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葫蘆巷中,流民們正排隊等着施粥。

巷口東頭忽湧來一隊官兵,氣勢洶洶嚷着要捉拿疑犯。此次差事是上頭特意囑咐了的,為首的劉總旗立功心切,一上來便直接讓人掀了粥棚,又吩咐兵役們将在場的青壯年男子都抓回去。

命令一出,嘩然一片。

巷子裏的流民初到京城找不到營生,已忍饑挨餓好幾日,好不容易有人施粥,排了大半日眼看就要到手,就這麽沒了,還要被不明不白抓進牢裏。

饒是平日裏再畏懼官府的權勢,此刻也實在忍無可忍。

于是,幾個好事的一起頭,大家就都齊哄哄的鬧起來。

“全都給我抓起來,一群刁民!”

見他們竟敢反抗,劉總旗氣得胡子都歪了。一揮手,等在一旁的兵役們便一哄而上,也不管是不是青壯年了,只要見到那不服從的都按到地上綁起來。

可這些流民本就是莊稼人出身,有把子力氣,仗着人多勢衆一團團将差役們圍住,兩邊很快就一團混亂地推搡起來。

後面的人不清楚情況,只聽見“抓人了”、“殺人了”這樣的呼號,又好奇又擔心,也跟着往前擠過去。

姜雲靜就被擠在這樣的人潮裏,根本無法抽身。

一會兒被人踩一腳,一會兒又被人猛地一推,一個不留神,頭上的帷帽還被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條胳膊給揮到了半空。

姜雲靜心道不好,趕緊以袖掩面,側着身打算擠到一邊的牆根處。

卻不料自己的模樣早落入不遠處一群地痞流氓的眼中。

他們還沒見過生得如此美貌的小娘子,幾人交換了個眼神,開始朝着姜雲靜的方向挪去。

這頭的姜雲靜不覺危險正在靠近,還貓着腰低頭掩面,試圖從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尋到一絲縫隙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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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手忽然搭上了她的腰間。

“小娘子,去哪啊?”

她猛一擡頭,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正豁着一排黃牙猥瑣地看着她。

姜雲靜臉色一變,想要躲開腰間那只手,可四面都是人牆,根本無法挪動分毫。

“放開你的髒手!”

那男子聽了,不僅不怒,反倒嘿嘿一笑:“小娘子還挺有氣性兒,爺就喜歡你這樣的。”

他身邊其餘幾個人也跟着露出了相同的笑,眼中精光流轉。

姜雲靜這才意識到對方不是一個人。

他們的動靜也引起了周圍其他人的注意,紛紛轉頭看過來。方才大家忙着湊熱鬧還沒發覺,此時仔細一瞧,立刻就發現這位女子面容精致、穿着不菲,顯然不是葫蘆巷的人。

“瞧小娘子的裝束,定是富貴人家出身吧,怎麽一個人來了這裏?要不要爺送你回去啊?”

姜雲靜掙紮間一揚手,指甲劃過男人的臉,留下一道長長的紅痕。

男人吃痛,臉色立時一變,眼中兇光頓顯:“臭娘兒們,給臉不要臉!”

接着把頭一轉,看着身後的小跟班,“給我逮起來,等會兒爺爽完了,你們都有份!”

身後那幾人立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巷子裏的人平日本就被官府欺壓,又遇上了今日這般情形,心中對那達官顯貴更是恨意滔天,見此情形也只是冷眼看戲。

奈何不了那群披着官家皮的,還奈何不了一個女子嗎?

見幾人眼看要圍攏起來,姜雲靜靈機一動,一把扯下腰間荷包。

裏面裝了滿滿當當的一包碎銀子。

她快速地抓起一把,朝着另一頭扔去。碎銀子落在人群中,眼尖的人瞧見了立刻撲了過去。

“有銀子!有銀子!”

周圍躁動起來,幾個流氓也分了神。趁此機會,姜雲靜便如一尾靈活的魚那般從忽然松散開的另一頭鑽了出去。

可還沒跑上幾步,身後人反應過來:“不對,她身上還有銀子!抓住她!”

姜雲靜吓得趕緊把剩下的銀子也悉數扔了出去,提着裙子倉皇奔逃起來。

就在她跑得快要喘不上來氣時,一只手忽然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猛地一拽,拉進了旁邊一條昏暗的巷子裏。

她被拽着跑了一截,又突然折進一條夾道中。

夾道極窄,只容一人通過。一進去,她就被對方從身後輕輕貼面按在牆上,随後一把捂住了口鼻。

“別出聲。”

一個溫潤低沉的聲音在耳側響起,伴随着男子溫熱的氣息灑落下來,姜雲靜頓時羞得耳根一熱,欲要掙紮,卻被對方牢牢壓在懷間,無法動彈分毫。

這時,夾道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有嗎?”

“沒在這兒!”

“媽的,臭娘們兒!”

“老大,那現在……”

“繼續給我追!人多她跑不了多遠!”

姜雲靜一顆心提到了胸口,她聽出來外面正是方才那些流氓的聲音。

剛剛跑得太急,姜雲靜已隐隐出了些汗,此時又被人環在懷中,更是渾身發熱,稍微一動,領口處就蒸騰起一陣陣甜軟的馨香,幽幽地逸出。

身後男子蹙了蹙眉,身體微微僵硬了幾分。

等到腳步聲漸漸走遠,姜雲靜隐約感覺到身後人忽地一松。

“方才冒犯了。”

留下這句話後身後人就松開了手,擦過她的背走出了夾道。

姜雲靜這才得以轉身,在昏暗的光線中,她只能看見一道高高瘦瘦的背影,身着青布直裰,看上去倒像個讀書人。

“公……公子是何人?”

前面人頓了頓,慢慢轉過身來。他面容掩在半明半暗的的陰影中,姜雲靜試探着走上前兩步,這才看清處對方的臉。

這……這不是那日林中遇見的書生嗎?

陸玄京立在那裏,身形挺拔清瘦,如松如竹,眉眼間冷冷淡淡,卻沒有了那晚那般鋒利的壓迫感。

“你……”

還未等姜雲靜說完,陸玄京就先開口道:“姑娘認識我?”

姜雲靜一愣,他不認識她?也對,那日她去房間時他正燒得糊塗,雖然中間醒過一次,可大概根本什麽都不記得。

于是掩飾一笑,“我……我只是覺得公子看上去有些面善。”

“是麽?”陸玄京輕笑一聲,眉眼間頓時又是一片柔和,“其實在下也覺得姑娘有些面善。”

想到前面之事,姜雲靜意識到對方是在幫她脫困,于是上前福了福身:“方才多謝公子搭救。”

“舉手之勞。那群人應當一時半不會散,姑娘若信得過在下,前面有處小院可暫避片刻。”

聽着不遠處依舊喧嚷的人聲,姜雲靜自知此刻出去無疑是羊送虎口,這人既然已犯險救過她一次,想必不是壞人。

便從善如流一點頭:“那便勞煩公子了。”

陸玄京目光在她散亂的鬓間停留了片刻,沒多說什麽,一手背在身後,轉身先提步走了。

走到窄巷的最深處,陸玄京走上臺階,推開一道不起眼的木門。

門後是一方一進的小院,院中陳設簡單,角落裏堆着些木柴,拉開的麻繩上晾着幾件粗布衫子。

一位老婦聞聲走了出來,陸玄京走上前去同她低語幾了句。

只見老婦點了點頭,随即轉頭笑吟吟看向姜雲靜:“姑娘進屋來歇會兒吧。”

屋內陳設樸素,東側放着一張木桌并幾方條凳,看上去就是尋常人家的樣子。姜雲靜在條凳上坐下,老婦很快端上來一盞熱茶。

“多謝阿婆。”

婆子笑着擺了擺手,“家中簡陋,只有粗茶,姑娘多擔待。”

陸玄京并未同她一塊坐下,而是從袖間拿出幾個油紙包放到了一旁的矮櫃上。

“阿婆,藥買回來了,我這就去煎上。”

阿婆一聽,慌忙道:“這種粗活怎麽能讓公子去呢?老婆子我來就是。”

“無妨,還要勞煩阿婆在這陪陪這位姑娘。”

說完,陸玄京便提起個藥包走了出去。

阿婆見狀也只好作罷,望着他的背影,嘆了聲:“這陸公子真是個善心人啊。”

姜雲靜聽二人言談客氣,心中疑惑,試探着開口:“阿婆同陸公子不是一家人嗎?”

“老婆子我哪有這樣的福氣哦!我那不成器的兒子犯了事還在牢裏,媳婦也跑了,家中就我和一個八歲的小孫兒。”

說話間,老婦坐到對面的杌子上,拿起個縫到一半的鞋墊子。

“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巷子裏日日都有官兵來搜查,遇見個相貌可疑的就抓走。那日我小孫兒沖撞了官兵,眼看着就要被帶走,還是這位陸公子出手搭救,這才把人救下來。我那孫兒受了驚,現在還在起高燒呢。”

姜雲靜聞言眉頭皺起,那群人連八歲稚子竟也不放過。

“那……陸公子也是這葫蘆巷裏的人嗎?”

老婦搖搖頭,“陸公子為了救我孫子,給了那些官差不少銀錢,我見他似乎是外地來的,一時也沒個落腳處,便留他在此小住幾日。結果現在他又貼錢給我孫兒買藥治病。老婆子實在是不知道怎麽感激他才好。”

如此看來,這陸公子倒是個秉性純良的人。

姜雲靜想了想,伸手摸到腰間,準備拿些銀子,結果又想起來方才的銀子都灑出去了。

又記起方才驚險一幕,若非他搭救,恐怕自己現下已不知落入什麽境地了。

想到這,她下意識地擡頭往外看去,沒瞧見陸玄京的身影,只看見院裏桃樹結了新芽,嫩生生的一片綠,怔忡了片刻,低頭吹了吹陶杯上冒出的袅袅熱氣,眼中浮起個思索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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