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花隐垣暮

瑾娘不知道車行了多久,她歪在高漸離懷裏睡着了好幾次,車廂裏始終一片黑暗,車輪碌碌響着,讓人疑心這是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夢。

啓明星閃爍在東邊天際,天快亮了。瑾娘迷迷糊糊聽到車外有人說:“尹大人,郵驿快到了。”

尹大人說:“正好。趕了一夜的路,好好歇息一下。把陛下的樂師累着,倒是我們的不是了。對了,我們有女眷,叫他們都當心一點。”

“這是到了哪裏?”瑾娘一手攀着高漸離的胳膊,口齒含混地問。

“快出巨鹿郡了吧。”高漸離的下巴貼在瑾娘耳邊,嘆了口氣,“瑾娘,估計過不了半月,我們就會到鹹陽了。”

“嗯。”瑾娘應了一聲,勉強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高漸離在黑暗中望着瑾娘,欲言又止,過了好久,彎下身去,将臉埋在膝間。

“先生?”瑾娘伸手摸索着,摸到高漸離的腦袋,感覺就像撫摸着一條大中華田園犬。

“對不起,瑾娘。讓你受我所累。”高漸離攥着瑾娘的手,他的掌心灼熱,語氣卻讓瑾娘從心裏感覺到了冷,“到了鹹陽後,想辦法逃走。不要管我。”

幾十個軍士押送,逃走談何容易。就算瑾娘逃了,她一人在鹹陽舉目無親。又能去哪裏?

車偏巧在此時停了下來,所以這一句話,瑾娘來不及回複高漸離,以後也不曾回答過高漸離。

所謂郵驿就是驿站,秦始皇統一後名之“郵”,也謂之“亭”。驿站春夏之交并不甚忙碌,且見是皇帝派過來的人,忙殷勤接待,燒水備飯,備數間幹淨的房間供他們休憩。

瑾娘在驿站宿房中輕輕将昨天時高漸離給她的花環從頸上摘下。花瓣幾乎落盡了,也擠得變了形,蔫得可憐,恰如一夜之間瑾娘周遭的變故。

她洗漱之後,正準備上床小憩一會兒,卻聽到門口喧鬧。

守在瑾娘門口的軍士說:“蒙先生,請不要讓小人為難。”

蒙肅的聲音道:“大哥,且行個方便,這姑娘是蒙肅故交,我不進去,只站在這裏,隔着門說兩句話就走。”

軍士不說話了。蒙肅清清嗓子,對着房內壓低聲音:“瑾娘,我是專程跟你過來的。我的家業都讓下人打理,跟在後頭。我不放心你,先驅馬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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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不語。蒙肅又說:“瑾娘,你不必擔心,你家……你的父兄都沒有事,我會叫人多照顧他們。倒是你……”

聽聞家裏沒事,瑾娘稍微松了口氣,卻還沒搭腔。蒙肅不肯放棄,猶說個不停:“瑾娘,我将你的築帶在身上了,觑得空,我就給你。”

瑾娘本來躺在床上快要睡着了,聽聞這話,一個激靈又給醒了。蒙肅怎麽可能去一個未婚姑娘的房中取走東西?八成是趁亂或者是……

蒙肅被守在門口的軍士轟走了。瑾娘睡了一會兒,睡得很不安穩。夢見大火燒身,又夢見高漸離被人用菜刀砍死,最後夢見自己伏在一千塊錢的MIDI鍵盤上。

醒來後,繼續趕路;遇到城鎮和郵驿就在其間投宿,瑾娘只隐約記得他們經過了三川郡同雒陽縣,其餘地名,都忘了個差不多。她獨覺得山河千裏,甚是荒涼。

下雨時,尹廠長常來車廂裏避雨,卻不太搭理兩人,大約是不屑。逢至此時,瑾娘只好和高漸離隔着八丈遠,各自道貌岸然狀正襟危坐,車輪滾滾的聲音聽得人耳朵發痛。

尹廠長此人雖陰陽怪氣的,待兩人倒不算太差。大概是受秦始皇之命,也不好得罪了高漸離。只有一次,他和高漸離幾乎争吵起來。

當時,是尹廠長似笑非笑地對高漸離說:“你若一人進宮,也沒什麽,只惜還系着個娘子。”

高漸離本垂頭默然,聽聞此話突然擡頭,駁道:“長城下多少白骨,何妨多添我一具共娘子一具?”

尹廠長臉上僵了僵,随後才陰冷笑道:“這話我不介意,但樂師也要看是和誰說了。”

高漸離微微一揚下巴:“秦王又算什麽?在他面前,我亦敢說。”

尹廠長連假笑都堆不出來了,恨恨甩了下袖子,道:“你這是大不敬!”他不再多說什麽,只扭着臉不願理高漸離。

瑾娘只做長途跋涉心情不佳,兩個人又三觀不和,稍有拌嘴而已。卻不知曉此事已經埋下了禍根,只待發芽成樹,到鹹陽城之後,轟隆隆炸出來。

蒙肅依然是騎着馬跟在後面,找尋一切空當湊過去跟瑾娘說話,尹廠長不疼不癢的警告,或者是軍士的驅趕他都不曾放到心上,端的是個癡情癡心癡漢的少年郎。

高漸離也曾悄悄對瑾娘說:“不若,就讓蒙肅帶瑾娘走吧,也勝過進那宮裏去。”

瑾娘聽了這話,當即臉一沉,挪過身去不理高漸離,直到他趁着車停下來的當給瑾娘采了束野花賠禮才作罷。

其實賠禮什麽的倒是小事,瑾娘如今和高漸離是一道的,怎麽會真生他的氣。但她心內隐憂,高漸離也許并不愛她,只同情她而已。兩個人雖有接吻,亦多同心,那也說明不了什麽。

高漸離所背負的,瑾娘怕是連想也想不到。她越靠近高漸離,就覺得高漸離和她越遠。

如是又行了十多天。開始瑾娘還記着日子,後來連日子也算不清了。天氣越來越熱,路邊的樹都綠蔭如幔,車子從烈日下的道路上碾過去,塵土飛揚。

夜宿上郡時,瑾娘聽見有兒童在唱: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童聲雖稚,曲調如風沙般硬砺,口音也同她的家鄉有些不同。上郡相當于陝北,離這大秦帝國的首都鹹陽已不遠了。

她有時也能看到路上有結伴而行的殘疾人,或失腿而拄拐,或失臂而被攙扶,更有以發覆面者。高漸離說那是受秦法被治罪的。雖然從教科書上了解到秦法嚴苛,但親眼所見,還是覺得心驚肉跳。

她聽見守在門外的軍士說:“不出兩日,就能南下至鹹陽了。這一路真夠累的,來回足有月餘。”

還有兩天……瑾娘覺得自己心裏都打了一個結,沉甸甸的。等進了宮,她估計是被充作宮女,高漸離呢?他們還能再相見嗎?

四月下旬,始皇九卿之宗正少卿尹維風帶樂師馮襄還返鹹陽。

抵達鹹陽後,蒙肅不得已,同衆人分道揚镳,只将一把築托給尹維風轉交瑾娘,随後戀戀不舍告辭。瑾娘本來以為自己是可以看看鹹陽宮長什麽樣子,說不定還能在宮門前比個剪刀手合照,結果發現是她想多了。

車行到一處灰色宮牆前,瑾娘悄悄撩開簾子往外望去。只見車停在一座高廈之前,左右可見複道,重重階梯,雕廊畫築,映灰色屋頂,周圍綠樹成蔭。瑾娘兀自奇怪,這是鹹陽宮?不至于這麽寒酸吧?

高漸離也湊過來看,悶悶不樂地說:“我聽說秦占六國後,在鹹陽宮北阪照六國宮闕又建新宮,此處應當是燕宮。你應當會被安置在此處。”

瑾娘哦了一聲,正想發表點什麽想法,高漸離突然扳過瑾娘的肩膀,将她按在地上。

後背撞在車廂的地板上,震驚更甚于疼痛。瑾娘睜大眼睛看着高漸離,他按着瑾娘的胳膊,伏在她身上,吻如暴雨驟至,又如風拂柳絮般溫柔。高漸離一遍一遍吻着瑾娘的額角和面頰,口中斷斷續續地說:“我們怕是到了這裏便要分別了……我本來還想着助你逃走,果真是我想得太過簡單。瑾娘,我雖未受少主之托,我也要照顧你……無論如何,活下去,求求你,活下去……”

高漸離根本不給瑾娘說話的機會,不停地吻着她,不停地說着,他要瑾娘活下去,在這鹹陽宮裏也要活得好好的,因為在此一別,兩個人也許就再也不會相見了……瑾娘感覺到有灼熱的液體滴落到她的面頰上,順着顴骨的輪廓往下淌。

“高先生……”瑾娘終于輕輕叫出了他的真名。她本來也不甚傷悲,被高漸離這麽一弄,也覺得胸口沉甸甸的,像是被塞着什麽東西,情緒感染人,也幾乎要掉出淚來。

“瑾娘,若是我們下輩子還能遇着,我定娶你為妻,立此為誓。”高漸離低頭又吻吻瑾娘的嘴角,将她扶起來,整理她被弄皺的衣襟。

車停了下來,他們聽到車外尹廠長同一個聲音陌生的人交談。

“仲芈,久等了。”

“多勞尹大人,下官未曾遠迎,哪敢稱等。”

“我的信你已經收到了吧。”

“是的,收到了。請大人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安置這個舊燕國的姑娘,不會虧待了她。她也懂音律,簡直太好了,燕宮裏現在就缺這樣聰穎的宮女呢。”

尹大人冷冷一笑:“少給我說這些。這姑娘是和樂師馮襄一道來的,難說陛下會不會召見她。等陛下要人的時候,你可別給我拿不出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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