溫酌言身上有沐浴露的味道,聶寒山掀開他的衣角,頭從下往裏鑽,埋在他胸口上又吻又嗅。溫酌言拉來靠枕往他身邊一扔,再将他推下躺平,自己脫了鞋跟着爬上沙發,張開腿騎上他的胯。聶寒山一雙手還在揉他的屁股,就感覺皮帶松了,緊接着一只偏涼的手鑽進褲裆裏,握住他的陰莖開始套弄。聶寒山讓他伺候得舒服了,神經漸趨松弛,一根手指鑽進腸道裏時冷不防哼了一聲,下意識縮緊肛口。

大概是上次醉酒不歡而散留下的執念,溫酌言興奮異常,邊幹邊用指腹揉搓他的乳頭,聶寒山恥于這種上下身齊發并進的怪異快感,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渴求更多。溫酌言精力旺盛,從正面幹完又将他翻過去幹了一次,聶寒山不記得下邊射了幾次,只是沒感覺到疼,倒是知道吃了小綿羊一肚子的精液,那根肉棒往外一拔,裏邊的液體便失禁似的往外湧,他下意識要合腿,又被他掰開,塞進手指來把液體往外掏。

沒被酒灌暈,卻被綿羊操軟了,之後整個人昏昏沉沉,能感覺被他搬過來又抱過去,力氣是真的不小,就他這體格,他也沒讓他磕到碰到。

再醒來,日曬三竿,身邊已經空了。是禮拜六,慢慢刷了牙出卧室,聞見香味,走到廚房門口,看見溫酌言背對他在流裏臺前擺弄鍋鏟。

這周末張阿姨請假回家。

“下午還去刑阿姨那兒麽?”

忽然出聲,頭也不回。

聶寒山道:“去,說好了的。”走過去反身往流裏臺上一靠,伸手在他額頭上抹了一下。

鍋裏是煎蛋,溫酌言煎蛋的水平比他高。

上禮拜見了刑母,溫酌言便又獨自往老人家那裏跑了一趟,提了自己做的飯菜去的。聶寒山加班開會,還是刑母來電話才知道這件事。溫酌言以為他不高興,特地補做了一桌菜給他吃。一切與他有關系的人,但凡認識,溫酌言都會禮數盡到,他不确定這是出于他性格的本能,還是刻意讨好。但無論如何,他對伴侶的一切需求他都滿足,他找到一個合适到不能更合适的人。就連身體也在好轉,昨晚的記憶逐漸清晰,他一共射了三次,第一次比溫酌言快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吃飯時溫酌言興沖沖提起這件事。

高興是有,不過感覺并不強烈,與其說性功能下降,不如說之前失去的是熱情,而這種沖動,溫酌言在之前就已經給他了。身體比精神反應遲緩而已,他在康複。

刑母不方便外出,聶寒山便打電話訂了餐,讓送到刑母住處。離開學只剩半個多月,吃完早飯,溫酌言就回書房寫實踐報告。酒的後勁仍在,聶寒山回卧室準備補眠。

睡得迷迷糊糊,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堂兄,聶寒山習以為常。

“幹什麽呢?”

聶寒山失笑:“聶永同志,這話該我問你吧?”

那頭嘿嘿笑,聶寒山也笑,啞語你來我往半晌,聶永敗北。

“那什麽……我在火車站,你這兒,恐怕要打擾幾天。”

聶寒山沉默。

聽筒裏傳來斷斷續續的雜音,不用看也能猜到正拿起手機又放下,想扔出去又沒骨氣。

最後長嘆一口氣:“我也沒臉借了,給介紹個工作方便不?短工就好。”

溫酌言跟出來給他加了件外套,說下午要變天。

餐也訂了,又跟老人家許諾在先,必然要去。他有事,就只有溫酌言一個人去。也虧得是溫酌言,換做以前的師林,免不了又要為此大鬧一場。堂兄的是非他不大願意和他碎嘴,溫酌言只知道親戚找上門求助,發現他刻意簡略言辭,便沒有多問。

“要是下雨就等一等,我大概吃完飯就能過來。”

“不是說談事?吃完飯該幾點了,打車挺方便的。”溫酌言道,“雨太大我就留下睡,你別趕路。”

以往也說吃完飯回來,只不過好多次到家時溫酌言都已經睡下。

被揭穿,聶寒山面色不見變化,只是掀起嘴角笑。溫酌言貼過來吻他,聶寒山張開嘴迎接他的舌頭,嘗到他剛喝的花茶味。

手機又響起來,大概是聶永開始催了,聶寒山沒理。

就磨蹭了這麽一會,到樓下時一道閃電劈下來,滾雷陣陣,天像是給戳了個窟窿,雨水混着冷風一股腦往下澆。聶寒山帶了傘,到車庫時還是像只落湯雞,立即掏出手機給溫酌言發短信,讓他不要出門了。

大雨攔住去路,人群積壓在大廳裏,蛇皮口袋、牛皮紙箱和行李箱擋住通道,潮氣入侵,酸腐氣味凝固,與空氣合為一體,陣仗堪比春運。聶寒山把縮在角落裏睡覺的聶永從人潮中挖出來,話不多說,直接送到附近酒店,先讓他洗澡。

聶永從浴室出來時只穿一條四角短褲,要給聶寒山看他胳膊上的傷。

“這他媽簡直是條瘋狗!”

聶寒山仔細看了幾眼,像是棍傷,從胳膊斜跨到肩背,泛着大塊淤紫。夫妻矛盾不是一兩年了,但僅限于口角,動手是頭一回。聶永人慫,在岳父家如何受氣也不敢頂嘴,本身無作為,就更教人覺得窩囊,如此惡性循環,連五歲的閨女都趕往當爹的頭上騎。

“巧梅打的?”聶寒山道,“你倆誰先動的手?”

聶永脖子都梗粗了:“我動手,咱倆一個褲裆長大的,你說我是這種人麽我?”

“誰跟你一個褲裆,少他媽惡心。”聶寒山一笑,點了支煙,“她動手?所以你就跟個怨婦似的跑我這兒來了?”

聶永自己也翻出一根煙來抽,借了他的火,狠吸兩口以後嗓門逐漸小下來:“周譯明打的。”

聶寒山瞬間明白大半。

聶永這位小舅子早些年就開始跟人混,也算是走運,一個混子搞出了生意,還做得有模有樣。逐漸的,手頭産業大了,再靠着當地的人脈在小鎮子上橫,算是條地頭蛇。聶永上門之後撈不到他手上的活,還沒少挨罵,本是夫妻之間的事,他也總愛插上一腳。

但動手也是頭一回。

聶永昨天晚上就到站,沒敢立即聯絡他,在候車廳蹲了一晚上,現在肚子一直叫。聶寒山讓他收好房卡,把人帶出去吃飯,席間又叫他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聶永說話愛跑偏,跟盛敏華不相上下,十多分鐘就能講清楚的事硬生生讓他拖到一個鐘頭,桌上剩菜都涼透。聶寒山提綱挈領,大致拉出一條線。簡而言之,就是家常便飯的兩口子吵架,周巧梅不讓聶永回家,聶永去學校看女兒,讓周譯明撞見,說的話過于難聽。聶永往常在家受氣,雖說不是什麽秘密,但至少沒讓人看見,這下當衆受辱,沒控制住,就跟小舅子大打出手。事情鬧到派出所,又被周譯明壓下來,周巧梅不置一詞,聶永一氣之下跑到了這裏。

聶寒山一向不贊成幹預別人家內事,出于兒時情誼,在經濟上施以援手,是為底線。這兩口子的事一時很難辨清誰是誰非,況且家裏還有個孩子——再三思索後,答應先讓聶永留下,其餘事項日後再談。至于工作,沒打算讓他幹,一來這人沒本事,二來這趟出走還說不準能堅持幾天,連公寓都不方便租。

從飯店出來,天已經黑下去,雨水淅淅瀝瀝沿着屋檐淌,車燈成串蜿蜒,排到樓與樓的邊際,像瑪瑙手鏈,被剪斷,散了一地的珠子。聶寒山看了看時間,讓聶永上車,把人送回酒店。路程不遠,沒料到行至半途暴雨驟降,沒多久老街道就積了水,只好改道繞遠路,一路仍是堵。然後接到溫酌言的電話,說不回來了,在刑母那裏住。

“不是說不要出門了?”

“說好的事,邢阿姨一個人……”

好容易往前挪了一段,前邊一輛桑塔納死活不動,聶寒山按了聲喇叭,沒反應,又按兩聲,幹脆搖下車窗喊人。後邊的司機跟着罵起來,悶雷似的,一陣接一陣,把雨聲都吞沒。

桑塔納總算動了。

“行,明天你就賴個床,我過來吃午飯。”聶寒山跟着挪車,“先挂了寶貝,我堵車。”

那邊忽然沒聲。

聶寒山笑起來:“言言?”

氣流聲傳入耳廓,綿羊笑了,那笑聲無論聽多少次都磨得他耳根子發癢。

“知道了,聶總,到家給個電話,否則我睡不着覺。”

聶寒山笑了一聲,将要回擊,那頭卻收住:“行了,專心看路,挂吧。”

也不知道溫酌言是哪路神靈,之後路況逐漸轉好,抵達酒店沒花多長時間。一路上聶永不住偷瞄他,幾番欲言又止,聶寒山視若無睹。刑允那一鬧相去已久,時間與他在外的成就磨去幾重閑言碎語,但人心慕醜,堅如磐石,一旦下達判決就再難變更。聶永本事不行,卻知好壞,當初就第一時間表明态度,兩人之間沒為此産生過嫌隙。可接受和理解又是兩回事,他在他面前從不遮掩,他卻不大喜歡問及他的感情。

車在酒店大廳外停下,聶寒山給聶永扔去一把傘,聶永又問他有沒有煙,聶寒山直接扔去一盒,聶永嘻嘻笑着走了,從背後看,聶寒山才發現他跑起來有些瘸。

大伯一家又來電話,千恩萬謝,托他照顧幼子。

早該猜到是來投靠他,電話卻姍姍來遲。老掉牙的客套話翻來覆去講,裹了腐臭味道,聶寒山按了免提,把手機放到置物臺上,邊刷牙邊聽,末了吐一口水,再客客氣氣周旋一番,結束通話。

沒留神,用的是溫酌言買的新牙膏,便宜貨,薄荷味,簡直辣嘴巴。

裹了浴袍往床上一躺,才想起要給綿羊打電話。摸來手機準備撥號,屏幕先亮起來,緊跟着鈴聲響起,顯示本市一串陌生號碼。短短一天,被來電折騰得神經敏感,猶豫片刻,重新打起精神才滑屏接聽。

那頭卻沒動靜。

聶寒山又開口,然後隐約聽見聽筒裏的微弱的呼吸聲。

鬼片似的。聶寒山好笑,掐了通話,再給溫酌言打過去。

一場秋雨一場寒。

雨天過後立即迎來降溫,溫酌言開始感冒,鼻頭泛紅,眼睛整日冒水汽,聶寒山看得心裏癢癢。這人抵抗力差,自愈能力也差,挂了三天鹽水才見好轉,第四天說什麽也不去了,聶寒山看他手上幾個針眼子,沒勉強。轉眼九月就到尾聲,做夢似的,同床共枕快一個月,糖也送出了二十七顆。算上黃金周,再有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溫酌言就回學校報道,一共三門課,時間寬裕,說是會留楚骁那裏做兼職工,每個禮拜湊二十鐘頭的班。東西會搬回學校一些,但只要當天早上頭兩節沒課,還是會回來住。

聶永沒消沉幾天,忽然又一個電話打來,說要請他吃飯。素來多是聶寒山掏錢的份,這一出來得新鮮,不過還是留了個心眼,追問錢從何處來,說去找了份刷碗的工作,小時工。聶寒山了然,飯菜讓他免了,兩人下館子各吃了兩碗馄饨。聶寒山對此早已經司空見慣,聶永在家也不是沒去做過體力活,至少人沒缺胳膊少腿,掙錢的辦法就是有的,關鍵在于不懂理財,加上在岳父家受氣,有自暴自棄的情緒。

這次沒再提煩心事,給他講他爸媽近況,電話裏老人家從來報喜不報憂,聶永說的更實際。

又跟鄰居吵了一架,老太太的脾氣随年紀見長了。

“排水這茬,過年那會兒我才去隔壁談過,說得好好的。”聶寒山笑,“不過既然有力氣吵架,就說明身子骨争氣,挺好的。”

聶永笑道:“二嬸那身體沒話說,随便喊一嗓門都中氣十足。”

聶寒山琢磨着怎麽托人再去找鄰居協商,聶永去衛生間,回來便扔他一包紅塔山。聶寒山收下,再從包裏翻出蒙特金閃閃的盒子,抽出兩支給聶永扔過去。聶永沒接住,讓煙支撒在身上,撿起來嗅了嗅,嘴角咧到耳根子。

吃的是午飯,聶寒山下午剛好有事,吃完就去找楊凡炜。主要是托他簽一份材料,電話上講好的,楊凡炜說讓助理送來就行,聶寒山知道這人心眼多,篤定主意親自走一趟。

進辦公室,見沙發上還有客。

聶寒山與人打了招呼,往側邊短沙發上一坐,記起是楊凡炜的離婚律師,有過一面之緣。

兩人喝茶寒暄,大約十多分鐘,門“咔嚓”一響,楊凡炜施施然走進來,親自添茶倒水。坐下來東拉西扯,情緒高漲,便又講王律師如何手段高明,助他脫離苦海。懇切之至,恨不能慫恿聶寒山也去離個婚。聶寒山耐心奉陪,捱了半個鐘頭才抽出個時機遞材料過去。

楊凡炜收了話匣子,沒掏筆,跷着腿一頁一頁翻看。

王律師話不多,室內登時阒然,依稀聽見走廊上雜沓的腳步聲,繼而是關門聲——“哐當”一下,又是茫無涯際的空白。

聶寒山起身添水,順便拿了王律師的杯子,後者莞爾道謝。

飲水機咕咚咚往上冒水泡,楊凡炜叫了聲“老聶”,停頓的間歇,沒把話接下去,手機響了。兩杯水接完,聶寒山回到座位上,屁股沒挨到沙發,就見楊凡炜鑽天鼠似的蹿起來,臉登時就綠了。王律師剛擡起茶杯,眼下重新放回沙發上,與聶寒山一同觀察他神色。

電話掐斷,脫口就問候祖宗。

“這他媽就一幫土匪!”

也虧得有耐心解釋,前妻餘微帶了人,要去惠惠工作的地方鬧事。楊大少本事大,都已經一拍兩散,那邊的線人還沒撤。

別無他選,聶寒山和王律師起身跟上,一路聽楊凡炜絮絮叨叨,控訴餘微的作案前科。聶寒山起初沒在意,直到車跟着楊凡炜開上環城西路才陡然提了精神。從停車庫出來,尾随楊凡炜轉向旁邊寫字樓,電梯按下第十三層。前些日子才到附近接過溫酌言,是這棟樓無疑,但具體第幾層,聶寒山還真不清楚。眼下一顆心懸在喉嚨口,中途有人進出,電梯走走停停,他就站在門邊上,身子都沒挪。整棟寫字樓的設施都有些舊了,狹小的空間自帶異味,人數一多,空氣嗆鼻,楊凡炜一個勁用手抹額頭,幾個姑娘盯着他看。

數字終于跳到十三。

電梯門剛打開,聶寒山長腿一伸率先沖了出去,他個高,腳下生風,楊凡炜和王律師都趕不上。路過兩間辦公室都是空的,人還在東張西望,忽然聽見走廊盡頭那間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是瓷器打碎的聲音,聶寒山改用跑。多不進門,入眼即是稀稀落落的碎瓷片,溫酌言斜倚在空空如也的辦公桌上,右手袖管上染紅一塊,左右各立着兩位手足無措的男同事。三人身邊是兩張被掀翻的椅子,記事簿、水杯、水性筆,一幹雜物遍地撒開。辦公室兩頭各聚了人,上禮拜才見過的惠惠鼻青臉腫,衣服裙子都被撕爛,身體幾乎赤裸,讓幾位女同事護在身後。另一頭七八人,男人占據半數,其中一個黑皮大個子距離溫酌言最近,彎下身要抓他衣領,兩位男同事伸手欲攔,卻快不過聶寒山。大個子的手沒能碰到衣料,後腦勺上的頭發被一把抓住,朝上一提,緊跟着一記重拳砸中左臉,五官與臉部肌肉幾乎走位,整個人朝右栽了出去。

聶寒山頓足,下颌一壓:“再來?”

全場寂靜。

鬧事者回神,沖上來作勢圍毆聶寒山,楊凡炜一身煞氣沖進來,捉住人群背後的餘微迎臉就是一耳光。那一掌是留了力氣的,卻把亂套的現場徹底鎮住了。

聶寒山不管三位主角接下來的戲,轉身去扶溫酌言,後者沒給他機會,先一步站好了。聶寒山感覺他剛剛看了別處,又像是錯覺。

“我教訓婊子天經地義,難道還得跟你打報告?”餘微一嗓門喊穿天花頂,“臉真大啊你楊凡炜!”

聶寒山道:“不好意思餘女士,您教訓我弟弟也不用跟我打報告?”

黑皮大個朝溫酌言鼻子上一指:“丫就一神經病,”這人鼻子嘴巴上全是血,半邊臉不成樣子,咬字都模糊不清,“你們問問誰先動的手!”每說一個字就疼得龇牙咧嘴。

不等聶寒山接話,一直攔在惠惠身前的女人破口大罵:“幾個大老爺們進門就抓着姑娘打,砸東西掀椅子,流氓還長志氣了是不是?”

餘微這邊的人道:“說這麽好聽?這就一偷人老公的婊子。”

“都他媽閉嘴!”楊凡炜厲聲呵斥。

眼珠子都快瞪出來,扭頭死死剜了餘微一眼,翻出手機便開始撥電話。

餘微冷笑,卻不看他,哭紅的眼睛咬住惠惠。

所謂親友大概都是遠親和非家庭往來的私交,她不發話,也不敢妄自再跟楊凡炜起沖突。惠惠這邊的同事想再說,又被她攔下,女同事脫了外套将她包好,她點頭道謝,身子仍抽搐似的發着抖。

保安姍姍來遲。

客戶部走空,搭上外出比稿的團隊,在場員工不多,老板楚骁也不在。行政人員只認識聶寒山,楊凡炜便把這邊場子往他頭上一扔,自己跟着前妻一幫人離開。溫酌言和惠惠由同事送去醫院,聶寒山沒顧上跟他說句話,不足半個鐘頭,楚骁和關鶴一前一後到了。

從公司出來,聶寒山立即給楊凡炜撥去電話,問那黑皮的來路。

上一段婚姻門當戶對,前妻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楊凡炜此刻焦頭爛額,語氣煩不勝煩:“鼻骨骨折加顴骨錯位,差不多行了,不虧了。”

聶寒山一笑:“行不了,讓他跟我說清楚誰神經病。”

那頭一頓,笑開:“你家那位下手根本沒留情面,鼻骨是他打的,力氣不比你小。”

聶寒山也笑,卻不接話。車門已經拉開,人卻立在原地不動,關鶴也不走,背靠後排車身看着他。此刻地下車庫空無人煙,光從頭頂一盞舊燈裏傾瀉而下,混着翻滾的蚊蟲,像浸泡徹夜的茶水,冷而濁。

楊凡炜又自圓其說:“跟畜生較什麽真,多大的人了老聶?怎麽那麽幼稚。”

對峙無結果,楊凡炜稱有電話找,只好挂斷。聶寒山把手機放進口袋裏,揚手一摔車門,半間車庫都是回響。關鶴手踹褲包,偏着腦袋吊兒郎當:“怎麽不摔手機啊你,手機多……”讓聶寒山一瞪,話聲截止。

最後關鶴也沒去開自己的車,直接鑽上聶寒山的副駕駛座。

“這事鬧不大。”關鶴漫不經心,“餘老三撞上事,最近安分守己,也沒人樂意跟着餘微折騰,否則今天都不會這麽結束。”

聶寒山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所以跟來的沒有一個算真正意義上的餘家人,只不過楊凡炜自己怕了。

關鶴把車窗搖到最低,側過頭朝窗外吐出一口煙,又道:“你說這人怎麽想的?既然打,幹嗎不把姓楊的一起拉上,要揍揍一雙,不是更解氣?”

聶寒山沒接話,這三人怎麽作是別人家的事,誰也不是善茬,鬧出任何下場都是自尋苦果,與他無關。

到病房,溫酌言的鹽水還剩半瓶,旁邊的惠惠在睡覺。聶寒山原本打算給四人帶飯,提前通電話,卻說已經吃過,便帶了水果來,親自削皮伺候。那兩位陪護的同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來,聶總你不用顧及我們。”

關鶴在一旁笑:“聶總賢惠,別跟他客氣。”

聶寒山于是趕他走。

關鶴道:“我來看小溫的,管得着麽你?”

話說完就手機響,聽起來是曹曉靈查崗,關鶴轉身出病房,幾分鐘後推門回來,溫酌言道:“關哥要是忙就走吧,我這皮外小傷而已。”

關鶴戲谑:“行啊,都趕我走。”

溫酌言笑道:“這不是不敢跟曹姐搶人麽?”

關鶴失笑,坐回來揀了個橘子吃,一面轉達曹曉靈的問候。

惠惠肚子疼,叫來護士,說是腸胃反應嚴重,又去找醫生換別的針水。剛疼醒時發現聶寒山和關鶴,目光便往病房別處搜尋,眼珠子轉幾下,淚就滾了出來,直到溫酌言走的時候都沒哭停。

照聶寒山的意思,溫酌言之前的感冒就沒好透,今晚留醫院住最保險,然而溫酌言不願意,關鶴也說他瞎占床位,他自己跟着動搖,最後舉手妥協。關鶴的車還在剛才寫字樓的車庫裏,這會說要回去開,不要聶寒山送,在電梯裏就拿着手機在叫車。路過大廳,一個穿白大褂的高大男人心急火燎地沖過來,疾風一樣從聶寒山身邊掠過去,聶寒山立即轉回去拉溫酌言,手慢一步,後者被撞了個踉跄。

溫酌言從病房出來就沒說話,心不在焉的,估計路都沒看。

白大褂頓足道歉,一句話沒說完,目光在溫酌言臉上停下了,“小溫?”

溫酌言回魂,遲疑一瞬,笑道:“巧。”

白大褂扭頭撇一眼聶寒山和關鶴,點頭一笑,又看向溫酌言:“生病了?”

溫酌言道:“來看個朋友。”

白大褂道:“什麽朋友?哪個科?”

溫酌言笑道:“皮外傷,吊完水就回去了。”穿的是聶寒山平時扔車上的運動開衫,袖口肥,白大褂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笑道:“結實了,身體還好?”

關鶴拍了拍聶寒山的肩,朝外一指,示意先走一步,聶寒山點頭。

白大褂摘了眼鏡往領口上一挂,雙手放到口袋裏,問題還沒完。人看起來比聶寒山還要長幾歲,言談殷切,便像長輩關懷晚輩,溫酌言也彬彬有禮,問什麽答什麽,不見半點不耐煩。以為再下去估計要帶溫酌言去辦公室裏喝杯茶,卻大發慈悲放行了。

末了再次與聶寒山點頭,聶寒山回了個笑。

溫酌言不見關鶴,道:“關哥走了?”

把雙手放進褲包,聶寒山率先往外走,這次他步履如飛,溫酌言沒空再走神,緊緊跟着。停車場本就不遠,速度一快,一眨眼就到了。聶寒山邊走邊從褲包裏掏出車鑰匙,按下解鎖,再跨過去拉開車門,鑽進駕駛座。

下一刻溫酌言也在副駕駛座上坐好了。

把左下角的安全帶放到腿上,又去扯右上方的,手沒碰到帶子,被聶寒山搶了先——咔噠一下,扣子扣緊,松緊也為他調整到合适。

溫酌言道:“聶哥?”

聶寒山擡頭,順便替他整理了衣領:“怎麽?”

溫酌言捉住他的手,笑了笑,埋頭在他手背上吻了一記。聶寒山僵住,像一記麻藥鑽入皮下組織,手指都動不了——在溫酌言察覺之前,他又飛快把臉湊過去,往他嘴唇上啄了一下。

多虧長了他這些歲數,否則連翻身的餘地都要沒有了。

一時無話可說,車廂裏空氣有些悶,聶寒山開了車窗,發動引擎。

這個點路段正堵,車速提不快,聶寒山繞了幾次道,發現溫酌言還醒着。

“什麽時候分開的?”聽起來漫不經心。

溫酌言道:“去年年中,他是個雙,家裏催太緊,要相親結婚了。”頓了頓,“其實我也挺嫌他的。”

後半句湊得生硬,卻把聶寒山逗笑了。

這應該是他頭一次聽他說別人的不是,不像抱怨,更像讨好。這樣一來,聶寒山一點情緒也沒有了,一把年紀的居然總要讓一個孩子哄着,沒半點風度。

回家路程很長,聶寒山便把楊凡炜的事給溫酌言簡單解釋了一遍。溫酌言對任何一處都不作表态,聶寒山幾次以為他睡了過去,輕輕叫一聲,他便又掀開眼皮,說只是打個盹。本覺得多說一些便避免顯得生分,然而始料未及,對方不捧場,聶寒山也沒了興致,不再說下去。

傷口一共縫合八針,失血多,感冒也沒好,有這麽一個潛在炸彈在身邊,任誰也不敢睡熟。

聶寒山一直挺着,隔一會就用手試一試溫酌言的體溫。照理說這樣熬一夜對他而言不是難事,但忘了今天自己才是腳不沾地奔波了一整天,一波不平一波起的,早就身心俱疲,所以沒能堅持多久,就抱着溫酌言睡過去了。

做了個夢,夢見在病房裏操溫酌言。溫酌言的肌膚裹了一層薄汗,如絲綢蓋住白玉,肩胛骨就在他胸口上蹭,病床發出喑啞的慘叫。白大褂站在門外,于是他操得更狠,把手饒到前邊捏住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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