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佐河縣拉力賽共6個賽段,用時4天。

第一天的SS1結束後,賽車組從天橋山向西出發,在傍晚抵達了SS2賽段的發車點。而解說組還留在佐河縣,接下來都是室內解說,只需要看攝影反饋回來的畫面就好。

車隊維修工們娴熟地支起維修站,飓風車隊今天跟來的是一個維修小組,此時維修工們正在為兩臺摩托進行維護。

拉力賽不僅摧殘車手,更摧殘賽車。秦渡涼也在維修區幫忙,叼個煙,一手的機油,在換機油機濾。

“你歇着去呗。”大工說,“再換個離合片,剩下的重新固定水箱側板就行……唉對了,渡涼,過彎還是別壓滿胎了。”

秦渡涼笑笑,夾下煙,濾嘴被他手指夾的也沾上烏黑的機油,“我真沒事兒了,我一個騎賽車的,你們拿我當玻璃娃娃,不合适吧?”

大工對此沒什麽異議,但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為他秦渡涼身價太高了,摔不得,也傷不得。

“我去看看彭謙那要不要幫忙。”秦渡涼說。

說完,他離開自己這個維修站,去了隔壁。說是來幫忙,結果來了彭謙這兒直接找個凳子坐下來開始看直播回放。

彭謙把自己底護板裝回去之後坐來他旁邊,“你還沒跟我說呢,言灼到底為什麽甩了你啊?你單身這麽多年,也是因為他?”

“嗯。”秦渡涼頭也不擡。

“哇靠,你小子深情啊……不過你別說,言灼确實好看,怪不得你。”彭謙很兄弟地拍拍他,“不過,為啥把你甩了?”

秦渡涼暫停視頻,擡頭,“你如果閑得慌,可以去隔壁把我車洗了。”

秦渡涼活動了兩下自己左邊肩膀,感覺還行。

事實上在曼島TT的前一個月,也就是兩個多月前,北非拉力賽的第11個賽段上,他的車水泵漏水倒灌發動機,當時他正在以190的時速飛馳在戈壁,并且當日地表溫度堪堪要到60攝氏度。

也是很快,機油乳化,導致凸輪軸和活塞不能得到有效的潤滑,并且機油含水量高了之後,發動機開始異常抖動。

秦渡涼不得不退檔減速,但禍不單行,前剎已經燒焦,成了脆片,重剎的都翹尾了。不巧,翹尾時前路一個溝壑,直接把他連車帶人,以車頭為圓心騰空畫了個半圓,一起摔了出去。

他和摩托車直接被狠狠砸在戈壁亂石堆上,車壓在他左邊半個身子,當場退賽,接着在當地醫院躺了一個禮拜。

這起事故,言灼是知道的。

此時他在佐河縣城的旅館裏,平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天花板。

秦渡涼在非洲出事的那兩天他兩天沒合眼,盯着飓風車隊的微博和公衆號,兩分鐘就刷新一次。

都說一個合格的前男友墳頭草該有五米高,但一直以來,言灼都希望他站在Moto GP或是達喀爾拉力賽的頒獎臺。

希望他活得恣意潇灑,燦若繁星。

***

得知秦渡涼在賽道受傷,已經兩天沒來上學之後,言灼猶豫着給他發了條微信。

兩天前他把秦渡涼的杜卡迪騎回別墅,他以為當晚秦渡涼就會過去騎走,甚至還多等了一會兒。

「言灼:你還好嗎?傷的很嚴重嗎?」

發完微信,他把手機乖乖塞回書包裏,一直到傍晚,言灼在食堂吃了晚飯回去教室,秦渡涼才回過來。

「秦渡涼:我都躺兩天了你才想起來問我啊?」

「秦渡涼:個小沒良心的。」

「言灼:……不好意思。」

「秦渡涼:沒真的怪你,我不嚴重,明天早上就能出院了。」

這會兒第一節 晚自習快開始了,班主任提前了幾分鐘進班,課本和習題往講臺上一撂,“從今天起,無故缺席晚自習的,讓家長來簽個字,以後就都不用上晚自習了。”

此話一出,前後座們紛紛竊竊私語起來。

蘇夏說:“就是因為秦渡涼,他前兩天逃了晚自習去跑比賽,受傷了。”

同桌訝然,“我也聽說了,挺嚴重的吧?”

蘇夏總是掌握着第一手八卦,“那可不,我哥說了,要不是他那身護具好,夠嗆能活。”

言灼聽得五味雜陳,一方面他覺得秦渡涼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個朋友;另一方面,他不确定秦渡涼是不是把自己看作朋友。

他很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偏遠地區孩子不理解賽道事故有多嚴重,他也不懂護具,以及秦渡涼那輛杜卡迪為什麽要二十幾萬塊。

更不理解的是,都高三了明年高考了,為什麽秦渡涼還能這麽心大,跑出去比賽。

這麽想着,蘇夏忽然扭頭,“嗳,言灼,你前兩天不是騎秦渡涼的車嗎?他現在怎麽樣啦?”

“他……”言灼頓了頓,“他說他挺好的,不嚴重。”

“估計他們班主任不會再讓他騎摩托來上學了。”蘇夏又轉回去和同桌繼續聊,“還有5班那幾個騎摩托車的,肯定也要被喊家長。”

嗡。

「秦渡涼:你怎麽不說話了,上課了?沒到點呢吧?」

言灼不知道秦渡涼究竟是什麽等級的富二代,高考不放在心上,二十幾萬的摩托車也不問問有沒有停好,一棟空蕩蕩的精裝修別墅說給鑰匙就給鑰匙。

「言灼:到點了。」

他決定和秦渡涼稍稍拉遠一些距離。

他只是個山區來的孩子,指着高考逆天改命,的确不應該和秦渡涼這樣的人太親密。

屆時,別人即便不高考,也有一條康莊大道。

他呢,他不能一直靠小姑養着。他當初來市裏,就想好了,要努力念書,要考上重點大學,再也不回去那個灰撲撲的縣城,不回那個“叫大伯一聲爸爸,你就是長孫”的,令人窒息的家。

所以他把手機塞回書包。

班主任看看時間,“好了,還十分鐘,直接上課吧,題拿出來。”

另一邊,住院部。

秦渡涼渾身上下只有右手能動,這只右手舉着他的手機,從Wifi切換到流量,再切去Wifi,言灼還是沒回複。

明明才六點二十分,離晚自習還有十分鐘,怎麽就到點了呢。

他想了想,點開彭謙的聊天框,打字:9班晚自習提前了?

秦渡涼記得,9班那個叫蘇夏的女生,是彭謙的女神。彭謙很快回過來:是啊,人家超級好班,提前個晚自習不是基本操作。

秦渡涼安心地含笑放下手機了,原來是真的上課了。

直到放學,小姑來接言灼,言灼坐在小姑的副駕駛。新拓寬的馬路兩邊立着新的路燈,這些路燈還沒進入光衰期,宛如剛剛步入工作的新職員,恨不得燃燒自己的靈魂照亮整座城市。

車速穩固,路燈的光被拉成光線,在言灼臉上掃描一般,他別過頭,不再看車窗,看着前擋玻璃。

小姑見他無精打采:“累了吧?累這一年就好啦。”

言灼“嗯”了聲,停頓片刻,“小姑,為什麽那些有錢人家,沒那麽在意高考呢?”

小姑扶着方向盤,完全沒多想,“因為他們的選擇很多,出國,或者給大學裏捐個……呃,你沒必要知道這些,那種人跟咱們不是一個階層,你自己明确自己的路就好了。”

“好。”言灼說。

說完,夜晚四條車道的馬路上,一道與衆不同的震天引擎從後方呼嘯而來,仿賽機車的發動機聲浪嚣張得令人發指。

果然,一輛仿賽摩托像開了1.5倍加速的視頻一樣,嗡鳴着超過了小姑的車,一路鑽着車縫疾馳遠去。

小姑冷哼,“呵,這幫騎摩托的早點死了好。”

言灼:“他超速了吧?”

小姑:“當然,這條路限60,我開着60,他時速起碼80多了。”

言灼抿抿嘴,他在想秦渡涼,秦渡涼騎在路上會不會也像鬼火少年似的……

應該不會吧……他想,起碼他坐在秦渡涼後座的時候,秦渡涼是老老實實騎在最右車道,不超速不壓線不轟油門。

不像杜卡迪,像雅迪。

小姑慢慢把車開進地下車庫,停好,熄火,松了安全帶後左右活動脖子,“走吧,回家,累死我了今天。”

“嗯!”言灼背上書包,跟在小姑身後。

他覺得小姑說得沒錯,自己明确自己的路就好。

可他這個年紀,不上不下的,才來到城市三年。這絢爛缤紛、光鮮靓麗、亂花迷眼的城市,少年不可避免地被引擎聲浪吸引目光。

所以回去房間之後,言灼在書桌前搜索了兩天前秦渡涼參加的比賽視頻。

他戴上耳機,在臺燈下,玻璃窗戶映出他的倒影。

視頻裏的秦渡涼完全超出了言灼理解中的“高中生”,太瘋了。耳機裏,引擎聲、輪胎與賽道摩擦的聲音,以及解說加特林一樣的語速——

“秦渡涼今天為大家淋漓盡致地演示了一次什麽叫‘馬力狗’!”

“彎道随便壓,直線随便拉!”

“又崩一輛鈴木!高速彎!剎到翹尾!!”

彈幕說前方高能。

“完蛋,前車漏水,秦渡涼壓水了……被甩出去了。”

賽車界約定俗成的規矩是,在賽道中,尚未确定事故人員的安全時,官方鏡頭不會切到特寫。

“希望他沒事。”解說瞬間調整好情緒,接着,跟着導播的鏡頭去解說其他人。

然而剛剛的畫面裏,秦渡涼的賽車在過高速彎時驟然壓水,車輪失去抓地力。巨大的慣性把車和人猶如飛盤旋轉一樣抛去緩沖區,緩沖區是沙石,但他是車和人一起沖出來,幾乎是摩托把他砸上緩沖牆。

言灼不敢倒回去再看一次,他退出視頻,切到微信,問了一個晚了很久的問題。

「言灼:你摔的疼不疼啊?」

發完,拇指在屏幕上方懸了片刻,又長按撤回。

這關心也遲到太久了。

***

「言灼:那個,你的傷怎麽樣了?」

「言灼撤回了一條消息」

撤回之後立刻找補。

「言灼:不好意思啊,點錯窗口了」

他秒撤回的,秦渡涼不能時刻盯着這個聊天窗口吧。

言灼盤膝坐在床上,捏着手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他知道上個月秦渡涼在曼島受的傷,以及上上個月在非洲的傷。在非洲時,秦渡涼整個左半邊身子動彈不得,被擡上救護車的時候那套昂貴的賽服像被剪開的幹鹹菜。

「秦渡涼:沒關系。」

言灼沒再回過去,只覺得胸口堵得慌。

縣城的旅館條件不怎麽樣,言灼下床倒了杯水。經濟雖然落後,但依山傍水,空氣很好,月亮也很漂亮。

言灼住在三樓,窗外能看見星星。山區的星星很美,像煙火炸開之後被定格。

他低頭又看了一遍“沒關系”三個字,挺好的。

大家都是情緒穩定的成年人,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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