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1)

全天沒課,溫酌言早上準時去了公司,吳映姍扔了一項活動流程讓他起草,寫到一半,盧浩章喊開會,一頭紮入會議室便陷入暗無天日的風暴讨論之中。昨晚從聶寒山那裏回寝室,大門關了,翻門進去還險些驚動宿管,好幾個月沒爬過,顯然是手生了。寝室裏沒網沒電,他身上就一只雙肩背包,除筆電、洗漱用品和兩套換洗衣物再無其他。大約是前些日子降水頻繁,而許博忘記鎖緊衣櫃的緣故,空氣裏有輕微的黴味,聞久了鼻子都發堵,溫酌言不免想起回南天時曾祖父家的老宅子。他打開窗戶,然後用手機手電照明,給寝室做了簡單的整理,最後翻出被褥鋪好床,就這麽睜着眼躺了一夜。如此一來,這一整天無論是坐辦公室還是會議室都好像靈魂出竅,盧浩章似乎不高興,特地多次關照,扯着一口洋泾浜頻頻讓他交流意見。

從會議室解脫,拿出手機看時間,順便看見五通未接來電,兩通來自孟淵,三通來自聶寒山。已經六點半,進電梯時肚子“咕嚕”一響,讓客戶部同事開了幾句玩笑。顧着聊天,把手機塞回了褲包裏,直到離開寫字樓才重新摸出來。

正躊躇,畫面一跳,孟淵兩個字出現在屏幕上。

接通,那聲音便率先冒出來:“人呢,找你喝酒這麽難?”

“開會,一直設置靜音。”人剛到路口就跳紅燈,溫酌止步,“又喝酒?”

孟淵道:“請師林,順便聚一聚,老盛和他幾個哥們兒也來,離你上班那兒挺近的。”

對面寫字樓裏剛走出一撥人,人群積壓在斑馬線後,紮羊角辮的小孩貼着兩個年輕女人的大腿鑽出來往外沖,沒沖幾步又被家長拽回去訓斥,還沒讓教訓幾句,忽然嚎啕大哭,許是哭聲吓到燈牌上紅彤彤的直立小人,只見其腦袋一縮,把綠的一只給踹了出來。

小孩邊嚎邊被家長扯着往這邊趕,溫酌言也擡步随身旁路人流大步流星走過去。

孟淵叫了幾聲“小二”。

溫酌言道:“微信上發地址,我吃個飯再過來。”

馬路對面正是家小吃連鎖,有熱幹面和湯包、生煎,鋪面太講究,面不正宗。但求方便,溫酌言叫了湯包和面,匆促吃完就去和孟淵碰頭。發來的地址确實離公司很近,步行過去只花費不到二十分鐘。晚上這一片很吵,附近兩家商場,三家影院,朝西面路口岔進去又是一條小吃街,此刻人影錯雜,加之有商家擺臺面做活動,話筒音量震天,溫酌言明明已經翻出聶寒山的來電記錄,又把手機收回了口袋裏。

酒吧在小吃街背後的娛樂區,說是娛樂區,但大約由于檔次不入流,多數店鋪生意都不景氣,上個月開張的店面下個月來就看見轉讓招租,久而久之,營業的也少了。

溫酌言到得早,連盛敏華都還不見影子——意想不到的是師林更早。

要說所有錯誤的根源,大概就是他自發坐到了師林身邊。當時孟淵和張群幾人在舞池,只有師林老實挨着吧臺,面前是一杯地獄龍舌蘭,一口未沾的樣子。溫酌言與他打招呼,他點了點頭,又低頭玩手機。溫酌言向酒保叫果汁,聽到一聲竊笑,扭頭就見他在看自己。

低頭喝一口,溫酌言道:“我酒量差,酒品也差。”

駐唱是一支地下搖滾樂隊,鼓點聲太吵,師林把耳朵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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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酌言又說一遍,他點頭,将臉收回去,手機沒玩多久,開始喝那杯龍舌蘭。

歌曲切換,整場氣氛陡然升溫,舞池裏群魔亂舞,彩燈好像玻璃刀片,把整個三維空間切割成奇形怪狀的色塊,音浪一抖,色塊又扭曲變形,将人擠壓成方才吞噬食物的蟒。

感覺眼睛疼,太陽穴突突跳,被人喊了一聲,然後發現整杯果汁已經喝光。

師林身子一傾,說了句話,溫酌言半聽半猜,得知是說他以前也不喝酒。剛想接話,肩膀讓背後一只手拍了一下,緊跟着盛敏華的臉從兩人中間鑽了進來,先與師林互相認識,然後煽動兩人一起到舞池裏鬧,師林不動,溫酌言起身跟着去了。對這項活動歷來興致不高,只不過不想掃興,跳了一支歌的時間就回來,看見師林整個撲在吧臺上,叫了他一聲,沒回應,便不再吭聲。

果汁喝完沒再叫新的,什麽也不做,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邊的師林坐直,揉了揉眼睛,又向酒保要來一瓶龍舌蘭。溫酌言原本想勸,話到嘴邊驀地打住。

入魔似的,盯着他的眼睛看。

樂隊演奏變為慢搖,燈光漸趨柔和,師林轉眼又喝下半杯龍舌蘭,胳膊往溫酌言身後探,手指順着他胯骨上方往後腰上一劃,說了句話。溫酌言起初沒認真聽,那三個字入耳還以為是幻覺。扭頭看師林,對方已經把手抽了回去。

“見過沒有?”他笑,“很深,險些傷到骨頭。”

溫酌言沒搭腔,問酒保叫了杯檸檬汁。

師林道:“就那次,我是讓他從一幫混混手裏撈出來的。”

“檸檬汁的問題?”

“多半是,之後一直頭疼,我打算回家。”

“嫌疑人的體型有印象麽?”

“沒有,人從後邊冒出來的,當時頭太疼了,我沒躲過去。”

做筆錄和問訊原本安排在下午,但由于溫酌言的高度配合,警察走時才上午十一點。

警察前腳剛走,解思後腳進來。替他把桌上的涼白開倒掉,重新接來一杯熱的,“真不需要通知你媽?”

溫酌言搖了搖頭:“阿姨呢?”

“被老關和曹曉靈帶出去吃飯了。”解思道,“你別多想,這件事顯然做足了準備,就算你那天不中招,說不準還有別的方案等着來。”

溫酌言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解思一笑,往他頭上揉兩下:“舒意去打飯了,喝點粥你就先睡。”

結果沒等到喝粥就睡過去了,醒來幾次都在吐,昏昏沉沉到淩晨才算恢複一點精神,解思在原本陪護床上看書,見狀打開保溫桶讓他起來填肚子。溫酌言問了聶寒山的情況,仍然在ICU裏,老太太跟着曹曉靈回家了。

把保溫桶裏的粥喝完,讓解思先睡,說去ICU外邊看看。解思沒攔,推來輪椅讓他坐上去,跟着一起去了。

關鶴在座椅上打盹,一見溫酌言,揉了揉眼睛站起來:“帶着老太太來看你幾次都在睡,感覺怎麽樣?”

溫酌言道:“我沒事,關哥你去睡吧,我坐一會兒。”

關鶴透過玻璃朝病房內看了一眼,手放到溫酌言肩上捏了捏:“我抽根煙,你們先坐。”

以關鶴的煙瘾,一直守在這夠他難受的。

解思把輪椅推到玻璃外,簡單說了幾句情況。旁邊窗口外有個中年女人在哭,左右兩側都讓人攙着,兩條腿還是跟沒骨頭似的,人一個勁往下滑。上一次這樣守在ICU外邊,已經是近十年前的事,僅是那一堆叫不出名的儀器和滿身的管子就足夠讓人心悸,站得久了,又覺得氧氣罩下的面孔陌生得仿佛是另一個人。

直至此刻仍感覺不真實。

那天晚上晚情緒失控,師林被揍得挺慘。溫酌言從酒吧溜出來時就覺得頭痛,以為是感冒前兆,準備攔張出租回去找聶寒山,結果在路口着了道。醒時眼睛上罩了東西,能感覺到微弱的燈光。四肢應該是被繩子捆在一張硬皮沙發椅上,周遭很吵,估計空間不大。沒人發現他已經清醒,聽了些大概,有人要向聶寒山勒索錢。後來好像是拿他的手機拍照,聶寒山的聲音忽然鑽進耳朵裏,他愣了一下,聽見有人在笑。緊跟着又來一句,才意識到源自手機。

“關于你爸,心裏早就有個砍,很早就開始了,”大着舌頭,聲音帶笑,“直覺。”

“王堯的話我沒聽進去,只是整個人都有點魔怔。你當時喝多,迷迷糊糊地說要找我,我不見了,我當時……我在飛機上想,躺在沙發上想,現在也想,如果這是對他說的話,我該怎麽辦。”

語音結束,下一條語氣陡然一沉:“言言,我看不懂你。”

聲音中斷,“嘀”一聲輕響,雜音又起,像是聶寒山的呼吸聲。

“要是想理我,就給我回個電話,發個定位也行。”

消息結束,下一條跳得很快,這次沒有呼吸間隔。

“不想理我,就摳個1?”

又跳。

“外邊挺冷的。”

胡言亂語。

受腦震蕩影響,記憶斷斷續續,腦子裏殘留的情節恍若幻燈片。從轉上公路到車禍發生仿佛只是分秒間的事,他幾乎整個人都在聶寒山懷裏。昏迷時間不長,再睜眼能感覺車外有人。車已經變形,兩人被安全氣囊擠壓着,聶寒山整個壓在他身上,原本箍緊他的手臂也松了,好在臉貼着他太陽穴,他能感覺到溫熱的鼻息。整個車廂充斥着血腥味,溫酌言渾身劇痛,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哪些地方受了傷。腦袋一陣接一陣發暈,試了試,只有右臂能動,于是探到扶手箱裏摸索,碰到那把軍刀,拔去刀鞘,握緊了刀柄。

的确是幾個綁架犯的聲音,不過仔細一聽,似乎正發生争執,他才聽完三兩句話,幾人似乎就打了起來。相隔略遠,說話聲好似裹在舌頭上,很難聽清,只有幾句粗口略微清晰一些。鬥毆沒持續太久,溫酌言感覺那陣聲音逐漸減小,然後聽見關車門的聲音,引擎發動。從聶寒山身上翻出手機,起初沒動靜,按了幾次才開機成功。立即叫救護車、報警,然後分別給關鶴和解思發去文字信息和定位。

溫酌言本是不信神的,這一刻卻把能喊上名的神靈都謝了一遍。

郊區的風把意識切割開,時間也被打為碎片,溫酌言除開右手渾身動彈不得,清醒的時候就用力抱緊聶寒山,試圖保存他的體溫。有時意識斷了,再拼盡力氣醒來,發覺周遭仍然冷冷清清,感覺兩人就像《等待戈多》裏的兩個流浪漢。

直到聶寒山進了手術室,他才徹底睡過去。

後來也醒過幾次,連床邊的人都沒看清又失去意識,到完全清醒,已經是三天後。

左手大臂上了夾板,腦袋刺痛,腰上腿上都裹了繃帶,不照鏡子也覺得自己應該像個木乃伊。右手上紮了針,他視線不太清楚,盯了一會才認出床邊的人是解思。

帶了醫生護士進來,一套檢查完畢,說再觀察幾天,不發燒也沒有後續炎症的話可以申請出院。一陣熱鬧過去,病房再度歸于寂靜。解思問渴不渴,他搖了搖頭:“聶哥呢?”

解思還是拿了水杯去倒水,床櫃上有一包一次性吸管,抽出一根插入杯裏,湊過來讓他吸。

溫酌言喉結一滾:“解老師,你這樣更吓唬我。”

解思笑了笑:“不喝不說。”

沒有誰欠了他非得這麽守着他的,溫酌言不再固執,咬住吸管一口氣喝下半杯,喉嚨确實舒服不少。解思偏着頭靜靜看他喝完,把水杯接回去,沉默片刻:“骨折地方比較多,不過沒傷到內髒……關鍵是顱內出血,現在在ICU。”

溫酌言渾身僵硬:“他護着我……”

解思用手背在他臉上拍了兩下:“手術很成功,老聶身體好着呢。”

溫酌言很久才能動彈,扭頭朝窗外看了一眼,玻璃呈乳白色,爬滿白霧,什麽都看不清。

不知是不是頭部受傷的緣故,即便睡了一整天,從ICU外回到自己病房,溫酌言立馬又睡了過去。第二天警方又來,帶了事發當晚值班的三個酒保的照片讓溫酌言認,說擺吧臺附近和綁架地點的監控都是壞的。

溫酌言拿到照片愣了一下,一個都不是送檸檬汁的。

“仔細想想,不是因為記不清?”

溫酌言搖頭:“看到照片能認出來。”

警方略有猶疑,旋即問起其他問題,應該是希望他比起昨天又想起更多細節。溫酌言盡可能配合地補充,但大多都感覺無關緊要。警方最感興趣,同樣他也認為最關鍵的在于車禍之後嫌疑人在車外起的争執,但溫酌言醒得遲,又根本聽不清争吵內容,再如何回憶都白費功夫。

溫酌言又去ICU外邊,解思和關鶴都回去休息了,舒意和曹曉靈陪着聶母在守。溫酌言是頭一次見聶母的面,情理上的緊張裏又生出些愧意,最後演變為怯,輪椅在遠處停了半晌才過去。聶母一雙眼睛紅腫,剛見他還愣了一下,溫酌言叫了聲阿姨,聶母回神,趕他好好躺回去休息。溫酌言笑笑:“我來陪陪聶哥,沒關系的。”

聶母頭又低下去。

曹曉靈摟住老太太低聲安慰,舒意湊過來招呼他:“調查如何了?”

溫酌言道:“還需要一點時間。”

舒意嘆了口氣,擡手在他右肩上輕拍了兩下。

坐立的時間很煎熬,尤其加上身體傷痛的因素。聶母也一直催他回病房,溫酌言想了想,回去躺了一會,不敢入眠,等到臨近探視時間又下床趕過去。每次只能進一個人,自然讓聶母優先。溫酌言換好防護服後就站在窗外等,隔着口罩看不出老太太的表情,只見她握住聶寒山掌心的手都在顫動,随後眼淚立馬順着眼眶滾出來了。

沒敢多看,溫酌言轉身挪動位置,背對向牆。

聽見腳步聲,見聶母出來了,被曹曉靈和舒意一左一右攙扶着。溫酌言滑過去,給了老太太一個擁抱,哄孩子似的拍打她的背,待老太太稍微平靜下來,才戴上口罩和帽子進去。

正常人一個多禮拜能出院的病情,溫酌言硬生生熬了半個月,等身上針線陸續拆了才回家。請假時間長了,問候自然也跟着來,一概對外稱在老家出了車禍。期間請解思幫忙買了新手機,補辦電話卡,然後向孟淵、盛敏華幾人打過電話為那天晚上的事道謝,又給孟淵還了當晚師林的醫藥費。聽說警方找過師林,而後者那頭沒半點動靜,也無意聲讨他。出院前兩天,溫酌言與關鶴夫婦還有聶母商議了一下,決定把老太太接回聶寒山家好好休息兩天。聶母起初不大願意,溫酌言便搬出最常用的那一套:“聶哥醒來要是看見您這副精神狀态肯定生氣,生氣的話更不容易恢複了。”

聶母到底通情達理。

溫酌言提前給張阿姨打電話,請她準備一桌好菜,目前沒幾個人知道聶寒山出事,張阿姨有些高興,“聶太太最喜歡我做的清蒸鯉魚。”

踏進房子,竟然有了陌生感。

張阿姨拉着聶母寒暄,兩人似乎也算熟悉,聶母問起她家小外孫,張阿姨擡起手比了比,說已經這麽高。依照溫酌言的委托,飯後也留下陪聶母聊天,溫酌言後來在電話裏給張阿姨簡單說了聶寒山的事,沒提綁架,只說兩人遇上車禍。因而此刻張阿姨與聶母交流也措辭小心,又特地說了些顱內出血後成功醒來的例子,少則兩三個月,長則半年一年,好歹是能醒過來的。溫酌言一直忙煮茶,然後就在沙發上陪着。等張阿姨走,又去主卧浴室給聶母接了一缸熱水。

聶母沒什麽架子,本質上還是個開朗的老太太,讓張阿姨開導了一晚,精神狀态好了些,眼下見溫酌言忙前忙後,忍不住道:“老太太又不是老佛爺,你別怕我。”

溫酌言也笑:“聶哥對我很好,應該的。”

聶母忽然嘆了口氣:“萬一……”

“哪來的萬一,您也聽張阿姨說了,醒過來的人那麽多。”溫酌言打斷,“聶哥什麽事扛不過來?無所不能的,我見過的人裏就屬他最厲害。”

聶母一愣,好歹是笑了。

客房有張阿姨打掃着,住進去也無需做其他準備。左臂上還有夾板,身上大多處傷口也不能淋浴,溫酌言用毛巾擦洗了身子,然後去客廳多坐了一會,熄燈回房時聽見聶母打鼾,一瞬間感覺好像聶寒山在裏邊。主卧關上,鼾聲聽不到了,人卻一直睡不着。捱到淩晨,便又拎着枕頭鑽進衣帽間裏發呆。臨時買的幾百塊國産機,APP也是默認的,溫酌言點開微信,花費好幾分鐘等更新。好在人不困,盯着屏幕也能把更新條等完。

點進界面,空牢牢的記錄欄裏立即跳出幾條訂閱信息已經活躍群的聊天框條。打開班群,最後一條消息出自許博那張海綿寶寶頭像,問有沒有人想做打字兼職,壓根沒人理。溫酌言盯了一會屏幕,拇指一點許博頭像,轉到個人主頁,進入聊天窗口。

[手機沒了以後聊天記錄可不可以恢複]

發送時間,兩點零三分。

五分鐘過去,海綿寶寶頭像蹦了出來。

[我操,在醫院還熬夜?]

在寝室時溫酌言算是作息最規律的,許博為了聯盟和部落,大多時候晝夜不分。

相隔幾秒,連續兩條新消息又跳出來。

[沒舊機就沒辦法了]

[你要查記錄?]

[好些了嗎]

溫酌言回了個龇牙笑的表情。

[好多了]

[先睡了,你加油,為了聯盟和部落]

許博又回一堆問號,溫酌言關了對話框,從聯系人列表裏翻出聶寒山,打開聊天框,想了想,發了個數字2過去。

定了七點的鬧鐘,準備給聶母做完早餐,帶老太太到小區附近的公園散散心,然後他去醫院,讓張阿姨來陪老太太。計劃趕不上變化,等他從衣帽間裏爬出來,洗漱完畢換好衣服去廚房的時候,聶母已經在裏邊烙餅了。

聶母聽見腳步聲回頭,面帶訝異:“這就起床了,也不多睡會兒?”

溫酌言笑笑:“阿姨更早,有我能幫忙的麽?”

聶母讓他坐着等,結果讓他一眼瞟見旁邊砧板上洗過的豬排骨:“是要熬湯?”

聶母道:“吃啥補啥,你就該……哎放着別動,我來。”

溫酌言沒聽,左手挂在脖子上,拿起菜刀用右手就砍了起來。聶母趕着把最後一塊餅撈出鍋,放進盤子裏,轉過頭來接溫酌言的手,溫酌言已經砍開幾條,無奈只好放下,又去冰箱裏去出盒裝牛奶,倒入玻璃杯裏,用微波爐加熱好之後端上餐桌。

烙的是鹹餅,摻了雞蛋,照顧到他現在的忌口,放的油非常少。溫酌言吃得津津有味,直誇香。聶母臉上帶了點笑意,客套道:“你媽媽指不準更厲害。”

溫酌言笑道:“我媽不常做飯,手藝也不行,常被我外婆數落,我……”習慣性,想說我爸廚藝好,一時間卡住了。

好在聶母沒留意,關注點到了別的地方:“這次怎麽都不見你媽媽的,工作很忙啊?”

溫酌言一頓,道:“這些年她有些神經過敏,不來比較好,怕她吓唬自己。”

聶母哦哦點頭,低頭撕着餅,不知道在想什麽。

溫酌言也跟着低頭吃了幾口,“阿姨什麽時候有空教教我?我就只會煎蛋煮面,最多再熬個粥,聶哥都快膩了。”

聶母回神:“這容易呀,只要吃得慣面食,找我就沒錯。”又道,“你倆還能趕上在家吃早餐?”

“能趕上就趕,趕不上也沒辦法,其實他下廚的時候多一些,”溫酌言道,“我經常賴床。”

“睡眠好才是好事,寒山前些年也特能睡,上班都不看點的。”說罷一頓,“這兩年差了。”

溫酌言忙接:“這也不能說明什麽,別說同齡人,聶哥在我們這圈人裏也算身體好的,阿姨喂得好。”

“不好喂。”聶母失笑,連連搖頭,“這兔崽子可不好喂,就知道挑食,還嫌這嫌那兒的,沒讓他爹揍死算福氣。”

話一脫口,聶母自己先啞了。

平日可随口胡茬的字眼,在這個關口顯得過于瘆人。

溫酌言喝了口牛奶,結合聶寒山以往提及,以及聶母剛才的口氣,覺得提聶父應該不會不合适,于是稍微斟酌語言,試探着道:“說起來,這次叔叔沒一起來。”

聶母一聽,嘆了口氣:“老頭有冠心病,我沒敢提,阿鶴也是給我打的電話,剛好寒山前些天不是跟王律師鬧了點矛盾就立馬回來了麽,我說公司有事,過來看看,老頭倒沒多想,還說我多心。”

原本伸手去拿牛奶杯,溫酌言停下動作:“叔叔現在身體還好?”

聶母點頭:“寒山帶他爹東奔西走跑過不少醫院,老頭這些年心态也好,沒啥大事。”

溫酌言躊躇着,還是沒忍住:“聶哥和王……律師怎麽了?嚴重麽。”

聶母道:“他們表兄弟倆死捂着不說,又不讓我管,就聽有人說見王律師臉上有傷。”

溫酌言發了會兒呆,沒聽清聶母接來下說的話,只覺得鼻子發堵,感冒了似的。

抽了張紙巾擤了擤,才發覺聶母在念叨聶父的病。不知道是不是初見的那點生分消失了,聶母情緒起伏大起來,面色帶着厭惡,有些咬牙切齒。溫酌言靜靜聽了一會,趁聶母低頭吃餅的功夫才插話:“到鎮上來鬧的?”

聶母道:“可不是嗎?說寒山和阿鶴,你說荒唐不荒唐!我和老頭是不信的,可當時寒山在外邊掙錢,這麽小一個鎮子,多少雙眼睛盯着,就知道阿鶴家有本事,經常跟着寒山回來,對我們老倆也好,流言蜚語立馬傳開了。最後這孩子自己跑來承認,說喜歡男的,不過跟阿鶴沒關系。”

溫酌言沉默片刻:“不是兄弟感情很好麽?”

聶母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溫酌言道:“您說的這位戰友,叫什麽名字?”

聶母一臉正色:“寒山沒跟你提過?後來公司攤上大麻煩,差不多要倒閉了,這人卷了錢就跑了,叫刑允。”

雖然沒多少胃口,溫酌言還是把聶母給他放盤子裏的兩塊餅都吃完,聶母不讓他洗碗,他一只手确實也不方便,于是沒再客氣。為聶母泡好茶水就回卧室給關鶴打電話,問他在哪。

關鶴道:“陪刑阿姨做複查,有急事?”

溫酌言一愣,對邢母的感情忽然有些複雜,想到聶寒山,心裏又揪着疼。

人就站在窗戶前,手把簾子都攥成皺巴巴的廢報紙,“刑允恐同?”

關鶴道:“怎麽忽然問這個?”

溫酌言道:“現在你們還有聯絡麽,他人在哪?”

“早沒聯絡了,跑了。”關鶴道,“老聶沒跟你說過?”

溫酌言道:“為什麽跑的,缺不缺錢?”

關鶴陡然噤聲。

溫酌言不再等:“我有一個猜想。”

關鶴抵達時,溫酌言剛從警局出來。

據說是給刑母講聶寒山去了國外出差,為了不讓老太太多想,關鶴全程陪同,等複查完畢再把人送回住處,才掉頭來碰面。因為關鶴更了解邢允,警方也通知他來錄口供,于是讓溫酌言等着,他又去了一個多鐘頭。

再出來已經三點多鐘。

溫酌言道:“你覺得會是他麽?”

關鶴掀開車門,往遠處望了一眼,眯起眼睛。

“希望是。”

溫酌言不無意外。

找了家浙菜館去吃飯。途中關鶴手機一直響,接了兩通,聽起來都像公事。少了聶寒山,最近公司裏裏外外的攤子全砸到他身上,是夠頭痛的。上午沒顧上去與主治醫生咨詢病情,當下又問溫酌言。

溫酌言如實複述,講不出多少新意,其實每天都是這個樣子。

“沒惡化就是好事。”關鶴道。

溫酌言“嗯”了一聲,把車窗開大了些。

時間還早,餐館裏沒幾個人,無論往哪坐都注定成為服務生打發時間的視覺焦點,關鶴幹脆要了包廂。

顧及溫酌言,點的都是清淡少油的小菜,最後加一份土豆排骨湯。又是排骨,溫酌言想起家裏的,又怕又好笑。

“和老太太住起來還習慣麽?”關鶴道,“脾氣有些直,不過心眼好。”

溫酌言道:“老太太挺心疼我的。”

關鶴笑了笑:“是我多慮了,哪有小溫拿不下的人對吧?老聶特驕傲。”

溫酌言抿了抿唇,一雙眼睛都是彎的:“聶哥這麽誇我?”

關鶴道:“我還能杜撰嗎?”

溫酌言又兀自笑了一會,三兩個小菜先上桌,兩人邊吃邊步入正題。

溫酌言對邢允的事跡幾乎一無所知,關鶴又很難想到曾經的弟兄會要聶寒山的命,故而整件事下來多虧聶母,否則不知還需抓瞎多久。溫酌言一直盡全力配合警方,恨不能連調查過程都親力參與,要說他刻意隐瞞,未免荒唐。然而幾乎所有能回憶起來的細節都已經闡述過,唯獨因為一點私人情緒,隐瞞了聶寒山的微信語音,以及上車前罪犯同夥其一對他說的一句話。

“這個聲音我聽到的次數不多,扛我下樓的兩個人裏應該也沒他,要去和聶哥碰頭,我被塞進車裏的時候頭發忽然讓人揪了一把。”略微一頓,“問我被男人操的滋味爽不爽。”

上午在電話裏給關鶴說的,那邊立即爆了句粗口。

溫酌言又道:“當時我覺得是那段微信語音的問題,不過現在仔細一想,車裏坐我旁邊的兩位沒他的份,除了揪我頭發,他好像沒跟我有過肢體接觸,刻意避開我似的……和聶哥通電話的人也不是他。”

關鶴道:“出車禍以後呢,像不像是他在跟另三個人吵架?”

溫酌言道:“當時耳鳴,聽不清他們說什麽,我就沒分神辨別聲音是誰跟誰了,只顧着考慮要是他們沖進來我得怎麽辦。”

早上時間緊迫,對于邢允,關鶴所述不算詳細,眼下便把話題都集中到這人身上。

關鶴所夾私人情緒不多,講的也比聶母更有條理。從部隊相識,到創業,再及聶寒山被迫出櫃,公司資金周轉困難,三人分道揚镳,然後聽說邢允入獄。一晃多年,再出現便是拿出低姿态求人,試圖謀條出路,讓聶寒山一口拒絕,最後裹着一屁股賭債逃之夭夭。

溫酌言沒按捺住疑慮:“刑阿姨沒發現不對?”

排骨湯上桌,關鶴站起來,伸手來拿溫酌言的碗,後者忙遞過去,道了聲謝。

巴掌大的一只小碗,菜多過湯,關鶴有意識給他挑排骨,不過這麽小半碗,湯盆裏乍一看已經只剩土豆和胡蘿蔔。

關鶴又往自己盤子裏夾去一塊魚肉,邊挑魚刺邊道:“他們母子那個情況,不僅刑阿姨遭人白眼,邢允從小也沒什麽朋友,久而久之脾氣有點戾,走哪都吃不開。所以刑阿姨把我和老聶當恩人似的捧着供着,有什麽就給送什麽。後來應該是知道我們鬧矛盾了,但估計邢允沒跟她提,她送的東西就沒斷,我和老聶也不願意跟她斷絕往來,有空都去探望一眼。”一聽可樂喝完,又打開一聽新的,“後來邢允進去了,老太太也從村子裏搬了出去,就再也沒聯絡過我們,我們也找不到人。老太太不清楚個中緣由,一直過意不去,但你也知道老聶的性子,不可能坐視不管。”

是在為聶寒山接管刑母的事做辯解了。

溫酌言道:“我明白的,聶哥做什麽決定我都尊重他,邢阿姨我也會照顧。”

關鶴放下筷子,盯着溫酌言看了一會,道:“這一次邢允的事,如果的确是他,我的打算也是瞞住邢阿姨,她時間也不長了。”

溫酌言點頭:“聶哥一定也這麽想。”

關鶴不接話了,眼睛還是鎖在溫酌言臉上。他一張娃娃臉,眼睛水靈,然而臉這麽一拉,還真有些瘆人。不過溫酌言坦然,就這麽讓他看着,還低頭喝了口湯。

然後就聽見對方在笑。

溫酌言放下碗,聽見關鶴道:“出事那天晚上,老聶找我喝酒,聊着聊着跟我說了番話。”

臉上的笑已經漸漸收了,又刻意停頓,吊他胃口。

溫酌言心裏壓了顆石頭,但也不急不催。

“說言言這個人,太懂事。他一直賴着你,借此擺脫從師林身上遭受的所有不如意。”關鶴起身給他夾菜,“然後發現,你才是個病人,事事如履薄冰本身就是一種缺陷。他想給你安全感,又不知道你在怕什麽。”

一直以來關鶴待他算是客氣,眼下的直白,讓人一時應接不暇。

溫酌言盯着碗裏的莼菜發呆。

半晌,他拼命眨了眨眼睛,把頭埋下去:“他給我太多了。”喉嚨驟然幹澀,“一顆糖,我就能高興很久。”

關鶴放下筷子,默然看着他。

“不要太過看重別人的看法,”從煙盒裏抽了支煙出來咬到嘴裏,起身又給他盛了碗湯,“有時候任性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沒人會因此不喜歡你。”

下午兩節網傳課,溫酌言一早去醫院換藥,順便帶聶母去看看聶寒山。

術後第二十五天,醫生給的答複依舊是觀察,等待清醒。聶母稍微有所好轉的情緒又回到低谷,別說張阿姨,就是溫酌言都得每晚與她做半個多鐘頭的勸解溝通。接到他的求助,舒意和曹曉靈下了班也常過來陪老太太說話。期間聶父來過幾次電話追問,都讓老太太以聶寒山太忙,當媽的想留下照顧聶寒山生活起居為由搪塞過去。照聶母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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