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四月秀葽, 五月鳴蜩。

臨近端午,日晷漸長, 天氣也愈發燥熱起來, 午後的暖風一吹,耳邊已是蟬叫不絕。

姜雲靜貪涼,塌上已鋪好了桃笙竹篾出來的涼簟, 臨窗的龍泉窯瓷瓶中幾只新剪的淡粉薔薇開得正盛,清風徐徐而過,空氣中隐隐有暗香浮動。

那一日雖說要把荷包扔給繡娘, 最後姜雲靜還是自己縫了起來。現下已大致成形,只剩點收尾的針腳。

便是鴨子, 也得讓他乖乖佩着。

想到這,姜雲靜眼中浮起一抹促狹笑意。

端着碗冰鎮綠豆湯的青棠走過來時, 只看見身着一襲清涼羅紗裙的姑娘腦袋低垂, 露出一截玉頸, 嘴邊還帶着幾分未散的笑意。

自那日陸公子走後, 姑娘一連幾日都愁眉不展的, 就連親事上的事都不如往日上心, 她暗中還揣測是不是兩人吵架了,不免憂心,此時見她眉頭舒展, 也不由得高興起來。

走過去将綠豆湯放到一旁的矮幾上, 笑道:“姑娘,歇會兒吧, 眼睛都累了。”

姜雲靜本就繡得昏昏然, 一見有綠豆湯,便将荷包針線扔進一旁的篾籮裏, 拿過湯匙就美滋滋地喝起來。

青棠瞧了一眼篾籮,打趣道:“姑娘這荷包也繡了十來日了吧。”

姜雲靜微窘,嘴硬辯解:“中間停了,也就七八日。”

“以後姑爺的襪子鞋子恐怕得一年換一次了。”

“不是有繡娘嗎?就怕做得他穿不過來。”

“那怎能一樣?姑娘做的是心意。”

姜雲靜撇了撇嘴,一臉不在乎,“既是心意,那自然是越少越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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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小姐又滿嘴歪理,青棠自知說不過,只笑笑,轉而提起了正事:“小姐,同二姑娘那邊來往的丫頭找到了。”

姜雲靜神色斂了幾分,放下碗,“是哪個?”

“是咱們院子裏的二等丫鬟秀兒,年紀還小,平日只在外間做些灑掃幫手的活計。”

姜雲靜想了想,腦中浮出個大概的樣子,“你是如何查到的?”

“其實容易,咱們院子裏統共就這些人,往日是沒往這頭想所以才沒注意,那日姑娘一吩咐,奴婢就故意漏些風聲,再找信得過的人暗中盯着,果然,狐貍尾巴一下就漏出來了。”

确實,扶風院裏的人除了沈氏留下來的,大部分也都跟了姜雲靜許多年,她沒想過會有人在背後吃裏扒外,這才疏忽了。

“人現在在哪?”

“奴婢想着不要驚動翠玉院那邊,就先沒動她,現下應當在院子裏幹活呢。”

“很好,”姜雲靜點點頭,“等會兒找個不招眼的理由把人叫過來。”

秀兒很少進主屋,忽然被青棠叫過來,心中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垂着個腦袋跟在後面,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兒。

走到臨窗的塌前,一片天青色的羅紗裙擺出現在眼前。

她走過去,福身行了個禮:“見過小姐。”

“擡起頭來。”

秀兒這才怯怯地把頭擡起來,正對上姜雲靜直視過來的目光。她眉眼帶笑,倒不是個要興師問罪的樣子。

“你來扶風院也有五六個年頭了吧,今年幾齡了?”

“回小姐的話,奴婢今年剛過十四。”

“十四啊,”姜雲靜拉長聲音略略一點頭,細細瞧了她兩眼,“那也快及笄了。”

秀兒不知她何意,抿了抿嘴不敢搭腔。

“我記得你是娘親買來的吧?家中可還有人?”

“回小姐的話,奴婢父母雙亡,家中只有個哥哥,夫人當年見我可憐,才買下了我。”

“這樣啊,哥哥現下在做什麽?”

“哥哥如今在府上的一個莊子裏做副管事。”

姜雲靜眉頭一挑,“哦?那應該有些家底,可曾想過給你尋戶人家嫁了?若是他想,我這是願意放人的,也省的你在這府裏做下人受罪。”

秀兒一聽,心中微動,可又拿不準姜雲靜有沒有其他意思,嘴上還是說:“奴婢沒這麽想過,奴婢感念夫人夫人恩情,願意一直侍奉小姐。”

“這麽忠心?”姜雲靜笑起來,可下一秒聲音卻冷了下來:“既然夫人對你有恩,你為何要做那吃裏扒外的事?”

秀兒吓得腿腳一軟,撲通跪倒在地,“奴婢冤枉,奴婢從不曾做過有損主子的事兒啊!”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

秀兒拱起個背脊,吓得已是抖個不住。

随後,青棠喚來兩人,将秀兒如何同二姑娘那邊的丫鬟勾連的事說了個清清楚楚,除此之外,還在她枕下搜到了二十兩銀子并幾只金釵。

秀兒見此情形,自知無力回天,只能哭着對姜雲靜求饒。

姜雲靜瞥了一眼地上的人,神色極其冷淡,“當年夫人憐你貧苦,才把你買進府中做丫鬟,這些年我自問沒有虧待過你。你卻忘恩負義,背主求榮。”

“不是,不是,”秀兒仰起個淚眼汪汪的臉,慌忙解釋:“奴婢,奴婢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就別提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你那個哥哥嗎?我娘心軟,可惜我并不是,如今在你面前就兩條路,一條,老實交待,我說什麽做什麽,另一條,既然你也快及笄了,我就做個主,把你許配給府上的李屠夫,如何?”

秀兒一聽,差點兒昏厥過去。那李屠夫生得一臉橫肉,滿身腥臊,又嗜酒如命,一喝醉了就打媳婦兒,上一次據說就是這麽死的。

姜雲靜見她說不來話,微微一笑,“至于你那哥哥嘛,若是在莊子上斷了條胳膊腿兒的……”

還沒等她說完,秀兒就一把上前抱住了姜雲靜的腿,“姑娘,姑娘,我什麽都聽你的,求你饒過我們!”

姜雲靜打量她兩眼,半晌,才稍緩和了神色:“我這個人對下人一向寬仁,也恩怨分明。你若有心改過,願為我所用,我可以既往不咎。可若是你想背地裏再搞些什麽,就別怪我不客氣。”

秀兒哪裏敢不應,之前小姐在江城,她這才同翠玉院那邊的人有了往來,後來又被哥哥鼓動,便答應替他們傳些話,旁的事卻是不敢做也不願做的,畢竟夫人對她确實不薄。

于是,一連磕了表忠心的幾個頭。

“好了,”姜雲靜打斷她,“有一事,你可知二姑娘的院中是不是有個丫鬟同表公子有來往?”

秀兒抿了抿嘴,猶豫片刻才小聲道:“似乎是二姑娘身邊的墨梅。”

姜雲靜挑了挑眉,“你說的可是真的?”

“奴婢不敢騙小姐,表公子受了傷後,墨梅還隔三差五出府去照顧他呢。奴婢聽說,聽說二姑娘還有意将墨梅許給表公子。”

“哦?”姜雲靜微微一笑看向秀兒,“此事你再同我仔細說說。”

到了端午這日,姜雲靜久違地出了趟府。

上京城中賽龍舟、打馬球,家家挂上艾草菖蒲,路上行人紛紛佩香囊、系五色絲,好不熱鬧。

姜雲靜推了紀知瑤的邀約,沒去睇龍船、放紙鳶,而是乘着馬車一路往西出了城。

她要去城外西郊的英山上拜祭娘親,因為,今天剛好是她的忌日。

沈氏去世時,姜雲靜也不過十二三歲。那年也和現在一樣,花紅柳綠,滿目春意,空氣中飄散着艾草的辛香,可落在姜雲靜眼中,只有漫天紛飛的白色冥紙,以及那又沉又黑的靈柩,像是一雙未瞑目的眼睛,就那樣看着她,有話要說。

她哭得昏天黑地,在扶棺上山的路上,幾乎在半途暈倒過去。

如今故地重游,一路上,姜雲靜看着道旁熟悉的風景,說不出心中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過了這些年,她還是沒能找到弟弟。

只是身邊卻多了一個人,這次,她将陸玄京也一同叫上了。

同陸玄京成親,雖則有算計,可既然決定了,姜雲靜便将他視作了未來并肩同行之人,這一點,自打同他定親時,她就已經想好。

因而,在成親之前,她也想帶他來見一見沈氏。

兩人在城外會和,陸玄京一身青衫,上了車後,一如既往地神情淡然。

馬車啓動,緩緩駛在僻靜的鄉野道上,碾過細碎的石子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姜雲靜打量着他,先開口道:“你可知我今日要你去哪?”

陸玄京笑了笑,“不知。”

“我要帶你去看看我的娘親。”

陸玄京笑意斂去,目光認真了幾分,一動不動地看着姜雲靜,不知在想什麽。

“為何忽然想到帶我去你娘?”

“今天是她的忌日。”

陸玄京沉默片刻,問:“姜夫人去世四年了?”

姜雲靜點了點頭,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窗外的春景,輕嘆一聲:“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四年了。”

陸玄京在腦子裏勾勒着她四年前的樣子,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大約還梳着雙髻,天真懵懂,比現在應當多幾分稚氣,想到這,嘴邊不覺就浮起點淺淡的笑意。

“以前啊,娘親就愛問我日後想嫁個什麽樣的郎君,”姜雲靜放下簾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所以,今日帶你去見見,也好讓我娘幫我掌掌眼。”

“哦?原是這樣。”陸玄京失笑,煞有介事點點頭,“那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

“等會兒,得表現好一些。”

姜雲靜不知想起什麽,上下打量他幾眼,眼中浮起一抹促狹:“我娘這個人啊,性子最寬和,尤其喜歡模樣好的,你長成這樣,倒也不用太擔心。”

“長成這樣?”陸玄京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看來姜姑娘是看中了在下這一點。”

他一雙春風含笑的眼睛看過來,帶着幾分調侃,姜雲靜不自覺就臉上一熱,卻又不肯露怯,揚了揚下巴哼哼道:“對啊,我這個人膚淺,跟我娘一樣,都只看皮相。說不定等你老了醜了,我就看不上了,到時候再找個年輕俊俏的。”

聞言,陸玄京拉長聲音,幽幽道:“哦?再找個年輕俊俏的?”

姜雲靜剛想點頭就被他忽然拉進了懷中,一擡頭正好對上他沉沉望過來的目光,莫名感覺到一絲危險。

“泱泱還想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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