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瞻望星月

月色下,梨花随風輕輕飄落。高漸離教瑾娘彈的第一支曲子是《禮魂》。

成禮兮會鼓,

傳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與。

春蘭兮秋菊,

長無絕兮終古。

高漸離放慢速度,邊擊邊唱,每一個音都清楚明晰,星月靜懸頭上。瑾娘坐在一邊,用樹枝悄悄在地上将簡譜記下來。這首曲子曲調簡單大氣,适合初學者。而且高漸離的聲音比蒙肅要好千百倍,因為刻意壓低了聲調而溫柔異常,聽得瑾娘心都要化了。高漸離唱着唱着,突然哽咽,一滴淚毫無預兆地落下,挂在築弦上。

“先生……”

他可是想到了易水送別,荊軻的一去不還,燕國已亡,他屈居為奴……瑾娘像是感應到他的心事一般,悲從中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甚至還要裝着并不知曉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漸離。

高漸離搖搖頭,勉強道:“無事,只是想起故人來。”

瑾娘說:“先生若有不快,但說無妨。你是我的師長,我永遠不會因你而愠,因你而懼。”

高漸離擡起頭來,盯着瑾娘半晌,那眼睛就像直要看到瑾娘內心深處一般。然而他還是搖頭道:“我無事。”

他重新拾起竹板,繼續唱起來。瑾娘聽着,大概掌握了旋律和節奏,就跟着他哼起來。瑾娘的聲音這樣好聽,不跟着高漸離一同唱,簡直暴殄天物。

月亮西偏,想是後半夜了。高漸離見瑾娘有了倦意,便說:“回吧。”瑾娘點頭起身,卻不料跪坐太久腳麻了,一個趔趄沒有站穩。高漸離輕輕扶住她道:“瑾娘當心。”

他的衣服上有股古舊的熏香味,像是被壓在箱子底很久了,猶帶一個繁華舊夢的餘韻。比之漸漸死去的熏香,高漸離的懷抱卻非常暖和,暖和到甚至讓瑾娘懷疑,他是不是發燒了。

瑾娘回去的路上,一路都在出神,望着月下城牆的輪廓,也不知自己是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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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因為前夜熬得有些晚了,瑾娘日上三竿才醒過來。她的哥哥寵她,由她睡懶覺,嫂嫂和做工的傭人們自然也不會擾她,而将她從夢中喚醒的,是樓下傳來的一陣騷亂。有人氣咻咻地揮鞭抽打牲口之類的,鞭子落在肉體上的聲音讓人心驚膽顫。

瑾娘聽到她哥哥宋康在怒罵:“蠢奴!我平時也沒少虧待你,你竟在做工時偷眠!今日不打得你長些記性,這酒館也要被你敗落了!”

宋康對客人笑臉相迎,對傭工橫眉冷對,瑾娘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他為何發這麽大的火。她聽到嫂嫂勸慰道:“老爺,且息怒。馮襄只是打個盹碰翻一壺酒而已,打兩下就夠了,沒必要發這樣大的脾氣。”

宋康聲音更怒:“你與馮襄通,奸嗎!憑什麽替他說話!”

馮襄!

瑾娘心頭一震,慌忙穿好衣服,連頭發都沒有梳,急匆匆跑下樓去,在樓梯下還與捂嘴哭泣着跑上樓的嫂子撞個滿懷。她心裏惦念高漸離,也不管嫂子,就往外跑去。

樓下後院中,高漸離披頭散發跪在地上,宋康執鞭站在一邊。高漸離後背的衣物被抽開了好幾道,血痕縱橫交錯。

“大哥,大哥,不要打了!”瑾娘顧不上想太多,沖上前去抱住宋康。高漸離是樂師,是藝術家,怎麽受得了宋康這莽夫拿馬鞭去抽。

“讓開!”宋康将瑾娘推了個趔趄。他是這裏大半個主人,瑾娘想,同他硬碰硬定然是不行的,只能來軟的。見他又要揮起馬鞭,瑾娘趕緊哭着去抱宋康的腿:“大哥,不要打,不要生氣,瑾娘害怕!”

見小妹被吓哭了,不知是真哭假哭,宋康的手僵在半空,一鞭子落下去也不是不落下去也不是,又不肯将妹妹推開,多少有些尴尬。他臉上肌肉跳了跳,沖樓上吼他的妻子:“孟姬,把三妹領開!”

一個衰老嘶啞的聲音忽然從樓門那邊響起來:“伯康,你妹妹叔瑾說的是,不要打了。”一句話說完,連連咳嗽。瑾娘轉頭去看,竟然他們卧病在榻的父親,被人攙扶着下樓。

老人指指跪在地上的高漸離:“此人不似凡人,豈容你如牲畜侮辱。伯康吾兒,你這個樣子,當心招來災禍。我知你要守家業,也不能失仁心。”

宋康想來還是十分尊敬他父親的。聽聞此言,只得悻悻扔了手中鞭子,拂袖而去,邊走邊嘀咕:“哼,施仁政的君主,天下哪裏還有。”

待宋康走了,老人才和顏悅色地對高漸離說:“阿子,起來吧,今日容你修整一天,誰敢問你,就說是家丈人說的。”

高漸離叩首拜謝,後背上縱橫的傷口中有血珠滾落下來。瑾娘連忙上前攙扶他,高漸離卻往旁邊一躲:“瑾娘,下仆身上沾了泥,別弄髒你的衣裳。”

“你周身都幹淨得很。”瑾娘說,依然不放手。高漸離嘆口氣,蒼白的臉色卻變得生動起來,好像有些紅暈在那臉皮之下,卻不肯浮上來。他睫毛垂下去顫了顫,不知在想些什麽。院中可不止他們兩人,而且那些仆傭們都豎着耳朵聽這邊動靜呢,只是有酒館主人病怏怏站在那裏,誰都不敢說什麽。

瑾娘才不管周圍人的目光。她扶着高漸離回屋內趴在來,隔着窗戶叫住一個傭人,讓他拿治創傷的藥膏過來。瑾娘把衣袍下擺挽到腰間,親自端盆去打了水,回來把布巾濯濕,給他拭去背上的血跡。

高漸離急急去攔:“瑾娘,不可……”卻因涼水在傷口上一激,疼得直抽冷氣。

“有何不可的?”瑾娘手下不停。高漸離咬着衾被忍痛,過了好久,緩過來了才說:“下仆做工時因為困倦小睡,不料碰翻了少主頂珍惜的一壇酒,他責打下仆也是應該……”

瑾娘嗤之以鼻:“他那壇酒再貴,也沒你一滴血珍貴。”

高漸離被這話震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側過臉看着瑾娘,那雙眼睛明得像是鏡子,映出瑾娘的臉來。他嘆口氣道:“好久沒有人對我這麽好了。瑾娘,若是十年前,我定然高興若狂,可惜現在,我只能給你帶來災禍,我很感激你,不想害了你。”

瑾娘明知故問:“你會擊築,想來從前也是文雅的人物,今日怎會受這鞭笞之辱?”

高漸離不語,瑾娘想是她這話說得重了些,不由局促。高漸離的眼神有些空洞,聚焦不起來似的,望向黑乎乎的房頂:“六七年的事情啦……我那時候還不到二十,跟群朋友一起,在市集上喝酒。我擊築,另一人吹埙,還有一個人——”高漸離在提到那個人時,雙眼驟然有神,似是那人于他很不一般,瑾娘暗想,那定然是荊軻了,“他就放聲唱歌。我們喝醉了,倒在市集當中大哭,就像旁邊沒有人一樣。哭累了,席地而卧,醒來披一身星月回家。只是可惜,可惜……”

瑾娘垂頭若有所思,高漸離苦笑着扭頭望她:“瑾娘,你不問我嗎?問我以前做什麽,又是誰。”

傭工把傷藥送了過來,瑾娘隔着窗戶接過。傷藥盛在一個匣子裏,打開來看,不知是用什麽動物的脂肪調的,散出一股怪味來。瑾娘小心将藥抹在高漸離傷處,淡淡說:“先生想要告訴我時,再告訴我吧。”

高漸離傷口被藥一蟄,疼得蹙眉,卻還是笑道:“瑾娘,以前你從不同我說一句話。可是現在你變了,變得奇怪,也變得聰明了。”

這厮,你吊我胃口,還不能我跟你裝深沉麽?只是以後這高漸離教她擊築之事,恐怕還需暫時擱置了。今日高漸離上班打盹挨揍,她也有八成責任。瑾娘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麽說,只能沉默着為他上了藥後,悄然退了出去,輕掩上門。

高漸離,這宋子城的宋瑾本該與你毫無關系,但如今是古靜成了宋瑾,恐怕是要與你一直糾纏下去了。

可是自己又有何求呢?瑾娘舉棋不定,是阻止高漸離去鹹陽刺秦,或是要怎樣,她也拿不清主意,想來想去,反而頭痛,索性都不想了。她才走到樓梯下面,聽見店面那邊又傳來陣陣築聲和跑調的歌聲,想是蒙肅又過來了。

蒙肅唱了兩句後,停下來說道:“公孫大人持埙而來,何不同奏?”

那人說:“可。”不一會兒築聲響起,伴埙聲清幽。瑾娘一拍腦門,她把這事忘了。她是會吹埙的啊。

上大學的時候,教他們中國音樂史的老師心血來潮,讓他們每人買一只埙去學,他要讓鋼琴系的學生領略“中國古代音樂的博大深邃”。古靜從某寶上買了一只十孔的黑陶筆筒埙,也只是學個入門,能吹個音階而已。那段時間,整個課堂天天都是十幾只埙齊聲嗚嗚在哭,太可怕了,所以她最後也沒把埙堅持下來。

只是不知這秦埙是幾孔的,是否又容易重新上手。瑾娘低下頭站在樓梯後盤算着,忽然聽到樓上有個蒼老的聲音喚她:“叔瑾,你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說高漸離生卒年不詳,不過貌似一般傾向認為,秦統一後他也四十來歲了。這樣的話跟瑾娘差距太大了。

私心設定他今年二十七歲,荊軻刺秦當年他是二十歲。雖然有點太年輕了,不過為了劇情,就這樣吧。

高漸離比瑾娘大十二歲。

嬴政比瑾娘大二十三歲。

我好像真的……有點大叔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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