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章二十九 一言難蔽之
過了中秋,魏懷恩從将軍府回皇恩寺,轉眼就到了先皇後的冥誕。
法事上香火氣太重,魏懷恩只露了個面就從大殿後門帶着蕭齊溜走,卻沒有回禪房,而是一路去向作為皇家禁苑的山頂,直接坐在了長滿野草的地上。
西山離京城太近,山頂因為能夠俯瞰整個皇城而被劃為禁地,蕭齊自然沒有來過,但看魏懷恩的樣子,這并不是她第一次來這裏了。
“我母後生前最喜歡帶我們來這裏。”
魏懷恩開口了,卻沒有轉頭看向蕭齊,而是對着遙遠卻依然耀眼的那片紅牆綠瓦。
“我和哥哥不一樣,長大後出宮的機會不多,但母後經常會帶我禮佛,帶我到這裏看風景。”
“其實我和母後一樣,都不信佛。”
“但沒有這個理由,我們根本出不了宮牆。”
“其實讓不讓人來這座山頂又有什麽所謂呢,這樣看下去,連宮城都只有這麽一點大,又能看見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除非,我們帶了千裏眼,準備謀逆。”
蕭齊被這話吓了一大跳,魏懷恩正好回過頭來,半眯起來的杏子眼中是快要溢出來的野心,以及勢在必得。
山頂的風聲呼嘯,吹亂了她的碎發,她迎着風吹來的方向閉上眼睛,伸出手叫蕭齊。
“不陪我坐坐嗎?過了今天,我們就要回去了。”
蕭齊坐到她身旁,微微側身幫她擋風。但她睜開眼睛笑着搖搖頭。
“我哪有那麽嬌貴?”
“懷恩,你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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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後他們之間默契地達成了約定,蕭齊叫她“懷恩”的時候,就是她可以說真話的時候。
“有一點。”
她承認了。
“以前母後的冥誕,都是我和哥哥一起在這裏。不過今年,就只有我了。
而且我沒有聽她的話,我不會原諒父皇,更不會放過自己。”
蕭齊沒有追問她這話裏的秘密,他總是這樣時刻恪守着本分,即使魏懷恩給了他遠遠超過一個心腹的寬容和親密,他也不可能因此就忘卻自己的身份。
他總能清楚地知道哪些東西可以問,哪些不行,甚至不需要魏懷恩多加試探,他就能把她的底線看得通透,半點都不會僭越。
“主子覺得冷嗎?”
九月底的山風不适合長吹,蕭齊有些擔心她單薄的白裙。
魏懷恩睇了他一眼,靠過去環住他的脖頸。
“陪我再坐一會,說不定我母後和哥哥也會在這裏看着我呢。”
蕭齊忽然有些良心不安,鬼神之說不可信,但若是想象一下自己這番僭越被先皇後先太子看見,恐怕十條命都不夠被千刀萬剮。
獵獵山風吹得脊背生涼,他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抱緊了魏懷恩。
他在心裏默默禱告着:
“我知道我不配愛她,但我只想陪着她,直到她不再需要我,到那時,我自然會以死謝罪。”
風聲忽地停了下來,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像是誰溫暖的手輕輕撫摸過。
“蕭齊,背我下山吧,我不想走了。”
“好。”
端王府
“什麽東西!欽天監那一派胡言父皇怎麽就真信了,旺帝星,還不宜婚嫁?魏懷德都病到行宮去了還不忘推嘉柔一個女流上來幫他占位置嗎?”
端王魏懷仁在府中收到了今日的朝報,氣得踢翻了書案,筆墨紙硯砸了一地。內侍宮人跪在地上不敢出聲,也沒人通報端王妃的出現。
“王爺……”端王妃裴怡站在門口,猶豫着叫了他一聲。
“卿卿?”
端王立刻收斂了臉上的怒容,走出來牽住她的手:
“怎麽過來了?今天孩兒沒鬧你?”
端王的大手小心地覆在裴怡還沒顯懷的小腹上,兩人相攜離去,書房裏的宮人如蒙大赦,快速整理起了一地狼藉。
“幸好這次趕上王妃來,要不然我這背上的傷還沒長好就又要挨抽了。嘶。”
一個小內侍咬着牙把瓷器碎片從書櫃地下夠出來,和整理書桌的同伴抱怨了一句。
“行了,快別說了,王爺送走王妃還不是要回來,今天當差都小心點吧,王妃能救咱們一次,還能每次都趕上嗎?”
“就是,真羨慕望樓他們幾個能被派到王妃身邊伺候,到時候小主子生下來,還能繼續伺候小主子,這福氣,羨慕不來啊。”
端王牽着裴怡往後院慢步走去,裴怡見他眉頭依然緊鎖,拉着他往小湖邊上的亭子裏走,望樓使了個眼色讓婢女鋪好軟墊,又默默退在一邊。
“王爺有什麽不順心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指,自從得知懷孕之後,本就溫柔的眉眼更是時時含笑,讓人一看就不由自主陷落在她的水眸中。
端王是沒有辦法在她面前繃着臉的,嘆口氣便放松了眉頭。
“我是氣太子和嘉柔,都什麽時候了還緊緊抓着權位不放。欽天監給嘉柔批了命,父皇就允許她不談婚事,還把她宮裏的蕭齊又放進了玄羽司。
唉……卿卿,可惜我現在還被禁足,連累你也不能去給家人上香了。”
裴怡有了身孕已經三個月,但端王一直把這消息捂得死緊,她以為是要等到她這胎坐穩之後再上報皇帝,這時為了給端王解憂,便開口道:
“王爺哪裏的話,怎麽算連累呢?不過府醫說妾身胎象穩固,王爺不如讓孩兒幫幫忙,先解了禁足?”
但端王搖搖頭,轉過身前傾着把她的手握住,貼在前額:
“不急,禁足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父皇要給嘉柔體面,我也不必去礙他們一家的眼,就這樣在府裏陪你也很好,反正等孩兒生下來,該有的東西自然一樣都不會缺。”
他知道自己殺孽重,定遠侯死後他吃了挂落,羽翼也頗受損失,倒是能定定心學着放長線,也當是給孩兒積福。
“不過不是都說了好多遍,不要再自稱‘妾身’了,卿卿不必學那一套。”
“知道啦,夫君。”
裴怡帶着他的手搖了搖,端王被她的笑意感染,不自覺地就勾起了嘴角。
他的母妃,嚴維真,是永和帝還在潛邸時的皇子側妃,和裴怡一樣,都是出自将門的女兒。可就是因為太早被人察覺了有孕,才落得血崩而亡的結局。
他絕不會讓卿卿也成為別人的眼中釘。
以前他還不覺得有什麽,可是現在他很怕串通定遠侯謀害太子的事會有報應。
卿卿就是因為父兄戰死,母親自盡而失去了庇佑,他們都是一樣的孤家寡人,所以他不能再冒險讓外界的風雨傷到她和孩兒。
“走吧,送你回去,等我來陪你吃午膳。”
魏懷仁站起身來。
“不用了,我知道夫君有事要忙,喏,有望樓在你還不放心嗎?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裴怡眨眨眼,沒有牽他的手而是推了推他。
“好好好,夫人有令,魏懷仁告退。”
他的話把裴怡逗得咯咯直笑,他真有點舍不得就這樣離開,還想多看她幾眼。
陪在她身邊的時刻,永遠都不會足夠。
皇恩寺。
“咦,蕭齊?你怎麽又回來了?”水鏡正在整理禪房的東西,打發着宮人們一樣一樣小心裝車的時候沒想到在門口碰見了蕭齊。
蕭齊今日應該是第一天回玄羽司當值,身上穿着的都是簇新的黑色官袍,水鏡還以為有什麽急事,迎了幾步來問。
“主子在見客,是有急事要禀報主子嗎?”
蕭齊當然不能說自己下衙之後就匆匆趕過來是為了陪魏懷恩一起回京,水鏡心裏是如何看待自己和魏懷恩的這層關系他心裏有數。
他不願意被她看低了去,便正色道:
“不算急事,但是需要當面禀告主子,我等一會就好,姑姑先忙。”
“哦,好。”水鏡點點頭,帶着瓊兒繼續裝車。
無事可做,蕭齊就開始抖衣服上的塵灰,仔細聞自己衣袖前襟的味道。
之前夏日炎炎,魏懷恩還在東宮的時候,他總是要先沖洗過自己之後才會頂着濕發去見她,怕身上有不好的味道惹她生厭。
現在已經是金秋,從京城過來雖然沒出汗,可他還是覺得自己身上不幹淨。
閹人是這樣腌臜,即使什麽都不做,都有可能被褲子磨破皮肉,或者是生了腥臭。
本朝去勢雖然不至于讓他們什麽都不剩,但也只留下了光禿禿的一根,傷疤贅餘的皮肉稍不注意就會潰爛。
而且從行宮回京那日,蕭齊的醜态被魏懷恩察覺之後,即使他拼了命地跟着虎衛營的人練習騎射武藝,再也不會出現那次的情況,陰影也始終存在。
讓他時時刻刻都要偷偷嗅聞自己身上的味道,強迫似的經常換衣服。
今天實在是來不及了,但他還是想來。魏懷恩回宮之後,他就不能時時見到她,有玄羽司差事在身,按理說他連後宮都沒有理由再回。
可是總有例外的吧,他需要得到魏懷恩的允許,才能給自己找理由。
如果魏懷恩放他去玄羽司就是把他和其他心腹一樣放出去就只需要書信來往,那他……
蕭齊背着手面對着牆角站着,心情不是很好。他拒絕接着這個設想繼續想下去,又有點後悔昨晚離開的時候沒有和魏懷恩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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