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上京二月中,乍暖還寒。

一連兩日,姜雲靜都窩在軟炕上圍爐查賬。這三年在江城,她別的本事沒長進多少,但于查賬一項上已是得心應手。

姜修白素來瞧不上商賈之事,認為舍本逐末,在教習子女上也依循此道,只許她專注女紅刺繡、琴棋書畫,不涉經營庶務,以免沾染銅臭之氣。

可若無銅臭,如今這姜府哪來這般優渥日子可過?看看姜雲姝便知,一個五品官的女兒,平日裏吃穿用度竟快趕上個侯府小姐了。

當年娘親驟然離世,雖則死前将她當年的嫁妝全都留給了姜雲靜,可依據大梁的律法,只要她尚未出嫁,這些都需由家中主母代管。

如今,陳氏把着府中所有錢財,明裏暗裏不知昧去多少。若非娘親私底下藏了些鋪子田産,恐怕現下她還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

此番回來,姜雲靜便是打定主意要讓陳氏将吞進肚裏的沈家銀錢全都吐出來。

正思量間,青棠走進裏間,将一碗糖蒸酥酪輕輕放在了案幾上。

“小姐,歇歇吧,都看了大半日了。”

姜雲靜揉了揉微微發酸的脖子,将手中賬冊放到一旁。

青棠往幾案上瞥一眼,促狹笑道:“小姐這是要做賬房先生?整日裏也不做別的,淨捧着堆賬冊了。”

姜雲靜用了兩口酥酪,輕擡眼皮:“賬清方能目明,我這是防着有人把我當睜眼瞎呢。”

“小姐是說陳氏?可現下那些東西不都把在她手上嗎,小姐哪能查到她的賬?”

姜雲靜輕笑一聲,“我這些天整理了一下娘親留下來的舊物,草蛇灰線的,總能找到些疏漏。”

青棠露出個似懂非懂的表情,讷讷一點頭。

見小姐把頭一偏,目光重新落到了一旁的冊子上,眉頭微簇,又是個專注凝神的模樣了,便不打擾默默立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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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心中暗想,經過了這幾年的種種,小姐的性子同從前還真的大不一樣了,如今私下裏是越發的沉靜,偶爾甚至透出股讓人揣測不透的深沉。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外間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老爺傳大姑娘去前廳一趟。”

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厮站在廊下,青棠認出這是平日裏在老爺跟前服侍的柴胡。

“老爺可說是何事?”

“這個小的也不清楚,老爺只說讓姑娘立時就去,勿要耽擱。”

青棠道了謝後,面帶狐疑地轉身回房禀報了。

“聽那小厮的口氣……不像是什麽好事,倒像是要訓話似的。姑娘覺得是何事?”

姜雲靜不答,只起身把手中賬冊輕輕一扔,抽出埋在下面的另一本,卷在懷中:“那便去聽聽我這位好爹爹又要治我何罪吧。”

前廳,姜修白坐在上首的黃花梨圈椅上,顯見的面色不虞,下面低首垂目坐着的則是陳氏。

今日她穿了一件青綠色柿蒂紋杭綢褙子,腦後松松挽了個垂螺髻,發間只有一枚素色梅花簪。她樣貌不似沈知玉那般明豔動人,而是小家碧玉的清秀,眉目間常帶着股楚楚哀哀的風致,最引男人憐惜。

此時她臉上三分可憐、四分隐忍,眼中還隐隐帶淚,卻在将要落下時又被絹帕掩去。

“她真是這般說的?”

姜修白望着立在廳中的周嬷嬷,語氣已隐隐帶怒。

“千真萬确,老奴怎敢對老爺撒謊?大姑娘說夫人只是小娘,不配做這府中的正頭夫人,便是連繼母也不肯叫一聲,只叫陳姨娘。”

“嬷嬷你休得胡言!”陳氏輕斥出聲,頓了頓才又道:“大姑娘……大姑娘何曾說過這些?”

“夫人你心善,什麽苦的累的都能往肚子裏咽,可老奴瞧着心裏難受啊!”周嬷嬷撫着胸口,一臉不忿,“大姑娘便是瞧準了您性子柔,這才欺負到頭上了!”

陳氏沒有說話,只又用絹帕擦了擦眼角,喉間隐隐傳來低低的哽咽聲。

周嬷嬷見狀又朝姜修白的方向走了幾步,“老爺,此事您一定要給夫人主持公道啊。大姑娘這般輕賤夫人,別的不說,二小姐和公子日後在府中又該如何自處?更別說被外人知道了,那日後恐怕連婚事都要受到連累!”

此話戳到了姜修白的痛處,臉色越發難看,一拍桌案:“那個豎子呢?怎麽還不過來?!”

話音剛落,姜雲靜便出現在了正廳的門前。

方才在廊下她便已将裏面的話聽了個七七八八,自知發生了什麽事,面色平淡地緩步走到堂中,福了福身。

不過還沒等她開口,姜修白就鐵青着臉扔出一句:“跪下!”

姜雲靜倒也沒反抗,提起裙擺便面不改色地依言跪了下來。

“不知女兒犯了何錯,惹父親如此動怒?”

“何錯?”姜修白冷哼一聲,見她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更添了幾分邪火。“你既見到你母親也在廳內,為何方才只向我行禮?你眼中可還有一點規矩?”

“母親?女兒的母親不是四年前就去世了嗎?”姜雲靜腰背挺直地跪在那,不解環顧四周一圈,“莫非是父親太過思念母親,這才大白天裏瞧見了那亡故魂靈?”

“放肆!”

姜修白氣得胡子直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周嬷嬷見縫插針道:“大姑娘如今這是連老爺都不放在眼裏了啊。”

“周嬷嬷前幾日才剛因言語不當被斥責了,怎地這般快就又忘了呢?須知口是福禍門,舌是斬身刀。”

說完,姜雲靜深深地盯了那婆子一眼,嘴邊猶帶三分笑意,卻看得周嬷嬷後背一寒。

姜修白緩過前一陣,擡起手指着堂中的姜雲靜:“既然、既然你如此不知悔改,來人啊,給我把這豎子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完了關進祠堂裏,對着列祖列宗好好思過!”

青棠一聽,心道不好,趕緊也跪了下來,開始求饒。

“老爺饒過小姐吧,她身子骨弱,哪能經得起那般責打?”

姜修白自是不為所動,冷眼看着堂中。一旁的陳氏則拿着絹帕掖了掖嘴角,以免洩露了那微不可察的一絲笑意。

沒多時,幾名體格健壯的家丁就走了進來,青棠一看他們手上的板子,吓得差點暈過去,忙爬過去護住姜雲靜。

“老爺!夫人在天有靈要是知道小姐被打,該多傷心啊!”

聞言,姜修白目光動了動,可仍舊沒有叫停的意思。

姜雲靜輕輕将青棠扶到一邊,目光冷冷地掃過那些欲要将她拖走的家丁。

“父親責罰,我受着便是,可再怎麽我也是這姜府的嫡小姐,還容不得你們這些奴才動手動腳、以下犯上。”

說完,她緩緩起身,撫了撫衣裙,擡頭時目光涼涼地落在周嬷嬷身上,繼而轉向姜修白:“不過,受罰之前,女兒還有一事須得向父親禀明。”

周嬷嬷被她方才一眼看得有些心慌,害怕她又耍花招,立馬道:“大姑娘莫不是又要找借口逃脫責罰?老爺您可千萬不能相信啊!”

“爹爹不信我難道要信你個刁奴嗎?”

陳氏心忖,姜雲靜這般氣勢洶洶,難不成真的拿了她的什麽錯處?

左右此事已讓老爺心中更生芥蒂,打不打的倒無妨,反正過段日子有的她苦吃。

于是也不戀戰,站起身來做和事佬。

“老爺,依妾身看,這責打就免了吧,大姑娘過幾日還要去國公府赴宴呢,別到時候傷了身子耽誤了要緊事。”

姜修白想起陳氏那晚的話,略一思忖,撫了撫須,接着轉頭看向站在那的姜雲靜,目光帶着幾分告誡:“既然你母……夫人替你求情,就免去責打,自行去祠堂思過,再罰抄家規二十遍,切莫再犯。”

還未等姜雲靜開口,陳氏趕忙搶白道:“大姑娘聰敏淑慧,定能明白老爺的苦心改過前非的。”

說完,她瞥了一眼站在那的青棠,“還不趕緊扶你家姑娘回去!”

姜雲靜沒出聲,青棠自然不會動。

見姜雲靜給了臺階也不下,姜修白剛和緩了幾分的臉色又冷了下來,“怎麽?你還不服氣嗎?”

“并非女兒不服氣,父親要責打要罰我去祠堂,女兒無不遵命。只不過,方才那件事女兒不得不說。”

陳氏眼皮跳了跳,一撫額頭,露出個虛弱的模樣:“妾身有些頭暈,既然大姑娘同老爺有事要說,那妾身便先行退下了。”

“且慢,”姜雲靜伸手在陳氏胸前虛虛一攔,“此事事關姜家和父親的聲名,既然夫人自認為是姜家主母,怎可不在此旁聽好知悉全情?”

姜修白一聽,神情也嚴肅了幾分,“究竟是何事?”

姜雲靜微微一笑,目光落到還跪伏在那的周嬷嬷背上,輕擊手掌:“把人帶上來吧。”

片刻後,姜雲靜院中的兩名護衛便架着一名手腳皆被捆綁的男子出現在了前廳門口。

男子嘴裏塞着髒抹布,擡頭一看見廳中幾人後,神色大變,立時就開始嗚嗚咽咽地掙紮起來。

跪伏在那的周嬷嬷聽見身後動靜,心中狐疑,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

便是這一眼,看得她是心肝俱裂,差點就仰背撅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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