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霁何虹

有人将瑾娘攙扶下車,她擡頭看了看鹹陽的天,藍得人心裏發寒。她的面前站着好幾個人,有男有女,多身着白袍,也有穿青藍短袍,下系白裙的。她頭暈目眩,也分不清楚這幾人,除了尹廠長,俱是陌生的臉孔。

随後,尹廠長森然一笑,教人取了一物交給瑾娘。

白布包裹的,她父親贈予她的那把築。另有一只埙,是高漸離在方城的市集上所買給她的。瑾娘抱緊了懷中的樂器,就像攥住這鹹陽城中所有的念想。

一個頭冠很高的瘦弱男人對瑾娘點點頭,叫了聲:“叔宋,我名仲芈。”瑾娘一怔,才知她姓宋,叔宋也是她的名字。不知不覺間,她竟有了這麽多的名字。

她讷讷愣了一會兒,雙手抱着琴,才躬身下去道:“見過大人。”

尹廠長道聲別過,轉過頭,大步走到車廂之前坐下,拖長了音調:“向西繼續行,去鹹陽宮。”

馬夫一甩鞭,車輪又碌碌轉起來,直軋到瑾娘心上一般。她回頭去望,黑色的車廂在視線裏逐漸化為一個小點,越來越遠,直到看不着了。想來同樣的,高漸離也看不到她了。

他們不知道還會不會再相見。

仲芈卻打斷了瑾娘這般傷感的想法,尹廠長一走,他的語氣就變得趾高氣揚起來了。

“季姬,你好好教這姑娘規律。如今這是皇宮,不比他處。冒犯陛下,整個燕宮的人都要死。”他甩了下衣袖,“會擊築是最好了,讓沐過來,教她些曲子。”說罷,轉身上了燕宮臺階,似是不耐煩再停留此處。

兩名藍衣女子過來攙她,從臺階旁的側門進宮裏去。一名年紀稍長,有三十來歲,是為季姬,名字叫“荑”,主管燕宮之內宮女事務,另一名有二十多歲,名為沐,宮女會琴藝曲歌者,皆編入所謂燕宮之樂府,由她來統管。

而仲芈,便是這燕宮之總管,是宦官,宮女都管他叫“仲父”。瑾娘暗想,呂不韋自稱秦王仲父,觸怒始皇,為何這太監也敢讓人叫他仲父?卻沒敢問出來。

姬荑和宮女沐将瑾娘引至宮中。這燕宮在瑾娘看來空曠而陰森,毫無人情味。裝潢華麗冰冷,天光從窗子照進來,大殿中飄拂的紅藍色帳幔添些凄冷氣氛,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比起她家裏酒館樓上那條低窄的走廊更覺得壓抑。

“這是照咱舊燕宮所建,幾乎一模一樣,”姬荑嘆道,“不瞞你說,公子丹是我表兄,我熟悉燕宮每一處。在這裏待了好幾年,也分不清楚是秦是燕。日子也就這樣過吧。”

原來姬荑竟是燕國的公主。瑾娘不動聲色,姬荑請她在庭上坐下,宮女沐接過瑾娘的東西,先退下去了。

姬荑收起些許傷感,板起臉來,開始對瑾娘講起這宮裏的規矩。如何說話,如何跪拜,見到公子當如何,若有幸面聖又當如何,瑾娘一一記下。因為燕宮素來是始皇冷落之地,所以除了些必要的禮節,倒也算自由。瑾娘會擊築,姬荑又把宮女沐叫過來,編其名入所謂的燕宮樂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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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宮樂府有宮女三十六人,大多是貌美的歌舞姬,會奏樂的倒不多。宮女沐安頓好瑾娘後,便囑咐她道:“好生擊築,總有一天會用上的。”

宮女沐姓公孫,督亢人(荊軻刺秦時所獻的地圖便是督亢地圖),會鼓琴擊缶,亦善歌舞。她為人寬厚慵懶,只聽瑾娘随意擊了幾個音就點頭稱好,打發另一女琴師去給瑾娘安頓下處,她自己伏在琴案上打瞌睡。

這女琴師名叫阿瑞,自稱姓嬴。她約二十歲上下,十分活潑。阿瑞邊抱怨宮女沐太懶,整天就知道睡,邊熱心幫瑾娘把鋪蓋鋪在她的床褥旁邊,又張羅着燒水給瑾娘擦洗,讓她換上宮女所穿新的白色深衣和青藍色羅裙。

打扮一新的瑾娘,阿瑞瞧了直稱好看,引她去宮內的銅鏡前去看。

秦朝時銅鏡還是稀罕物事,瑾娘好不容易能照到鏡子了,不由在鏡前流連許久。瑾娘的确是美人,穿着宮裝時,更添些端莊從容,只是大約揣着心事,眼波流轉之間,便含了些憂郁,有如煙雨迷蒙之時的江面。

阿瑞在一旁惋惜地嘆口氣:“只可惜,再漂亮,若是不得陛下之幸,也只能悶死在深宮之中。”

瑾娘倒不以為意。她盼的,只不過是陌上斯人回首一笑,然後對她說:“瑾娘,我教你擊築。”

高漸離……

只要一想起高漸離,瑾娘就十分失落。她想,她真的是愛上高漸離了。她沒有機會掙紮,也沒有餘地選擇,就這樣愛上一個人,不論貧賤,不計後果。

這一天就這麽過去了。燕宮中的人待瑾娘倒還都不錯,起碼沒有故意刁難糾纏的。到夜間鎖了宮門之後,宮中不知為何一派陰風慘凄。偏生到晚上睡覺時,阿瑞還要湊到瑾娘耳邊講鬼故事。她說這怪風是燕宮以前死去的宮女無臉回鄉,在宮裏徘徊。

“這裏以前死過人?”瑾娘問道。

“可不是嗎。大概受不了宮裏的日子吧,過來沒多久就從複道上跳下去了呢,我親眼看着的……摔死的人,其實沒流多少血,偏偏就死了。對了,你知曉燕宮複道在哪吧?”

瑾娘本來想說她連複道是什麽都不知道,偏生腦海裏此時跳出來《阿房宮賦》中的一句來:

複道行空,不霁何虹。

阿瑞笑得頗有壞心眼:“她生前可就是睡在你現在睡的地方呢。”

瑾娘一驚,覺得被窩裏似竄出飕飕冷風,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也許這阿瑞對她的好,也不全是善意的。

第二日清晨,姬荑帶着瑾娘拜見燕宮中三位夫人。分別是一名美人,一名良人和一名少使,三人都姓姬,乃是燕國女眷,燕國國破後被擄至此,名分上是始皇嫔妃,卻從未被幸過。

可能是在這陰森森的燕宮待了太久,人多少都有點變态,瑾娘覺得這三名嫔妃神神叨叨的,要麽是枯瘦的爪子緊攥衣裙,不管來人是誰,都瞅着冷笑,要麽是在腿上放張沒有弦的琴作勢在彈,或者眼神發直,口中念念有詞。

想不到這燕宮,也是個神經病院。

瑾娘憂心高漸離,也曾悄悄向姬荑打聽過。姬荑道,這陛下不遠千裏請過來的樂師,多是先安頓在鹹陽宮附近,休整幾日,練練琴,才進宮面聖的,哪有一過來就立刻送到宮裏去。

也就是說,高漸離現在還沒有見到秦始皇。但這不代表下一刻,始皇不會召見他,也不代表下一刻,高漸離就會有殺身之禍。

瑾娘的心就像懸在半空中一樣,總也放不下去。她又無事可做,只得天天在閣樓上練琴。她觸摸築弦時,就像碰着高漸離的指尖;琴聲響起,她仿佛在樂聲中看到高漸離的笑容,好像也就沒有那麽想念他了。

以往古靜拼命作曲是為了賺錢吃飯,如今倒不愁吃穿,她才發現,音樂竟是這樣的一種東西。一頭栽進去,她什麽都可以得到,也什麽都可以失去,絲弦一響,她可以忘懷過去,也不必擔憂以後。她撥着築上的弦,直撥到指尖被割傷流血,也未曾停下來過。

偌大鹹陽城,只有當她的築聲響起時,她才覺得,自己和高漸離是在一起的。盡管彼此不相見,心意卻彼此想通。

弦音寄情。高漸離,高漸離,高漸離……

古靜就是這樣的性子,一旦投入做什麽事情,就整個人都撲了進去,不猝死不罷休。燕宮裏的宮女閑散慣了,看這新來了琴女晝夜不息地練琴,倒都有點大驚小怪。

她不是單純為取悅誰而練琴。只是因為揣着最不測而卑微的信念……瑾娘除了一張築一個埙之外什麽都沒有,她想要救高漸離,也只有靠這兩件樂器了……

如是過了四五天,瑾娘自哀也許今生今世都見不到高漸離了。這日清早,她正用築撥弄着《風居住的街道》,卻聽得樓下有車馬之聲,最後停于燕宮之前。想是宣旨來的,多半和她沒有關系。瑾娘也懶得下樓,就停下築尺,靜靜在閣樓上等着。

不多時,她忽然聽得匆忙的腳步聲,原來是宮女沐快步走上來,滿面驚惶。

瑾娘兀自奇怪,沐向來是恨不得長到榻上去,為何今日這般慌張,跑得連木屐都掉了一只。

沐見到瑾娘猶持着築尺,上去便扯她衣袖。

“瑾,你快些收拾,弄齊整一些。”沐上氣不接下氣,話都快說不清楚了。瑾娘還不明白是發生了什麽事,仍跪坐不動,沐索性直接拖起她來。“真沒想到還有這等好事……陛下宣燕宮樂府進宮。宮裏新來了個燕國樂師,說是叫馮襄。今天是他獻藝,我們做伴,三公九卿都會來!”

瑾娘手中的築尺掉到了地上。進宮……馮襄……她的手心裏不知不覺已經全都是汗。思君致千裏,她又能見到高漸離了!

作者有話要說: 姬荑是姓姬,名荑,排行第四,所以也叫季姬。

同理瑾娘也可以叫仲宋或叔宋(據說男女分開排,但他家就三個娃,而且仲宋似乎沒叔宋好聽?)

瑾娘的嫂子叫孟姬也是因為姓姬,庶出的大女兒為孟,跟孟姜女是一個原理(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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