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蕭繁還有政事要處理,沈沐派人去喚阿青進宮,同許太醫前後腳從禦書房退了出來。

比起年輕的國君,許太醫明顯更怕笑裏藏刀的攝政王,出門後火燒眉毛似的撒腿就想跑,轉身便聽見身後沈沐似笑非笑的聲音:

“許太醫請留步。”

蕭繁半柱香前那一摁确實用了力,沈沐麻着一側腰,笑眯眯地看着許太醫僵着臉轉過來,朝他招招手,神情溫和。

許太醫拖着兩條老寒腿上前,欲哭無淚地請沈沐吩咐。

大齊民風開放,斷袖之情并不少見,看着老者滿臉“我剛剛什麽也沒看見”的表情,沈沐想起這人方才說讓蕭繁體諒他些,沉吟片刻,試探性地問道,“今日之事——”

“攝政王大人請放心,”許太醫臉一抽,慌忙行禮,“您與陛下的事,老臣一定守口如瓶。”

果然誤會了。

盯着老者漸漸發汗的前額,沈沐餘光左右一掃,見四下無人,領他來到拐角處,有意模糊不清地問,“許太醫常年為陛下檢查身體,既然知道本王同陛下關系匪淺,能不能告訴本王,”

“侍候陛下時有沒有什麽需要注意的、比如身體上的一些......嗯?”

蕭繁頭疾來的不明不白,以至于讓沈沐一直耿耿于懷。

這個怪病是蕭繁與原身關系破裂的起始點,在此之前蕭繁表現出的性子都十分溫和,可自從第一次頭疾發作後,青年根骨裏的暴戾開始逐漸顯露,原身也決定再擁新主。

許太醫是唯一知道蕭繁頭疾的太醫,沈沐想借此機會,旁敲側擊地打探下情況。

銀發老者面色一凜,眼裏倒映着沈沐蒼白消瘦的臉,突然嘆了口氣,話裏帶了勸解之意,“老臣冒死說句肺腑之言,比起陛下的身子,攝政王應當多關心自己些才是。”

沈沐:“......”

這人是在說他身體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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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老者接着苦口婆心地道,“陛下正值氣血方剛之時,精力旺盛是自然現象;可大人您氣血不足,還是勸陛下稍微節制些為好。”

事關尊嚴,沈沐暗暗攥緊長袖下的拳頭,後牙被咬的輕微作響,皮笑肉不笑道,“許太醫如何肯定,本王是被壓的那個呢?”

老實人許太醫看着他的脖子,露出“那不然呢”的表情。

太陽穴突突直跳,沈沐知道套不出話了,不耐煩地揮手将人轟走,沒一會兒便等來了神色匆忙的阿青。

阿青帶着厚厚披風飛一般跑來,眼眶通紅一圈的,見到沈沐眼淚吧嗒吧嗒直掉,自責的兩只手都在抖。

心中倏地柔軟一下,沈沐剛想開口安慰兩句,就聽着青年抽抽嗒嗒道,“王爺身子本來就弱,若是生病了該怎麽辦才好......”

沈沐:“......”

好氣。

離開皇宮,沈沐直接回了攝政王府,安心在府中睡了整整一日。

阿青同他說發簪已經找到,模樣就是沈沐要求的那般,簪花的一朵花瓣上,刻有一個小小的“繁”字;若不出意外,應當明日就能送來京城。

一切都在朝沈沐預想的方向進行。

沈沐在翌日辰時早早醒來,好好休息一夜後精神好了不少,除了嗓子還有些沙啞外,身上沒一點不适。

換好喪禮要穿的粗麻喪服,沈沐乘了去往宮中的馬車,參加太皇太後的火葬儀式。

金銮殿的月臺前擺放着一座巨大的方形石臺,石臺長寬高皆數十尺,前有一正方形靈桌擺着漢白玉香爐,四周鋪滿一兩千斤的燃草,四個角落各站着一名手持浮塵的白胡子道長,身後站了十幾名手持靈器的小道士。

蕭繁昨日力護攝政王一事如平地一聲雷,在朝中百官間飛速傳開;衆人此時見沈沐信步而來,青絲衣擺随微風徐徐擺動,從容不迫的模樣卻讓人心生懼意。

這些日早已習慣成為人群焦點,沈沐淡然受了衆人行禮,來到高臺上朝四下一掃,終于在角落處看見劉高二人。

風水輪流轉,昨日還面色紅潤的胖瘦兩人,已被蕭繁昨日一聲令下吓得面色烏青;本在偷偷打量,被沈沐一記眼刀掃過後,吓得緊忙轉過了頭。

唇角不自覺挑起笑意,沈沐目視前方,随着聲響轉動視線,遠遠見着蕭繁自龍辇上下來,在百官朝拜中穩步而來。

氣質冷峻的青年身長玉立,毫不收斂的帝王之氣如尖刀般銳利逼人,自步辇下來後,蕭繁的眼神便直朝沈沐的方向望來,幾步來到他身前,細細打量他一番,未叫衆人平身,卻先沉聲問道,

“亞父的腰,好些了嗎?”

儀式舉行時,沈沐身為攝政王會站在蕭繁身後;或許受昨日許太醫的影響,青年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時,沈沐竟沒由來的面上一熱,胡思亂想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卡殼一聲,“已經不疼了,謝陛下關心。”

蕭繁嗯了一聲轉過身去,面色淡淡地朝相對而望的太後問候一聲,語氣平靜而疏離。

時辰已到,負責大典的高瀛白着幹瘦的臉,強撐着舉行儀式。

道士的念咒聲不絕于耳,沈沐垂眸看着百官一臉肅然的綿面朝前方,不少人還随着道長一同低語,口裏不住低喃。

“高瀛的事,亞父想如何?”

蕭繁低沉有力的聲音在嗡嗡念咒聲中尤為明顯,沈沐擡眸看着青年的曠闊肩膀,輕聲道,“一切全憑陛下安排。”

“不必,亞父想如何都可以,”蕭繁語氣平靜,“這件事上,孤都順着你。”

分明只是一夜未見,蕭繁卻同昨日判如兩人,長袖下的指尖微微一動,沈沐聲音有些發幹的問,“臣能問問理由嗎。”

“亞父昨日說的話,孤很在意。”

“所以在這件事上,孤不會讓亞父受一絲委屈。”

沈沐一愣。

來不及回想昨日同蕭繁都說了些什麽,只聽臺下傳來嘈雜的腳步聲,近百名壯漢扛着精美包裝的木油桶齊步來到石臺前,小心翼翼将圓桶放在腳邊,只等高瀛發令。

邬金油,火葬焚燒,密不可分的兩組詞。

高瀛來到石臺旁,朗聲命人将桶內邬金油淋在燃草上,面上一派鎮定。

沈沐卻從他輕顫的尾音裏聽出深埋心底的恐懼。

“等等。”

上百雙眼睛自臺下齊刷刷地投射而來,百官臉上神情各異;沈沐朝側跨了半步,堪堪停在餘光能看見蕭繁的位置,開口道,“高大人,本王且問你,這太皇太後火葬用的燃油,可是邬金油。”

高瀛嘴唇肉眼可見的狠狠一抖,“......是。”

“近日有傳聞污蔑本王以權謀私,用邬金油做盡壞事,”沈沐搖搖頭,故作嘆息,“本王可謂百口莫辯啊。”

仔細欣賞着高瀛慘白如紙的臉,沈沐連眨眼都有些舍不得,“高大人說,本王是不是該好好查查,那批殺人放火的邬金油,都是從哪兒來的呢?”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臺下的人精們不可能不懂;片刻後,只見有人突然從人群中闖出來,跌跌撞撞地來到石臺前。

楊徹用身體撞倒一名大漢,從他手中躲過火石,俯身抓了一大把燃草放在一邊,然後單手倒舉起油桶将燃草浸濕。

明火瞬間将燃草燒盡,楊徹蹲下身,抖着手撚起一抹灰燼放在鼻尖,身子狠狠晃了晃。

半晌後,撕心裂肺的怒吼聲劃破天際。

“高瀛,老夫要殺了你!!!”

沈沐看着高瀛被楊徹一把掐住脖子,呼吸困難時居然還能反駁,“臣冤枉啊!臣那時在宮中,怎麽可能放火......”

“靖谙。”

耳邊傳來蕭繁低低的命令聲,靖谙頭也不回地飛奔下去,不過多時便押着一排人和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來到臺前。

沈沐看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的劉恩,瞬間明白這些刑部的人,便是将趁楊夫人昏迷時,将半座府邸倒滿燃油的幫兇;而那風塵女子,自然就是放火之人。

臺下不斷傳來嘶吼與求饒聲,楊徹已徹底失了智,拔刀便直接将那排人盡數斬首,任誰都攔不住。

一切都按他的方向進行,甚至比沈沐原先設想的還要順利。

本該用來給太皇太後火葬的邬金油被換,高瀛如論如何都逃不過處罰與嫌疑;但沈沐憑一己之力找不出放火與下藥之人,更無法證明風塵女子的存在,同樣無法完成邏輯閉環。

但蕭繁做到了,準确些來說,是替他做到了。

臺下吵嚷一片,沈沐卻突然沒了方才大仇得報的快感;幾乎是下意識的,他轉身去看蕭繁。

側對着他的青年背脊筆直,高大身形剛好替沈沐擋下初晨斜射而來的一縷刺眼陽光;沈沐眯了眯眼,看着蕭繁工筆精雕般的側臉眉眼,倏地生出些荒謬的安定感。

轉過身的同一刻,沈沐對上偏頭對上蕭繁望着他的眼睛。

喉結輕輕一滾,沈沐聽見蕭繁沉聲開口,

“孤曾承諾過,不會讓孤的人只身涉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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