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章之四十四
天空暗沉一片, 電閃雷鳴, 很多早起去田地的村民, 都忙不疊地趕了回家,有些人家裏離田比較遠的,便就近躲進了同村人的家中。
“哎, 不知道老婆孩子怎麽樣了……”一個滿臉滄桑的男人擔憂道。
另一個和他看起來差不多滄桑的男人安慰他說:“沒事的, 今天嫂子沒出門吧,現在肯定在家裏躲着呢, 只要這莫名其妙的打雷天過去, 你立刻回家看看就好。一定不會有事的。”
“強尼!快把窗戶關上!不要探頭了!”旁邊的中年婦女喊了兒子一聲。
這不是她唯一的孩子,但卻是她唯一還在身邊的孩子, 如今也養到十七歲了,寶貝得很。以前時運不好, 田地裏收成不佳, 又要加祭品, 在強尼前頭的兄姐便送出去抵債了,聽說是到有錢人家當傭人,後來同樣的情況, 強尼後頭的弟妹也送了出去, 好像是被有錢又沒孩子的人家收養了。
這個婦人盼着離開的孩子能過得好, 因為那些孩子不在眼前了, 便對唯一還在身邊的兒子護得跟眼珠子似的。
喊了好幾聲, 強尼都不理自己, 婦人幹脆上前去拉兒子, 想要強行把窗戶關上。
“等等,阿媽,你看天上!”強尼震驚地指着天。
婦人皺眉,不耐煩地看了過去,頓時呆住了。
“老、老公!你快過來!你看這、這天上有人!!”
剛才安慰人的滄桑男子也走了過來,看到天上的場景傻眼了。一家三口木愣愣地擠在窗戶這裏探頭望天。
另一個在他們家躲避雷電的男人見他們如此,便一同湊了過來,然後同他們一樣呆在了窗前。
随即,天上的人說話了。
“可悲又脆弱的人們啊……”
……
“至少讓你們……不要再制造更多的罪孽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天上的人說完這句話後,烏雲中翻滾的雷鳴更響了,仿佛随時都會落到人們的頭頂,驚醒了呆滞中的人。
“不、不、不……不!不要啊!”婦人回過神來,抱着兒子大聲痛哭,“天哪!神啊!聖女啊!就算要讓我死,也請讓我的兒子活下來吧!不要啊!!”
他們根本不會去懷疑上天,不會去懷疑制造出這可怖場面的存在。天上的那個人說話并不難懂,大家都明白了,上天要追究他們的罪責,要懲罰他們,要他們死!
“虛假的神明……什麽虛假的神明!?那個人是在說什麽!?是在說山神大人嗎!?我們供奉多年的山神大人,其實是假的!?”滄桑男子不停地發問,但此刻沒有人可以回答他。
婦人的哭聲刺入他的耳朵,這個男人想起了家中的老婆孩子,也顧不上外面電閃雷鳴,打開門便沖了出去。
“約翰!”他的好友在他身後喊道。
他顧不了那麽多了,在如此艱辛的環境下,努力活到了現在,自己最寶貝的就只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了。
——天哪,天哪,就算要我死了,請放過我的孩子吧!她什麽都不知道!她什麽都沒有做!至少她是無辜的!天哪!聖女在上!!放過她吧!!
約翰瘋狂奔跑着,在心中吶喊。
地上有人跪了下來,不停祈禱忏悔;有人焦急地在屋中走來走去,驚恐自己即将迎來死亡;還有人緊緊抱着家人,哭喊哀嚎。
這太可怕了!
這太可怕了!
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可怕的事情!
對這些平民來說,每年最大的事,也就是神司來村子裏選擇人祭的事情了,大家都沒有親眼見過山神,只有神司神衛,還有肯定已經死掉的人祭見過!他們完全想象不出來神是什麽樣的!
但現在!他們知道了!神啊!竟然如此令人畏懼!完完全全主宰着他們的生死!他們對神而言,就只是地上的蝼蟻!這麽渺小!!
強尼也是害怕的,他被母親摟在懷中,瑟瑟發抖,但害怕的同時,他又有種難言的憤怒之情。他推開了母親,沖出家門,對天上的人喊道:“這怎麽是我們的錯!這怎麽是我們的罪孽!都是神司欺騙我們!”
反正都要死了,強尼不在乎了,他吶喊着,宣洩着自己的感情,将以前從來不敢說出口的話,統統傾瀉出來:“我從一出生就被教導着不要反抗,要相信山神大人,要相信神司大人,要虔誠,要不畏懼犧牲!我做到了!我的未婚妻去年被選為人祭,我甚至沒有挽留她,笑着目送她離去了!現在你才來說這一切都是錯誤的!憑什麽!為什麽你以前不來!你從來沒有幫助過我們!憑什麽要懲罰我們!”
他的父母絕望地癱軟在門口。
周邊屋子裏的人都聽到了強尼的喊聲,他們驚恐地看着屋外的他,覺得下一刻他就會被雷霆劈成焦炭。有些人甚至難以忍受地閉上了眼,不想看到這樣的場景。
強尼也是這麽覺得的,他應該會是第一個死掉的人吧,他就要死了!
……雷聲停了一瞬。
天上的人微微側了一下頭,雖然那個人很巨大,她低頭的時候仿佛在看所有人,但強尼感覺,她現在正看着自己。
“我憑什麽要幫助你們?或者說,神憑什麽要幫助你們?”天上的人像是在反問強尼。
至于地上離強尼很遠,沒有聽到他叫喊的人們,也多少察覺了天上之人似乎在和地上的誰對話。他們緊張地聽着,渴求着一線生機。
是的,現在的生活确實很糟糕,累死累活做一年,不只賺不到錢,有的時候反而要倒貼錢,但這對他們來說,就是生活啊,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的,誰會去思考夢想、價值之類的呢?大家這麽累,能看到的也就只有眼前的光景了,最希望的就是收成稍微好一點,碗中可以多一點油星,沒別的了。
哪怕活成這樣,他們也想活啊!不然早自殺去了,誰會繼續忍下去!?就是想要活,所以才忍受了這一切啊!
山神教勢力那麽大,他們還有武器,他們侍奉着神明,好像從第一開始,他們就有別于平民們,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天賜之子,現在怎麽可以責怪平民不去懷疑呢?
天上之人還在說話:“你的人生是你在過,和神明有什麽關系?獻祭是自己要獻的,自己送上門找死的,神明就算接受祭品,又憑什麽要回應你們?而且是你的未婚妻犧牲了,又不是你犧牲了,別說得好像你做了什麽偉大貢獻一樣。何況你們供奉的還是上不了臺面的僞神,連智慧種族都算不上的區區巨魔罷了。”
“別人告訴你不要反抗,你就不反抗,這便是你的錯。別人告訴你要相信,你就相信,這也是你的錯。你明明已經感覺到不對勁了,但你無視這些不對的地方,甚至放縱這些不對的地方。有的時候,無視便是一種罪。”
“我為什麽要懲罰你?因為我比你強,因為我覺得你錯了,因為我可以對你做任何事。”
強尼目瞪口呆地看着天上之人,他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應立刻死去,或許得到回應也是一些大道理,一些可能是他想象不出來的至真之理。但是他沒想到雖然得到了回應,卻是這麽蠻不講理的內容。
——神啊,聖女啊,難道你們就是這樣的存在嗎?
冥冥之中,強尼如此呼喊了出來。
天上之人似乎微笑了一下,她的嗓音很溫柔,說的內容卻殘酷至極。
“是的,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你們人類自己的事情,自己不去管,卻指望人以外的什麽來管,是不是傻?”
其他村莊的人,聽着天上之人和地上的某個人對話,他們聽不到地上的人在說什麽,但天上之人的話回響在了耳邊。
有人陸續站了出來,他們不一定生活在同一個村子裏,甚至有的是生活在鎮上的,他們聽不到對方的喊聲,但他們卻說了相似的話。
“那現在,我們自己的事我們自己管!我們自己的錯誤,自己來彌補!”
“有什麽罪孽,讓我們活着來償還!”
他們不想死,只要能活着,他們可以做任何事!狡辯也好,讨價還價也好,厚顏無恥也好,想要活啊!而不是突然來了個什麽偉力的存在,來追究他們犯的錯,拿他們的命來清洗罪孽!
這些站出來的平民望着天上之人,兩股站站,他們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活下去,聽天上之人說的話就可以發現對方很任性,不是可以講道理的存在。
但……反正也不會更壞了,不是嗎?
天生之人沉默了一下,大家都覺得她的視線拂過自己,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幾乎要站不住了。
良久,他們得到了讓自己欣喜若狂的答案——“好吧,給你們一個機會,摧毀山神教,殺光那些渎神者,但是要記住分辨無辜之人。現在正是該你們思考的時候了。”
說完,天上之人便不動了,烏雲沒有散去,但雷聲卻停止了。
地上的人們舉起火把,奔走着,聚集着,自發地找到了可以作為領頭的對象,商議着接下來該怎麽辦。
…………
……
提提爾鎮外的小樹林,蘇陽喘了口氣,暫停自己手中搓着的大魔法,風仍然為她傳遞着消息。
現在就等吧,有這頭上的烏雲壓着,那些人很快便會有結果。她只要封鎖住神殿,不讓神司神衛,還有跑去神殿尋求庇護的官員逃跑就行了。
蘇陽幹脆從空間戒指裏拖出一張沙發坐了下來,掏出茶幾和茶具,甚至有閑心給自己泡一壺紅茶。
貝妮和貝爾很快粘到她身邊,占據了她左右兩邊的位置,艾斯維爾沒能搶占先機,便趴在她沙發的靠背上。
約瑟海姆也拖了張椅子出來,略帶驚嘆地笑道:“我還想着你是不是準備一不做二不休,殺光這裏所有人呢,竟然只是鼓吹他們去反抗?”
“我怎麽會這麽喪心病狂呢?”蘇陽看着茶竈上燃燒着的小小火苗,冷淡地回道。
親眼見過她平叛時的鐵血無情,四個偵察兵沉默不語。
親身被她折磨得死去活來,平娜沉默不語。
侵入她內心世界差點被她的黑泥淹沒,約瑟海姆微微一笑。
在遙遠的奧汀帝都,被長女射過一箭穿透心髒的老父親夏多布裏昂,莫名其妙打了個寒顫。
那些曾在神斷決鬥中,被蘇陽反複燃燒反複治愈最後在數萬觀衆面前成了赤身**光溜溜連根毛都不剩的法師們,齊齊顫抖了一番。
一時之間,小樹林內沒了交談聲,賽麗亞嘴裏喃喃念叨的內容便被無限放大。
“偉大的聖女大人啊,偉大的聖女大人啊,終于降臨了,我有罪,我也是罪孽深重的人,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天哪,偉大的聖女大人啊,偉大的聖女大人啊……”
蘇陽盯着跪在地上閉眼念叨的賽麗亞,無語得很。
那些不知情的人就算了,蘇陽雖然沒有自稱聖女,但确實是有意将他們往聖女的方向引導的。賽麗亞就不同了,她明明是從頭到尾都有旁觀到的知情者,怎麽也搞得像是相信蘇陽就是聖女的樣子?
難以理解。
蘇陽默默地移開了視線。
半晌,約瑟海姆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是想讓人們以為聖女降臨吧,為什麽要用陸乃的樣子?用你自己的不行嗎?或者随便捏造一個?”
蘇陽很不愉快地回道:“這種臨時想出來的策略,我捏毛啊,用自己的形象自稱聖女,很羞恥的好不?而且也不知道會不會有遠方的人觀測到這裏的情況,我的臉暴露了的話,之後在德洛特的活動會變得很麻煩。”
“至于為什麽用陸乃的形象……”蘇陽翻了個白眼,“只要進過你的房間,誰都會對陸乃印象深刻……反正我腦子裏自然而然就想到她了。”
“哦……是嗎……原來不是因為你認識陸乃啊……”約瑟海姆意義不明地感嘆了一句。
“我怎麽可能認識一千年前的人?”
約瑟海姆微笑不語。
艾斯維爾高興道:“現在好啦,那些可憐的人族終于醒悟自己的錯誤,應該會反抗壓迫自己的壞家夥,以後他們的生活一定能好起來的!話說我們要不要暗中出手幫他們一下?”
蘇陽嘲諷地笑了,“誰說他們醒悟了?”
“诶……但是……他們不是……”
“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說到底,不是真的反省自己的錯誤了,只是在無法反抗的強大存在面前,為了求生而下意識妥協罷了。人族很狡猾的,再蠢的人,也改變不了狡猾自私的特性。他們察覺到我對他們信仰山神教的不喜,而不是真的意識到山神教做了多壞的事情,這麽短的時間,又受死亡威脅,怎麽可能考慮得那麽深刻?”
約瑟海姆慈祥地看着蘇陽,語氣很溫柔,“什麽‘人族’呀,說得你好像不是人族一樣。”
他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被淚流滿面的賽麗亞打斷了,賽麗亞将前額磕碰到泥土之上,激動地哭道:“偉大的聖女大人啊!我察覺到我的錯誤了!無視,确實是罪孽!我有罪!無論您要如何懲罰我,我都願意接受!天哪,我為我曾經犯下的錯誤而膽寒!”
她的歉意是多麽的真誠,完全不像演技,嗯,确實是發自真心。
蘇陽無語望天。
——所以說,你這個從頭看到尾的知情者,為什麽會這麽入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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