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章四十二 長相思兮

明州府城。正月十三。

孟可舒已經離開京城三年整。

上元燈會将近,明州府向來富裕,早早的就已經清出長街,供商人小販打開鋪面,還沒到正日子就已經熱鬧非凡,像是要把從前多年因為山匪猖獗而虧欠的喜氣一并放縱出來。

孟可舒怕冷,從臘八之後府學放假,她這位女先生就再沒出過家門,整日整日待在家中鑽研琴譜,或是備好來年的新課。

君子六藝,原本輪不到她去做琴藝先生,不過京中有嘉柔公主攝政的先例,天下對女子的态度比起以往寬容不少,不只是允許女子自食其力,還一直有風聞要開女學。

不管傳言是真是假,她都很感謝那位曾有過幾面之緣的殿下,從前羨慕她有父兄疼愛活得潇灑自在,現在羨慕她權勢加身,福澤天下。

陪伴她的孤女品言原本扮作男兒身在街上打零工讨生活,還曾經在她初來明州府城的時候騙過她的銀子,後來不知道為什麽良心發現,專門來到她租下的小院,拜她做東家。

像這樣不知道為什麽發生的事情有很多,比如雜物間裏一個永遠都擺滿了黃金的匣子,比如從來不會為難她的府學長官,比如從不願意受她錢的琴行老板。

她不想去問為什麽,哪怕這些人或許都在等她去問。

但她只是認認真真地盡到自己的職責,愛護每一個學生,把自己多年所學傾囊相授。除此之外,不問,不聽,不看,連每日走的路線都固定。

她這只金絲雀在撞死在金籠之前,被換到了一個大到不可思議的暖房之中,但她偏不想接受這種假惺惺的好意,哪怕要畫地為牢,哪怕沒有人希望看到她如此自苦。

她只是想在這溫室中盡量找到真實,找到自己不需要依靠誰就能得到的東西。

比如這一身的琴藝是自己的,學生的明悟進階是她教的,除了這些之外,她什麽都不願意相信。

因為那個名字無處不在。

怎麽又想起他!

孟可舒擦琴的手一頓,習慣性地握手成拳輕砸眉心,故意打斷這段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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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動作做了太多次,以至于人人都以為這是她的習慣,甚至調皮的學童模仿各位先生時,只要點點眉心,就能讓同伴心領神會。

可不是的。

她只是不願意想起那個人,包括他帶來的,和帶走的一切。

即使她知道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結束,只要還能在這樣虛假的廣闊天地裏游蕩一天,她就不想讓那個人出現在她的腦海裏。

“東家,後日就是燈會了,街上熱鬧得很呢,咱們去買兩件新衣服到時候逛燈會的時候穿吧?”

品言提着一壇酒進屋,又從冬衣裏掏出了幾個油紙包放在桌子上,一看就是在集市上逛了個夠本。

孟可舒搖搖頭。

“你自己去吧,我沒興趣,也不想出門。”

在她看來,品言根本藏不住事,幾次三番找理由要她出門,一定是有人指使。

品言見她不為所動,果然撇了撇嘴,幹脆攏着袖子坐在地上耍賴:

“東家,好東家,你就和我一起出門吧,那集市上好東西可多了,你眼光好,我又能講價,到時候一點便宜都不會讓那些奸商賺的,走吧……”

“快起來,女孩子總往地上坐像什麽話!”

孟可舒挑眉瞪了她一眼,哪怕知道她背後有人,相處之中也難免用了真心。

“說了不去,你再鬧也沒用,快去烘烘手腳,真不知道外面有什麽好的,把你凍得臉都紅了還不回家。”

品言很聽她的話,見此計不成只好乖乖聽話去暖爐旁邊烘手。可是想起更大的那位主子,她就又有點蠢蠢欲動,待身體回暖之後,又往孟可舒旁邊湊:

“東家你看我買回來的這些吃食,可都是平常買不到的,那家新鋪子說是從京城過來的,你嘗嘗?要是好吃,咱們就再去那家轉轉別的?”

老天爺啊,她是真的想不出什麽好辦法才能讓整個冬天都不出門的東家願意挪窩了,就算大主子給一百兩銀子也沒戲啊。

要不然還是算了,和東家這樣好好過日子也挺好的,她已經不缺錢了。

卻沒想到孟可舒一改平時興致缺缺的冷淡模樣,定定看了她手中的油紙包半晌。

品言一低頭,發現撕扯開的哪裏是油紙,裏層竟然是被油漬弄花了的寫了奇怪字體的白紙。

“這……這可不關我事啊,他們交給我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啊。”

品言心疼地把沾上了墨漬的點心和完好的分離,心裏痛罵大主子身邊的人糟蹋東西。

“東家你吃這些,那些髒的我吃就行,我不怕壞肚子。東家你……東家?”

孟可舒眼眶通紅地走上前來抽出了被撕壞的白紙,雙手顫抖着拼湊在一起。這不是信,這是琴譜,這是……那個人與她初見時彈奏的琴譜。

她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卻直到把琴譜完完整整地擺在眼前的時候才真的相信。品言被她的眼淚吓得噎了一口,一邊打着嗝一邊找帕子。

壞了,逛街的時候學別的姑娘給情郎送帕子,把自己的帕子給那個幫她拎東西的呆頭鵝了。結果光顧着笑話他臉紅,忘了要回來了。

“東家,東家你別哭了……”

好在孟可舒聽勸,自己擦幹了眼淚,又坐回了琴臺前。

“沒事,我沒事,你把這些都拿走吧,髒了的就不要吃了,讓我一個人待會就好。”

品言躊躇了一下,覺得這件事還是自己的錯,不應該貪圖大主子的銀子惹東家傷心,只好聽她的話走出了屋子,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吃兩家飯了。

真是的,男人就是禍害,不露面都能讓東家傷心,以後再也不幫那邊辦事了,搞得她兩頭不是人,晦氣。

堵不如疏,越是不願意想起,現在就越難讓洪流般湧來的回憶停止。

孟可舒以為三年的時間會讓她忘記,可是那一切居然是如此清晰,甚至最後那日厲空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得猶在眼前。

“皎皎,你到底要我怎麽做才願意吃點東西?你不是最恨我嗎?如果你就這樣死了,我就會把你埋在這座院子裏,等我死後也和你葬在一處,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解脫嗎?”

厲空把幾日水米未進的她從床榻上拉起來,想要用這些話激她。

他什麽辦法都試過了,強塞她吃飯,硬灌她吃藥。可她自己斷了求生之志,甚至不需要自己催吐,就會把所有吃下去的東西嘔出來,就這樣一日日憔悴消瘦下去,拒絕了所有生路。

厲空萬萬不會想到他們會到了這一步,更沒想到他以為的柔弱姑娘一旦心硬起來,便什麽都聽不進去。

他沒辦法了,幾近哀求地捧着她的臉追着她不願看向他的視線說着軟話:

“你不願意我用鏈子鎖着你,我解開了,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鎖你了。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吃飯好不好?

小月亮,算我求你了,只要你吃飯,我可以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行不行?我發誓,我發誓。”

“算了吧,我累了。”

她的眼珠終于轉向了他,卻用蒼白的嘴唇說出決絕至極的話:

“你說的話我都不想聽,難道現在我要自己這條命,都要經過你允許了嗎?

厲空,你真可憐。”

“你可憐我?”

厲空捕捉到這個詞語。

“你不是恨我的嗎?怎麽……怎麽?”

他慘笑一聲,不願意相信她眼神中的憐憫是對他。

他能接受她的純粹的仇恨,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的行徑和嚴維光如出一轍,都是在通過打斷愛人的脊梁,再像追食腐肉的禿鷹一樣撕咬不會背叛的感情。

愛得不到,但只要确保愛人的恨只對他一人,不也是山盟海誓,天下無二嗎?

是,他已經承認嚴維光曾經用這種方式愛過他,他好不容易将自己身上的所有瘡疤一一剔除,他本以為給自己的笨拙古怪找到理由之後,就能夠換種方式和她開始。

可是她卻不肯給他任何機會了。

“是啊,我可憐你。我有什麽理由恨你呢,厲空?你說得對,你救了我,讓我錦衣玉食地過着和從前一樣的日子,還救了我的家人,讓他們不至于在南林府流落困窘。

我只是可憐你,哪怕……哪怕把我像條狗一樣拴在身邊,也得不到我的全心全意,哈哈,你不可憐嗎?”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小月亮!”

他捂住耳朵不想再聽她的錘心之言,可是孟可舒好像找到了傷害他的方式,報複般的接續下去。

“我不要在你身邊活着,我不要欠你的,你不用再用我的家人要挾我順從了,我告訴你,我也受夠了!”

厲空緊緊閉上眼睛,絕望地發現今日的處境和曾經他也以死相逼嚴維光時一模一樣。

那時的他和今日的皎皎都看透了這扭曲虛假的一切,在瀕死的虛弱中展現出了無比的攻擊性,把嚴維光和他虛張聲勢的控制和占有欲戳得粉身碎骨,一敗塗地。

但那時他心中愛着的是小月亮,孟家人又算什麽?他突然不想再隐瞞那件事,他無法忍受孟可舒為了別人和他演這場拙劣又可笑的戲碼。

不管是恨還是怨,哪怕只是可笑的可憐,都幹淨一點吧,只關乎他和她兩個人。

“如果你是為了你的家人才願意順從,那我可以告訴你他們現在如何。”

他忽然冷靜,俯視着她,沒錯過她臉上的動容與期待,然後殘忍地說出真相。

“他們在我帶走你的那一天就被我的人全都殺了,屍體就扔在南林城外的亂葬崗上。”

“你……說什麽?”

孟可舒想要站起來質問他,卻根本使不上力氣,眼淚模糊了視線,她看見厲空彎下腰對她笑了笑。

“你聽見了,又何必讓我再說一次呢?

想問我什麽,把飯吃了,我都告訴你,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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