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章四十三 命途曲中人
孟可舒眼睛瞪得血紅,顫抖的手伸向碗邊,卻沒有如厲空所希望的那樣進食,而是狠狠将盤盞揮到地上,在他們之間摔成碎片。
“不需要!等我到了地府,自然能親自問明白!”
虛弱的身子撐不起這般劇烈的情緒波動,孟可舒耳邊嗡嗡作響,阖目躺在床榻上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只不過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讓她嘔吐出來。
痛苦如此真實,卻無法讓孟可舒逐漸剝離的感知回籠,她知道這種痛苦很快就會結束,甚至開始期待死亡的歡愉。
厲空的話放在之前肯定能夠讓孟可舒抓着他哭泣哀求也要問個明白,可是現在已經晚了。
厲空木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片,恍惚間,卻看到他要嚴維光殺了他給他一個痛快的時候,嚴維光破碎的神情和再也支撐不起來的權威。
人間命運是否只有幾場戲供給不同的人走過場,哪怕身份時間千差萬別,到了該上臺的時候,唱念做打都是一樣的流程,誰都跳不出輪回一步。
司命神官若是真的存在,該是多會偷懶的一位神仙?看似千萬人各有自己的一段人生要走,其實只是重疊了一樣的怨憎會愛別離,所求皆不得,所恨盡成空。
他終于用痛苦和癡愚為代價,窺得這無情輪回的一角,紮在骨血裏的尖刺化成了貫通前塵來世的橋梁,他到此刻才算看清了茫茫塵世中自己的一身荒謬。
仿佛從今日才算新生,仿佛一切謎團都就此了悟。兩段一般無二的戲碼哪怕換了唱詞,換了主角,也改不了一樣求而不得,漸行漸遠的內核。
越是要強求,越是要執迷不悟,才越是中了神明的陷阱,一步步泥足深陷,卻離光芒越來越遠,握不住,留不住。
可還要支撐着可笑的尊嚴,窮途末路也不願低頭認罪,更不願承認這一路的癡妄。
他愛的光太亮太暖,襯得這具行屍走肉般的身體狼狽不堪,自以為穿上華麗而堅硬的甲胄就能被光芒垂憐,把光華鎖在身上。
可是他大錯特錯,越是自我封閉自我厭棄,越是裝出一副連自己都不熟悉的模樣,才是将光反射得幹幹淨淨,照不到半點都不曾改變黑泥般的內裏。
該承認了,即使他覺得惡心,也不能否認曾經被嚴維光用這種方式愛過。
斯人已殁,他卻在時隔許久之後穿透時光讀懂了那人臨死前的解脫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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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和恨已經無從談起,他對那人,對自己,只剩下悲憫。
或許還有一絲感謝。嚴維光死了,卻讓他明白,世上只有這一件事,就算燃盡生命,也強求不來。
不斷流逝的指間沙,若是現在張開手掌,是否還能留住僅剩的這些?
“小月亮,你不該死在這裏。”
厲空坐在琴臺邊,用袖子拂了拂落灰的琴弦,随意起了個調子。
“我去南林,本來就是因為玄羽司有令,要你全家的命。”
孟可舒捂住耳朵,可是琴音無縫不入,他如同弦歌般的聲音再一次流進她的心房。
窗邊的背影和那年半山亭中的青竹交疊,她卻在琴音中聽出了訣別。
“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家插手了明州山匪案,是陛下親下的暗旨,不留活口。”
“但我留下你了。”
“只不過,我不知如何留住你。”
“這半年苛待你,抱歉,還請你多擔待。”
“養好身體,我就放你自由。”
“這一次是真的,小月亮。”
遮滿雲霭的竹林忽有清風拂過,良夜疏星,終于長成的新竹無遮無攔地沐浴着月光,哪怕一身斑點,尚有舊傷。
琴聲落。
嘉柔公主府。
“蕭齊,蕭齊,蕭齊蕭齊……”
上元節這天,魏懷恩早早就睜眼趴到蕭齊耳邊喚他起來。
但是為了這日能夠空出整天陪魏懷恩過生辰的蕭齊,前兩天忙得連公主府都沒回,這才剛縮在魏懷恩床邊睡了兩個時辰就被她鬧醒,連眼睛都酸得睜不開。
“主子,天還沒亮呢……”
蕭齊真的太困了,昨晚回來時凍僵的四肢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緩過來,甚至破天荒地睡得老實,一點都沒亂動。
自從知道自己睡相極差之後,就算魏懷恩病好之後拉他一起睡,蕭齊也再沒和魏懷恩蓋過同一床被子。
說完話沒聽見魏懷恩的回應,蕭齊的意識沉甸甸地往夢海下墜,懷裏卻突然鑽進了一個溫軟的身體。
“知道你困,本宮可以陪你睡一會兒。嘶,你的胳膊怎麽還是涼的?”
蕭齊沒睜眼,伸出手在魏懷恩背後摸索了一番确定她蓋住了被子之後,放心大膽地把她揉進懷裏。
“嗯……就睡一會兒……”
也不知道蕭齊是不是從哪裏學了偷人精氣的秘法,或者是魏懷恩養病期間變得貪睡一時改不過來。
也或許是兩人的溫度太過溫暖,以至于兩個人睡得滿臉通紅,還出了一層薄汗,把這個回籠覺直接睡到了中午。
水鏡已經見怪不怪了,在宮人過來請示要不要叫醒殿下用膳的時候,直接給大家放了假,讓他們各去休息,不必再去聽差。
宮人們歡喜地散去,水鏡則去了廚房,挽起袖子做起了長壽面。
殿下不愛吃湯圓,卻因為生在這天,不得不和衆人一樣吃上一碗。
但是這碗長壽面是她年年都要為殿下做上一次的,因為那是先皇後娘娘的教給她的手藝,在每年的生辰上讓殿下還能嘗到母親的味道。
其餘的菜色或在爐上溫着,或是已經備好放在砧板上。蕭齊吩咐過廚下,要親自來為魏懷恩做宴。
明州府。
孟可舒在這天中午終于出了門。
她動作輕巧,沒吵醒正在午睡的品言。
明州城正在下雪,她撐着傘,慢吞吞地走到巷口風雨無阻的馄饨攤前,直接道:
“帶我去見你主子。”
那漢子楞了一下,随即收斂了迎客的笑臉,正色行禮:
“夫人稍等,在下這就去讓兄弟雇輛馬車來。”
說完對着街角打了個呼哨,那邊有人轉身離開。
“馬車?”
孟可舒挑挑眉:“他還住得挺遠?”
見孟可舒一副早就看透他們僞裝的模樣,扮做攤主的護衛也就不再遮掩:
“是啊,大人在明州當然是住在玄羽司的衙門裏,但是大人說了,要是夫人想見他,就帶夫人去他在城南置辦的宅子裏再去通知他,鑰匙就在我這,您看。”
黃澄澄的鑰匙遞來,孟可舒沒接。
“那地方遠麽?”
“不近啊,夫人忘了,咱們現在在城北呢,而且現在長街不許車馬過,咱們還得繞路。”
“那就罷了。”
孟可舒轉身要走,護衛反應過來,急急補救:
“不遠不遠!夫人您就等一會,消息都傳出去了,您這不是為難小的嗎?”
“不是為難你。”
孟可舒腳步沒停,話音不疾不徐地傳到護衛耳朵裏:
“告訴你主子,來這見我。”
“哎哎,是,小的知道了!”
護衛連連點頭,也不管這個馄饨攤了,揣起手走到街角攔住了牽着馬車過來的兄弟。
“夫人說了,讓大人來這見她,趕緊去告訴大人一聲。”
“好嘞。诶,大哥你說,咱們以後是不是不用再在這邊站崗了?我都快把全城的人記住了。”
“那肯定的!等你成親了就知道了,媳婦只要給你好臉,那就是沒事了!”
“好!”
年輕些的護衛直接把馬從車上解了下來,騎上馬奔馳而去。
端王府。
“卿卿,今日我們帶星兒去街上看花燈如何?”
今年魏懷恩稱病沒辦生辰宴,宮中為了節儉也取消了宮宴,端王難得無事,午膳上便問起了裴怡晚上出游的事。
“王爺忘了,今日也是臣妾家人的忌辰。”
裴怡掃了一眼端王,從他怔住的表情中居然感受到一絲報複的暢快。
她知道自己身為孤女,沒有母家可以依靠,更沒有那些利益夫妻可以用來拿捏對方的權力與把柄。
但是感情可以用來拿捏,她太熟悉這個枕邊人,也最能不露聲色地讓他的期待落空。
“是本王疏忽了。”
端王抿了抿唇,忽然發現他們之間的稱呼生疏到了這個地步。
他想要開句玩笑,就像以前一樣讓裴怡柔聲叫他夫君,可是又想到是他忘記今日是什麽日子,惹了她傷心導致她故意用這稱呼刺他也是應該。
一旦猶豫,就沒有了再開口的時機,補救也再來不及。隔膜無聲無息地阻隔住曾經親密無間的兩人,本不該出現在夫妻之間的小心翼翼和冷漠淡然卻成了常态。
望樓隐在角落,默不作聲地看着這場好戲。哪怕他算不上男人,卻也能一眼看透端王眼中未盡的無措和不豫。
是啊,端王每年的今日都在外應酬,裴怡體貼,從來都對他擠出笑臉。
可是她現在知道了,端王即使閑下來也萬萬沒有把她的傷痛記在心上,這豈不是讓她曾經自以為的忍耐和包容變成了最尖刻的嘲諷?
望樓想起今早故意呵斥選了豔麗顏色呈給裴怡的小侍女去換個素色時,裴怡投來的感激目光。知道現在都讓他心中溫暖。
她太好懂。她會對任何關心和偏愛回報以同樣的感謝。他承認他利用了她的家人,但是他不比徹底忘記這件事的端王好太多了嗎?
一頓飯吃得各懷心思,臨了端王伸過手來握住裴怡:
“今日本王就在府上陪你和星兒,就咱們一家人。”
望樓看見裴怡的手攥了攥,還是展開來和端王十指相扣,兩人相攜出門,往魏安星的屋子走去。
他咬牙讓自己的嫉妒平複下去,戴好和順的面具之後,快步跟上了那對璧人,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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