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你刑部未經孤的準許,擅自捉拿朝廷重臣,還有沒有把孤這個國君放在眼裏。”

青年在龍椅上微微落着眼,黑睫在眼睑打下一層陰影,薄唇自然微垂,口吻平靜無波,仿佛在說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劉恩心中卻明白,他這是犯了揣測帝王之心的大忌。

這和蕭繁對沈沐的态度無關。

“臣不敢,臣只是秉公辦案而已,”劉恩心下一緊,還不忘了拉上高瀛一起,撐着笑臉巴結道,“況且高大人的确需要一個公道。”

高瀛是否需要公道他不知道,但除去沈沐的機會絕不能放過;兩人合作多年,沈沐将妨礙他奪權的人一個個送進刑部,再由劉恩屈打成招,未曾有一次失手。

誰知沈沐翻臉不認人,一聲不吭便将他的名字寫在“貪污受賄”的名單裏,負責查案的九王爺蕭桓又是個油鹽不進的笑面虎。

既然沈沐不仁,也不能怪他劉恩不義,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

“秉公辦案?”龍椅上的國君眉梢輕挑,深邃的眉眼間有一絲譏諷之意,“可孤為何覺得,劉大人是公報私仇呢?”

喉嚨一梗,冷汗自脊骨滑落尾椎,劉恩餘光下意識便向盟友高瀛望去,卻看這人只知道低頭拭淚、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不由得罵了句“老奸巨猾”。

君心難測,劉恩見此只好試探着問道,“此事是臣行事魯莽,那現在可是要将攝政王送回府去?”

“孤何時說要放了他?”

蕭繁緩緩擡眼,伸手去拿桌邊的青墨銀刀;随意把玩一陣後,青年白皙的腕骨一轉,巴掌大的銀刀脫手飛出,幾乎是擦着劉恩的右耳飛過,幹淨利落地釘在他身後的屏風上。

在劉恩清晰的抽氣聲中,只見蕭繁目光灼灼,沉聲道,“去把沈沐帶來。”

“孤要好好的、親自審問他。”

沈沐在大理寺待了近一個時辰,突然又被蕭繁傳喚入宮,不得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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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畏寒的身子宛如破陋篩子,暮夜的寒意順着脊椎骨往上爬;沈沐在明承宮外下了步辇,忍不住擡手搓了搓掌心,放在嘴邊哈了口氣。

這身子也實在是經不住折騰,昨夜不過一晚沒休息好,今日一整天都渾身乏力,再加上全天下來就早上草草吃了幾口,空空如也的胃部已經開始隐隐作痛。

苦笑一聲,沈沐認命地走到明承宮外,不多久,請示過蕭繁的靖谙恭聲請他進去。

蕭繁在殿內軟塌上斜斜歪着,手中捧着書卷,白日高束的黑發散落,頭頂用一枚白玉簪子稍作固定,慵懶的體态下仿佛蟄伏着尖牙利爪的悍獸。

腳步虛浮地走上前去,沈沐在青年的注視下俯身行禮,起身時眼前白光一閃,失去重心的身子狠狠晃了晃。

連忙扶住軟塌上的木桌,沈沐堪堪穩住身形,在蕭繁開口前,先一步将手中書冊遞過去。

蕭繁沒有伸手去接,雙眉緊鎖,黝黑瞳眸倒映着沈沐雪瓷般蒼白的臉,話裏帶着一絲不悅,“刑部為難亞父了?”

“不曾,”沈沐将書冊放下,“只是問些問題而已。”

別說為難,大理寺卿到後來被他一連串的質問逼的欲哭無淚,只好一次次把六扇門的人喊進來訓話。

可即便這樣也不肯放他走,死撐着等上面的人下達指令,生生和他耗時間。

胃部生出刺痛感,沈沐不自覺地壓着眉,右手輕輕覆在小腹處,嘴角勉強向上揚着,輕聲道,“這是邬金油近半年的使用情況,還請陛下查閱。”

蕭繁用極快的速度翻看,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胃疼?”

沈沐見人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翻閱,嚴重懷疑蕭繁究竟有沒有認真看,嘴上随意嗯了一聲,視線緊盯着蕭繁手裏的書冊。

結果下一秒青年就将書冊倒扣在桌上,毫不猶豫地喊了靖谙,叫禦膳房立即上些吃食。

“陛下,”胃部還在陣陣抽痛着,沈沐此時只覺心力憔悴,忍不住道,“您喚臣來,不是為了高瀛的事麽?”

“但孤也要用晚膳,”蕭繁擡頭反問,不悅道,“怎麽,亞父連這都要管了?”

此時靖谙自殿外大步進來,身後宮女将各種小食甜點端上軟塌邊的圓桌,然後将一副碗筷整齊擺好。

沈沐一愣,下意識地擡起頭。

蕭繁估計也沒料到只有一副碗筷,眼神一晃,擡頭瞪了靖谙一眼,語氣惡劣,“怎麽就一副碗筷?”

靖谙莫名被吼,磕巴一聲,“陛、陛下在攝政王來之前剛用過晚膳,屬下以為——”

“所以孤就不配再吃了麽!”青年眼角青筋突起,重重一拍桌子,兇神惡煞地,“蠢材,給孤滾出去!”

靖谙一臉迷茫地退了下去,關門前還不确定的再問一句,“所以陛下您還要屬下再拿一副——”

回應他的是蕭繁狠狠擲出去的一個茶杯。

看着蕭繁有些惱羞成怒的臉,沈沐緊繃許久的神經莫名便放松下來,嘴角向上彎了彎,突然起了戲谑之意。

他将手中碗筷遞到蕭繁面前,忍着胃痛,畢恭畢敬地行禮,“臣不敢耽誤陛下用膳。”

“孤現在沒胃口了,”蕭繁抓過桌上的記錄冊,面色陰沉地側過身,留給沈沐一個倔強而氣憤的背影,惡狠狠道,

“孤命你趕緊将桌上這些都吃了,省的孤看的心煩。”

極力憋着不笑出聲,沈沐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夾了塊甜軟的糯米團子放進嘴裏;殿內一時靜悄悄的,只偶爾響起筷子碰在瓷碗上的清脆聲。

這種感覺很奇妙,身旁分明是最危險的人,沈沐卻在青年身邊感受到一絲久違的放松與安定感。

軒窗外是清白月色,搖曳燭光将殿內照亮,兩人就這樣一個默默吃糕,另一個不知什麽時候也來到圓桌前。

“關于那卷書冊,”見蕭繁在身邊坐下,沈沐立即放下筷子,“陛下有什麽想問臣的麽。”

“沒必要看,既然是亞父主動拿來的,有問題也早處理過了,”青年恢複如常神色,開口問道,“亞父以為這火是誰放的。”

“高瀛指示他私養的情人放的,”沈沐凝眉思量片刻,如實道,“若高瀛不曾購買迷藥,臣認為這迷藥也是從這女子手中來的。”

此女子在書中僅僅出現過一次,蕭繁聞言并不驚訝,只是嗯了一聲,迅速跟上思路,片刻後陳述事實,“但沒人能證明此人真實存在。”

沈沐點頭,“對。”

“你的家仆趁高瀛不在家的時候,受你指示将此事告之給楊淑,”青年修長指尖在桌面上輕點,“所以高瀛臉上才會帶了傷。”

窘迫之餘,沈沐訝異蕭繁思路這樣清晰,卻見蕭繁突然搖搖頭,倏地皺眉看他,一針見血道,“這不是你往日的行事風格,你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兩人都心知肚明,若高瀛背叛的是原身,高瀛絕無可能活到今日。

沈沐自然知道蕭繁話中所意,只是他不能将高瀛與原身的勾當說出來,面不改色地對上青年黑眸,反問道,

“高瀛惡意挑撥臣與陛下之間的關系,難道不該教訓嗎?”

蕭繁毫不示弱地反擊回來,“亞父不覺得這解釋過于蒼白、不會有人相信麽。”

“不,”沈沐朝青年淺淺一笑,上揚眼角是不自知的勾人,“至少陛下信了。”

蕭繁一頓。

“不然陛下不會特意将臣召來,卻絕口不提邬金油的事,”沈沐垂眸看了眼桌上所剩無幾的糕點,眼底帶笑,語氣輕松,“大可随意找個理由讓大理寺用刑,屈打成招總是屢試不爽的。”

“那亞父便想錯了,”蕭繁桌下的手慢慢攥成拳,拇指指腹擦過食指關節,“他人代為動手有何意思,孤要親自罰。”

沈沐将青年眼底的情緒一覽無餘,甚至幅度極小地歪了下頭,聲調毫不慌張,“那陛下打算怎麽罰呢。”

“禁足,”青年眯了眯眼,雙眸閃動,“事情水落石出前,亞父哪也不許去,也不許同外人接觸。”

“關禁足啊,”沈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着蕭繁反複打量他的模樣,眼底劃過一絲狡黠,“陛下就不擔心臣趁機做手腳嗎?”

“擔心又如何?”蕭繁冷笑一聲,聲線低涼,“難道孤還能把亞父關在明承宮裏、時時刻刻盯着?”

“也并非不可啊。”

沈沐算是摸出些蕭繁的性子,青年看着人高馬大兇神惡煞的,喜怒難辨的脾氣更是一點就着,不知哪句話就觸了他渾身的逆鱗。

可逆鱗若是太多了,便也無甚作用了;有時多碰一碰,說不定還有意外之喜。

就好比現在,沈沐在察覺蕭繁并未因此事對他動殺心、又兩次惹他不快卻無事發生後,連帶着膽子也大了些。

他突然就有些好奇,若自己将青年身上的逆鱗碰了個遍,蕭繁會如何反應。

于是沈沐無所謂地笑了笑,亮晶晶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青年閃爍不斷的黑眸,輕聲道,

“反正臣也不是第一次在明承宮留宿了。”

片刻後,清冷無聲的明承宮突然響起一道低沉沙啞男聲,聽着好似有些氣急敗壞。

“沈沐你現在立刻給孤回去關禁足!”

作者有話要說:  沈沐:逆鱗太多了,就能随便碰了。

蕭繁:那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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