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命玄鳥

瑾娘應道:“是,父親。”提起衣裳走上樓去。她父親将她引至房中,在案前面對面跪坐下來,老頭病得很久,身體羸弱,眼睛黯淡無光,每說一句話都要不停咳嗽。

縱然是白天,這屋子還是很黑,散發出一股陳腐的氣味,呆在其中令人難受。

父親說:“叔瑾,你擡頭看我。”

瑾娘擡頭望着他渾濁的眼珠,不解其意。父親長跪,挺直了腰,緩慢而鄭重其事地從袖中取出一把蓍草,拿一半放一半,拿一半放一半,周而複始,永無盡頭,看得瑾娘都要打瞌睡了。

過了許久,桌上只餘幾根草了。父親看了良久,嘆口氣道:“叔瑾,你不知道,在我家做工的那個幫傭,恐非是凡人。我昨晚夢見一顆火球自天而降,落入後院,我心裏憂愁,再三蔔筮……只怕他乃是天命玄鳥。”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等等,那是個什麽鬼?跟高漸離的畫風完全不符啊。而且,老人說這話,不會被人給聽去了治罪麽?

老人又佝偻着咳嗽起來。他抖抖索索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黑暗處,探身取過一物,搬了過來。這點動作,似耗盡他全身的力氣。瑾娘看了不忍,想要幫他,被他橫了一眼。

父親把那東西放在案上,揭開掩着的白布。裏面竟是一把築。瑾娘愣了,不解其意,父親說:“這築放在那積灰也有十年了,你拿去吧,随你怎樣。只是有一句話望你記着,天命玄鳥,非你叔瑾能近之!”

瑾娘高高興興地就抱了築回房中去,她本還在為難自己從哪裏弄來把築比較好,誰曾想會這般得來全不費功夫。她特意将築擺在窗臺上,推開窗戶往外去看,卻不見高漸離的人。想是他正在休憩吧,瑾娘稍微有點失望。

她坐下來細細看那張築。木質已經泛黑,紋理尚是清晰可見,比高漸離的那張築寬出寸餘來,看起來這張築有些年頭了。盡管有白布包裹,弦上還是落滿塵灰。她把塵土擦去,琴弦繃緊,試着撥了幾下,聲音铿然,清脆繞梁。

雖然說古靜并不知道老頭為什麽忽然要将這把築給她,不過她也懶得去想。古人的思維,她還需要再慢慢琢磨,此時此刻多想也無益。

瑾娘倒是很開心,手中有築,就像和自己高漸離越來越近,有了能和他并肩的資本似的。

自從高漸離不慎打翻宋康的一壇美酒後,宋康就不讓高漸離在前頭忙活了,只在後院做些雜事。後院主要是嫂子在管,她待下人很不錯,如此高漸離倒是清閑了一些。

人一清閑就想尋些事情來做。瑾娘常見高漸離站在她窗下,擡頭去聽瑾娘擊築。有時候蒙肅也過來擊築,帶着他那吹埙的朋友,每逢此時,高漸離就站在柴房前,半仰着臉去聽,瑾娘從樓上望下去,只覺高漸離聽入了迷一般,臉上時陰郁時憤慨,最終都化作曲中時的失落。

當高漸離偶然發現瑾娘在看他的時候,便沖着她一笑。這秦時青陽之景,都因為這笑容,顯得溫柔朦胧了起來。

瑾娘看得癡,忽然回過神,從窗前站起來,于房中踱步。她挑起垂落肩頭的一縷頭發,用兩根手指拉扯着,這是以前古靜因為難而沉思養成的習慣。她當真不會是喜歡上高漸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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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漸離生得好看,脾氣又好。棉花包鐵塊的性子,表面上一聲不吭,卻總有一根嶙峋傲骨支在那裏。少主責打他時,他也不曾求饒過一聲。

她心裏飄飄忽忽沒有個主意,腳卻不知不覺走下樓去。

少主母叫高漸離去擇菜,他端個笸籮坐在院中,見瑾娘過來,他只點了點頭。瑾娘跑到他身邊跪坐下來,裝模作樣地客氣:“先生,我幫你?”

高漸離捧了滿手的綠葉,側頭微笑道:“下仆怎敢勞動瑾娘。”他又低下頭,輕聲問:“瑾娘,這幾日,我一直都在聽你擊築,你入道這樣快,不像是從未碰過樂器的……你以前可曾學過琴之類的?”

瑾娘搖頭道:“不曾。”

初時擊築,她是像面對更新換代了的sonar軟件一樣,有些無所适從。因為高漸離不能時時伴她身邊指導,許多時候她都要自己摸索。她大哥并不反對瑾娘擊築,她在樓上叮叮當當敲個大半天也沒人說她。大概宋康覺得會門樂器,會多一份讓小妹嫁到好人家的資本。

好在古靜樂理知識夠硬,漸漸的,也摸出來了規律,很快便将宮商角徵羽五音找全。中國古樂是為五音,将十二平均律在築上完全貫徹落實倒是多花了些功夫。故而她也發現,五根弦似乎并不太夠用。

高漸離自然不知道瑾娘的想法,只是嘆一聲:“這是天賜的,合該老天讓你擊築。”

瑾娘笑道:“我倒是怨老天沒再多賜我些天資,好能和先生合奏呢。”

高漸離聽到“合奏”二字,手抖了一下,一株新鮮的菜掉到地上,他卻沒去撿,而是又看了瑾娘一眼。

瑾娘以前不知道從哪兒看過,說一個人見到他心儀之人時,瞳孔會放大一下,瑾娘也不确定自己有沒有看清楚高漸離的瞳孔變化,她只覺得那眼睛異常迷人,能将她整個人都陷了進去似的。

高漸離拾起地上的菜,扔進笸籮中,說道:“瑾娘,你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是絕期?”

“這樣的日子?”瑾娘一愣,便恍然大悟。在酒館中做苦工已是委屈了高漸離,他隐忍這麽久,終是難以忍受。

“瑾娘,或許有一日,你發現我騙了你……你若怨我,就怨吧,因為那時我早不在此處了。”

高漸離繼續擇菜,手上滿是縱橫交錯的血口子,新傷舊傷都有,大抵是做活的時候被弄傷了。那手依然修長清瘦,骨節并不分明,乍看像是女子的手。

瑾娘也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宋瑾估計從來沒幹過粗活,長到十四五歲,一雙手細皮嫩肉的,近幾日因苦練擊築,左手食指和中指尖,右手的中指側都磨出了繭來。

練習樂器不比編曲,其實枯燥得要命,尤其是初學的時候。瑾娘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堅持下來的,因為什麽,或者說,因為誰。

蒙肅又在堂上開始擊築了,邊擊邊唱,歌聲嘹亮而難聽無比。

瑾娘讪笑:“我希望蒙大人會吹埙,起碼他不會邊吹邊唱。”

高漸離道:“歌聲不論,他擊築有善有不善,如聲音凝滞,定然是他以指腹按弦,還有你聽這聲,餘韻不足,乃是竹板擊之力道未能把握好。”

這是高漸離抓緊時間在教學,瑾娘便認真聽,卻不想此時少主宋康走到後院來,見高漸離和小妹湊做一處說話,臉沉了三分。

“你這蠢奴,做工懈懶,笨手笨腳的也便罷了,竟還敢對蒙大人指手畫腳?你以為你是師曠,俞伯牙還是高漸離?”

高漸離本來一直默默垂首聽宋康怒罵,聽到“高漸離”三個字時,睫毛輕輕顫了一下,瑾娘心驚膽戰地看了看宋康,又瞧高漸離。

堂前的築聲停下來了。宋康轉而訓斥瑾娘:“三妹,禮雖廢,你也不當如此無顧忌。你是貴胄後裔,怎麽能随便與下仆并坐說話?”

“康郎,何必動氣。”身後走來一名綠袍男子,正是蒙肅,手中還握一枝未凋謝的碧桃花枝,估計是從城外折了帶進來的。

瑾娘心想,這厮方才在座上擊築,此時為何手拿花枝?為了讓大家都看到他破壞了花花草草?

宋康急忙拉過瑾娘,躬身道:“康多有冒犯,還望蒙大人降罪!”

降罪降罪,你這麽想被降罪,叉出去斬十五分鐘好了!瑾娘惡狠狠地想,宋康回過頭對高漸離吼:“蠢奴,還不快給蒙大人下跪!”

蒙肅搖着手中碧桃,笑道:“康郎何必折煞蒙肅。我瞧着這庸保談吐不凡,說得也中肯,說不定真是擊築的個中高手,不妨到座上擊一曲?”

宋康的笑容多少有些尴尬:“蒙大人有所不知,這蠢奴來康這裏五年有餘了,只會胡亂評論是非而已,哪有什麽真才實學。也就三妹年紀小,能被他哄住而已。”

瑾娘低頭望着高漸離的手,見他手緊緊地握成拳,手背上青筋都浮了起來。

蒙肅今日不知怎的鑽牛角尖,似有意要辱高漸離,讓他在滿堂賓客之前出醜,還是堅持道:“此人氣度甚佳,想來是深藏不露,擊上一曲,也沒什麽要緊的。”

宋康無奈,說道:“馮襄,你過來。”高漸離踢開腳邊笸籮,讷讷邁步跟着他們走,瑾娘小跑着跟上。

蒙肅和宋康走在前面,沒有回頭,因此瑾娘在追上高漸離時,手悄悄探出,自袖底握住了高漸離的手。

溫暖,柔軟的,布着傷痕的,樂師的手。

高漸離驚訝地看了瑾娘一眼,瑾娘卻沒有松手,反而手指收攏,更用力地攥緊他的指尖。腳步這麽快,從後院到堂上也沒幾步,瑾娘卻覺得時間過得格外慢。

過了很久,也許只有幾秒,瑾娘感受到了,高漸離也反過來輕輕握了她的手一下。随即,兩個人的手便分開,極有默契。

瑾娘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一句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作者有話要說: 依然是痛苦糾結着樂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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