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嚴老漢死了。

前一天, 他同村的兩位村民去後山采藥,其中一位不小心摔進了個堆滿雜草的深坑裏, 結果卻在裏面發現了具屍體。

屍體已腐敗不能聞, 根本認不出樣子,只衣裳還是完好的,衙差們拉回去一認, 就有人認出那是嚴老漢。

因着他手裏有些錢,穿的也比普通村民要好上一些,自然顯眼。加之那屍體只有九指, 村裏人都知道,嚴老漢有一次因欠了賭債, 被人切去了一根小指。

如此一來,可以确定, 那人當是嚴老漢無疑了。

據仵作查驗, 他死了至少有個十來日了, 深坑裏還有碎掉的酒瓶渣子, 大概便是醉了酒自己掉進去的。

姜雲靜聽完, 只覺是天大的諷刺。

她那日輕信傳言, 沒有聽陸玄京的勸阻,為了找嚴老漢,害他白白丢了性命, 結果這才過了幾日, 嚴老漢竟然自己就冒出來了,還死得這麽荒唐。

這樣一來, 好不容易尋到的線索便也斷了。

從前沒護住娘親和弟弟, 如今還連累了陸玄京,也許她真的便是像別人所說的那般, 就是個掃把星。

誰挨着她都不會有好運。

自責、愧疚加之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洶湧而來,姜雲靜胸口一熱,竟直接吐出了一口鮮血。

春娘和青棠都吓得臉色一白,趕緊扶住她,另一個則慌慌忙忙去找來了大夫。

所幸,大夫診脈之後說她是氣急攻心,郁結的這口血吐出來更好,之後休養得當便不會有大礙。

春娘看着躺在床上雙目無神、面色憔悴的姜雲靜,心中也是哀嘆連連。

她開始懷疑主上這次的決定是不是做對了,她也知道姜姑娘同主上成親有一部分是迫于無奈,為了甩開姜家那攤子人和事,可如今瞧來,她對主上分明已是用了情,只主上身在局中卻自以為冷靜在為她考慮。

如今這一番欺騙,若是日後被姜姑娘知道了,恐怕兩人會就此離心啊。

于是只能溫聲勸道:“姜姑娘要将息自己啊,若是你現在這副樣子被陸公子知道了,他……他定然也是不放心的。”

姜雲靜像是沒聽見她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轉過眼珠,似是呓語地來了句:“他都不在了……”

“如今不是沒尋着嗎?說不定哪日就回來了。”

姜雲靜勉強勾了勾嘴角,她不會自欺欺人,元樂那事太過蹊跷,她才會追查至今,可陸玄京她是親眼看見那長劍刺入他胸中的,又加上那山匪也說人确實掉進了崖底,除非他是大羅神仙,否則絕無生還的可能。

見姜雲靜不欲多談此事,春娘也不再勉強,要是真讓她起了疑心,恐怕還會壞事,岔開話題道:“你那日要尋的香我帶來了,此外,嚴老漢雖然死了,可他還有個兒子,我派去盯着嚴家的人發現他最近還去過姜府。”

姜雲靜思忖片刻,既然人找去了姜府,只可能是為了嚴老漢的事,雖說不一定他真就知道些什麽,可她不能再放過這一點線索了。

“春娘,你可有法子讓我見那嚴老漢的兒子一面?”

春娘點點頭,掀唇一笑:“倒是巧了,嚴家大郎看上了春來樓的姑娘麗紅,我同春來樓的老板有些交情,此事可托她去辦。”

聞言,姜雲靜放下心來,這樣一來陳氏也不會發覺。

想定後,她擡頭看着春娘,說:“這些日子勞煩春娘許多,我都不知何以為報了。”

春娘本就是串通陸玄京演了一場戲,哪敢承她的嗯,只讪讪笑道:“陸公子于我有恩,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卻見姜雲靜命青棠在一旁的矮櫃抽屜裏取出了幾張紙。

“這是我在上京剩的幾間鋪子,等這邊的事情辦完後,我也打算去南邊了,這些鋪子無人打理也是浪費,就想着不如交給春娘,你一定能比我經營得更好。”

春娘瞧了一眼那幾間鋪子的位置,心道,這姜姑娘果然是沈家出來的,一出手就是這般闊綽。

她當然是不能收,忙擺手道:“姑娘不必如此,既然陸公子如今不在了,我幫襯你些也是理所應當的。”

姜雲靜微微一笑,搖搖頭,說:“春娘莫要推辭了,我本就欠他的,怎還能用你的情分呢?”

聞言,春娘嘆息一聲,明白今日若不收反倒會讓她心中不安了,這才把那幾張地契收入了袖中。

同一日,陳氏也收到了嚴老漢的死訊。

她聽了,半晌沒反應過來,不敢相信似的,“真死了?”

夏荷點點頭,說:“死得透透的,屍體入了棺,明日就要下葬了。他大兒子今日來送消息,還想讨些銀子辦喪事呢。”

想起被那對父子糾纏不休,陳氏輕嗤一聲,笑意收了幾分,“他爹都死了,還想從我這拿錢?做夢!”

“夫人說的是,那嚴家父子都是沒臉沒皮的。不過,奴婢還是給了他些,畢竟他也知道些事情,如今大姑娘又還活着,就怕他再生事,惹出些麻煩。”

聽了夏荷的話,陳氏點點頭,方才她只是嘴上出口氣,現下不宜打草驚蛇,等過了這個風頭再找機會把此人也處理了便是。

“你做得很好,這些天找人看着嚴家點,既拿了我的銀子,嘴要是不牢,就弄死算了。”

“是,夫人。”

想起嚴老漢已死,陳氏臉上又浮起個笑,這是老天爺都幫她啊。

“還真被你說中了,我不動手,那老不死的自己卻栽坑裏去了。現在我看那姜雲靜還有什麽法子,不過,我倒是沒想到她還真查到了這一層。”

“可惜上一次竟然被她逃了。”

“無妨,她現在不過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早晚還是要回姜家來的。等回來了,我自有法子收拾她。”

夏荷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雖然大姑娘沒死,可這下還是坐實了她克夫的名聲,恐怕這日後也沒人敢娶她了。”

想到這,陳氏心情又愉悅了幾分,撫了撫額,漫不經心道:“我也是随口一說,可誰能想到,竟被我說中了。”

兩人正說話間,姜雲姝快步從外間走了進來。

“娘!”

見她冒冒失失,走路也沒個規矩,陳氏眉頭立時就皺了起來,“姑娘家毛毛躁躁的,也不注意點規矩。”

姜雲姝嘟了嘟嘴,渾不在意地坐到陳氏對面的塌上。

“娘,怎麽每次一見我就要說我?”

“我這是為你好,都是說親的年紀了,被人看見了以後誰還敢娶你?”

姜雲姝輕哼一聲,不知想起了什麽,嘴角又勾了起來,“娘不都給我看好幾家了嗎?有娘在,我有何可愁的?”

确實,姜雲姝也到了及笄的年紀,親事該提上日程了。陳氏就這麽一個女兒,對此事自然盡心,私下裏還托了俞夫人以及同她交好的幾位夫人幫忙注意着點。

姜修白雖是個五品官,可放在這親王侯爺一抓一大把的上京,就有些不夠看了。門第高的,他們攀不上,可門第低一點的,陳氏又不願意。所謂高嫁低娶,陳氏自然還是希望能将姜雲姝嫁到高門去的。

只是高門內宅人口衆多,那些個陰私手段更是層出不窮,按着姜雲姝的這個性子,恐怕根本不用別人動手,自己就能惹出一堆事來。到時候她又沒有個有力的娘家可以依靠,陳氏怎能不心憂?

提到了這個話題,姜雲姝也是來了興趣,拉着陳氏的袖子道:“娘到底給我看的哪幾家呀?”

陳氏乜了他一眼,“姑娘家家的,成日打聽這些做什麽?”

“娘,是我嫁人,我肯定得先打聽清楚呀,不然我不中意,娘也不白忙活了?”

其實陳氏看了幾家,最鐘意的也就一家,那便是忠勤伯府的嫡次子,如今老伯爺不在了,這伯府也是個空架子,不過好歹有個名頭,又是嫡子,嫁過去也算是正頭的伯府二夫人了,等處理完姜雲靜,陳氏手裏有錢,給姝兒多添些嫁妝,到時候在府中自然有底氣。

姜雲靜聽了卻面露不願,噘嘴道:“娘,我見過那忠勤伯府的二公子一次,那人相貌平平,又跟個悶葫蘆似的,女兒瞧不上。”

陳氏把臉一沉,喝道:“你聽聽你說的這是什麽話!看夫婿哪能光看臉?男子就是要話少些才穩妥,油嘴滑舌的多半靠不住。”

“可……可誰都知道那忠勤伯府早就沒落了,現在上京城裏貴女們設宴都不愛請他家的姑娘,說是小裏小氣的,上不了臺面。女兒要嫁進去,日後得多丢臉呀?”

陳氏嘆了口氣,她怎麽能不清楚這些呢,可姜雲姝忘了自己也不過是個五品官的女兒,且又是繼室生的,能嫁給伯府的嫡次子已經是高攀了。

“伯府再沒落他也頂着個爵位啊,誰敢瞧不起?日後銀錢上娘還能少了你的?你若嫁到個什麽都不缺的家裏,還能有你的位置?”

姜雲姝也不傻,被陳氏這樣一點,明白過來幾分,可一想起那伯府二公子粗眉大鼻的模樣,心中還是不樂意。憑什麽林妙之那些人就敢去想紀家的、謝家的公子,而她就只能做一個區區的伯府二夫人。論樣貌,她自認不輸她們任何一個。

見姜雲姝還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陳氏也懶得同她說了,萬一不行就再看看吧,她這個年紀也沒那麽着急,況且因着姜雲靜的事,旁人對姜家的女兒多少有些看法,現下說親還是被動了些。

“算了,你不滿意那就再看看吧。如今你姐姐的事剛出,此時議親也不是個好時候。”

聽到陳氏提起姜雲靜,姜雲姝臉上立時就是個不屑的模樣,嫁人幾日夫君就出了事,真真是個掃把星。想到她日後恐怕都不會有人願意要了,姜雲姝心情頓時大好,反正,無論如何日後她肯定比她嫁得好多了。

入夜,春來樓上紅袖翻飛,女子的嬌笑伴着曼妙的絲竹管樂之聲傳出,引得路人遐思。

聽月坊與春來樓乃是上京男子們最愛去的兩處尋歡作樂之地,前者風雅,裏面的姑娘雖則色藝俱佳,卻多是清吟小班,并不賣身,卻所費不菲,因此平日裏出入的也都是達官貴人,而後者則是實打實的銷魂窟,裏面的妓子們最善風月手段,故而也是常年客滿為患。

這一日,嚴大郎一接着麗紅派樓裏小厮送來的信便心癢難耐,也不顧自己老頭才下葬不過三日,一個人悄摸摸地尋到了春來樓。

因着在陳氏那弄到些銀子,嚴大郎今日出手格外闊綽,饒是往日不太待見他的老鸨兒在收下銀子後也捧出了個谄媚笑臉,一路将他引到了二樓。

推開那扇雕花門,麗紅果然在裏面等他。她今日穿了一件水紅薄紗衣,要露不露的,一張臉脂粉勻淨,看上去格外白裏透紅。

麗紅見他來,先是把眼一嗔,半是撒嬌半是埋怨,“你個負心漢,都多久沒來找人家了!”

她眼波這麽一轉,嚴大郎半邊身子就已經酥了,趕緊湊上去扶住香肩,“這不是你一叫我就來了嗎?”

“那奴家不叫,你便就不來了?”

嚴大郎見美人動怒,解釋道:“我也是沒辦法呀,我家那老頭子這幾日沒了,實在是走不開。”

麗紅聽了,眼珠轉了轉,“是麽?你不是說你爹身子骨挺好的嗎?”

嚴大郎一門心思在麗紅身上,一張嘴已湊到她脖子旁,随口道:“他鎮日裏就只知道喝酒賭錢,這不,喝多了自己摔坑裏去了。”

“摔坑裏了?”麗紅故作驚訝,不露痕跡地用絹帕把嚴大郎一擋,露出個發愁的神情,“你前些日子不是說要給我贖身嗎?說能從你爹爹那弄到銀子,可現在他人都沒了,我怎麽辦?”

嚴大郎對着麗紅也确實有幾分真情,說要贖身也不是假的,于是也暫且停下了胡來的手,把人往懷裏一摟,笑道:“這個你放心,本少爺自有辦法。”

麗紅在心裏啐了一口,不過是個破落戶,還自稱少爺,面上卻還是那副嬌嬌柔柔的神情,蹙眉不解道:“大郎有什麽辦法?”

嚴大郎在桌上拿起杯酒,遞到麗紅嘴邊,“先陪爺喝點。”

麗紅無法,只好飲下了半杯。

見她乖順,嚴大郎心中更是愛極,摸了摸她的小臉,說:“你可知姜郞中府上?”

麗紅搖了搖頭,撇嘴道:“什麽郎中,沒聽過!”

嚴大郎哈哈一笑,“不是看病的郎中,是禮部郎中,朝廷的官兒。”

“官兒?那同你爹有何關系?”

嚴大郎嘴角勾起,露出副神秘兮兮的笑,“關系可大了。”

藏在裏間的姜雲靜聽到這,心中一緊,趕緊将耳朵又朝簾子裏湊近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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