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夜好眠，待若水再醒來時，窗外已是陽光明媚。

他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起身後便聽到外面竹林裏隐約傳來聲響。

好奇地就着窗子張望出去，不遠處的竹林間，伊雲着一身水藍色長衫，正在練劍。

滿林竹葉被他的劍氣掃到，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伊雲身段清瘦，持劍的手舞出曼妙劍花，劍法精妙，一招一式都似乎帶着柔情，卻也犀利得不容忽視。

一整套劍法舞完，伸出的長劍上覆滿了竹葉，層層疊疊，便是人用手去擺，也擺不到如此整齊。

若水不禁在心中暗暗叫了聲好，一個縱身，人便從窗戶翻了出去。

「伊雲公子昨日說忘了斬情劍的口訣，其實是騙我的吧？那對你來說，恐怕是想忘都忘不了的東西。」

挂着一臉濃濃的笑意，若水走近伊雲，擡指在他劍上輕輕一彈，那一劍的樹葉便如被風吹了一般，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

伊雲挑起眉，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看了許久，慢慢露出了一個笑容，「君公子，你很特別。」

若水聞言嘿嘿一笑，鳳眸中的光芒亮得驚人，「那麽，看在我這麽特別的分上，伊雲公子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麽？」

「軒轅造了五架彈弓投石，我們還缺一位投手，若能得伊雲公子相助，鏡月城必定手到擒來。」

若水說到此處，露出了自信滿滿的笑容，那神态看起來，就好像他們已經拿下了鏡月城一般。

伊雲看着他，察覺到他的鬥志和信心，突地覺得自己沉寂了兩年的情緒在那一刻隐約有些沸騰。

軒轅雖然從未提出過要他去幫忙，但是其實他曾想過，若軒轅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一定為軒轅兩肋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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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軒轅當初決定多造一架彈弓，就是因為想到了伊雲公子，所以，倒不是要幫我的忙，其實我是想讓伊雲公子幫軒轅和西鎏大軍一個忙。」

似乎是能察覺到伊雲的情緒，若水趁熱打鐵，又補了一句，而且這話說得漂亮至極，簡直讓伊雲找不到可以拒絕的理由。

他想了一會，搖了搖頭說：「本來我倒确實可以拒絕，可你搬出軒轅和西鎏大軍，卻讓我沒有了拒絕的理由。」

「那可真是太好了，回頭我要問軒轅讨賞。」若水拍了拍手，看起來很是激動。

「君公子……」

伊雲無奈地開口還想說什麽，話剛出口，就被若水笑着打斷，「伊兄，還是叫我若水吧，我們這樣公子來公子去，什麽時候才能不生分？」

這話讓伊雲怔了一瞬，随即他就笑着點了點頭，「也好，看來你這朋友，我是勢必要結交了。」

「我保證對伊兄有百利而無一害。」晃了晃腦袋，若水俏皮的樣子讓伊雲無奈地低聲笑了起來。

這時，昨夜那領路的人已提着個袋子走了過來，伊雲順手接過，看着若水淡淡一笑，「如此，吃點東西我們就上路吧。」

「好啊。」頗有些得意地笑着答應了，若水頓覺心情萬分舒暢。

兩個人吃了早點後去程大人處領回流雲便上了路，伊雲的馬腳程及不上流雲，因此兩人回鏡月城，比若水獨自來要慢了小半日。

巡邏的士兵遠遠看到若水，便欣喜地把消息傳給了軒轅，等若水和伊雲下馬時，軒轅已經從帥帳出來了。

他身後還跟着傅老，大概剛才正為他換藥，兩人見了伊雲，面上都浮起了欣喜。

「若水小子，沒想到你跑這一趟，居然帶了這麽一個好幫手回來。」傅老看着伊雲，眉開眼笑地說着。

外人都說千醫老者脾氣古怪，現在看看，卻怎麽都是個和藹的老人。

若水笑着扮了個鬼臉，眉眼間盡是難掩的得意。

伊雲朝傅老微微一笑，恭敬地道：「千醫老者，許久不見了。」

「可不是，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和席青小子都沒隐退呢，你們倆也真是的，年紀輕輕，玩什麽退隐江湖。」

傅老說着無奈地搖了搖頭，本是随口一說，結果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伊雲嘴角的笑容僵了僵，終究沒再接話。

就這一個微妙的表情變化，卻被邊上始終注視着他的若水逮了個正着，若水微微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伊雲。

伊雲并未回答傅老的話，而是轉向軒轅，對上那雙深邃無波的眼瞳，「若水說要我幫你一個忙，所以我來了。」

軒轅聞言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弧度，轉頭看了若水一眼，正逢若水也在看他，兩人視線在空中交會，會心地相視一笑。

「有你助陣，如虎添翼。」聳了聳肩，軒轅如此答道。

若水聽着這話，挑起眉笑着說：「軒轅，其實你當初多造一架彈弓，想的就是伊兄吧？」

「确實想過。」

「那你在我出發前為何不跟我說？讓我把伊兄請來。」

「我怎麽料得到你能請到他？再說你這麽機靈，哪裏用得着我說？你不是總說自己好管閑事？」

言下之意，他雖然什麽都沒有提醒，但僅憑若水本質，便會邀請伊雲前來幫忙。

「好你個軒轅夜，你繞着彎兒損我！」若水反應過來後哭笑不得，一拳直打在軒轅胸口。

軒轅運氣抵抗，兩人內力一撞，又彼此分開，他好笑地說：「這話可都是你之前自己說的。」

「我自己可以說，你就不行。」

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嘴，伊雲無奈地重重嘆了口氣，一邊覺得他們孩子氣，一邊将手中的袋子遞出，笑道：「好了，你們兩個就別鬧了，牛皮筋都在這了，彈弓做得怎樣了？」

軒轅擡手接過袋子，不再和若水胡鬧，點頭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說完，他轉身帶頭往制作彈弓的地方走去，若水和伊雲對視一眼，和傅老一起跟了過去。

以軍帳為掩的空地上，放着五架已經制作完成的彈弓，軒轅讓人把皮筋裝上，伸手拉緊皮筋試了試彈性，随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伊雲遠遠地朝鏡月城城池望了一眼，神色凝重地說：「那城很高，要将大石彈上城樓，似乎并不容易。」

「嗯，但如今我們也只有孤注一擲，而且這方法也不算萬全之策，明日若是失敗将不可再用，真可謂不成功便成仁。」

若水撫着下巴笑着接話，但是看他輕松的神色，卻分明是有把握的。

軒轅神色堅定地微微颔首，沉聲道：「明日開戰，不但投石要成功，攻城，也必須成功。」

若投石之計成功而城卻沒有攻下，那麽一旦被對手想出防守的計策，此舉便注定功虧一篑了。

衆人都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此計本就是猛攻之計，講究一鼓作氣，明日勝敗，便在此一舉。

「這投石的方法，不需要練習一下麽？」林祈聽了軒轅的話，倍感壓力，不确定地開口問道，老實說他對自己的能力非常懷疑。

他家世代是朝廷武将，有自創的一套武功套路，但因是針對戰場，所以氣勢以大刀闊斧見長，沒有武林中那些門派的功夫細膩。

他的內力雖然不弱，但要他瞧準時機全打在一塊石頭上，倒真是難倒他了。

若水嘿嘿笑了起來，拍着林祈的肩戲谑地說：「林校尉，看來你對自己沒什麽把握？」

「我确實……沒有自信擔此重任。」

撓了撓腦袋，林祈龇着牙一臉難色，雖然覺得這種事說出來有些丢臉，但是現在說清楚，總比他明日到了戰場上再出亂的好。

他可不想成為全軍的拖累。

「那就去練習一下。」軒轅在一邊淡淡開了口，看他神色不像是開玩笑，林祈暗暗松了口氣，激動地不斷點頭。

「也好，那走吧。」若水想了想，似乎有了主意，狡黠地笑笑，便示意林祈跟他走。

伊雲和傅老顯然也很有興趣，擡腿一起跟了過去，軒轅不方便離開軍營，便沒有跟上。

四個人牽了馬又往山腳的方向跑了幾百米，便來到了平原上一處堆着不少巨石的地方。

那些巨石都是之前因為各種原因從山上滾下來的，如今集中在了一處，倒很像是個石陣。

若水下馬，挑了兩塊大小适中的石頭，轉頭望向傅老和伊雲，「老者，伊兄，若這是明日投石所用的石塊，你們會如何使力？」

「呵呵，要使巧勁兒啊，這石頭看上去雖大，但是一個不小心，當場就打碎了。」傅老笑着走到石邊，摸了摸石塊表面挑着眉道。

伊雲點了點頭，走到另一塊石塊邊，凝神看着石塊，立指成掌，不輕不重地印了一掌上去。

那石塊便像被人用大力推了一把般，直直往前飛去。

石塊直飛出近百米才停下，林祈瞪大了眼睛又眨巴了幾下，咽了口口水道：「伊雲公子果然厲害，居然一擊便成功了。」

伊雲卻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說：「非也，我方才是平地投石，可我們明日，卻等于是向空中投，這力道似乎還是輕了些。」

「沒錯，雖說還有彈弓，但其實彈弓才是輔力。」

若水眯着眼睛說完，白衣下的手掌也翻起擊向石塊，石塊晃動了下隆隆滾出，貼着地面直滾出了百米開外。

「嗯，看來若水的方法，比我的效果更好一些。」伊雲見若水的石塊停下，思索着說了一句。

傅老點了點頭，贊賞地朝若水看了一眼，道：「這小子最大的優勢就是腦筋好，哈哈。」

「老者，您這樣誇我，我可是要不好意思了。」

若水做了個腼腆的表情，直把傅老和伊雲都逗笑了，練習的氣氛變得尤為輕松，只可惜林祈還是一臉茫然，不禁讓伊雲和傅老看了都重重嘆氣。

這林祈怎麽說都是軍中的領軍人物之一，年紀也是輕輕，怎的腦子就是如此不開竅呢？

若水便細細将竅門給林祈說了，他聽後一臉茅塞頓開的表情，随即便興奮地挑了塊石頭練習。

卻沒想到，第一掌，他便将一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石塊打了個粉碎。

此舉頓時讓伊雲和傅老無語地別過頭去，若水沒忍住，放肆地大笑了起來，随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繼續。

林祈整張臉脹得通紅，憋得跟猴屁股似的繼續練習去了。

直到十幾塊石頭後，他才終于完全掌握了使力的竅門，四個人見時辰已經不早，便上馬回軍營去了。

到了傍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漆黑的夜幕從遠處翻湧而來，不過轉眼間，便趕走了耀日遺留下的所有光芒。

銀色的月亮孤獨地遙挂天際，卻只灑下昏暗不明的淡淡光輝。

若水等人在帥帳中與軒轅一同進過晚膳、商量過明日具體的戰術之後，便要各自回營帳休息。

起步要散時，伊雲突然看着軒轅問：「哪裏給我休息？你們這營帳，可還有多餘？」

此話一出，衆人才意識到還真的沒地方可以給他睡。

底下士兵的營帳雖大，但是一個帳篷裏已經擠了二十多個人，伊雲這樣的人，自然是不好讓他去那種地方睡。

将帥的營帳要幹淨些，但是因為比較小，頂多也就只能擠兩個人。

如今若水和林祈一個營帳，傅老是和張校尉一個營帳，剩下能擠人的地方，似乎便只剩軒轅這一個帥帳了。

「在我這裏休息便是。」軒轅倒是絲毫不介意身分有別，思量了一會後便直接開了口。

伊雲瞥了他一眼，突然看向若水問：「你是和誰擠營帳？」

這小子也是預料外的人物，如今跟着軍隊，自然也是和人擠一個帳篷。

「我和林校尉。」若水一時間沒明白他問這個幹嘛，便照實答了。

伊雲瞥了林祈一眼，桃花眼中浮現起一絲濃濃的笑意。

他走到若水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若水，我和你換一換吧，和太子一個營帳，我會睡不着。」

「啊？可是……」

若水意識到被騙，直覺地便要反對，可伊雲卻沒打算給他反駁的機會，一把抓着林祈就快步往外走，轉眼間便消失了。

「喂！伊兄，你怎麽能……」若水張口喊了一句，只可惜已經走出了帥帳的伊雲對他是充耳不聞。

傅老朝他們各看了一眼，撫了撫胡子，眯着眼笑了笑也走了出去。

若水只覺得一下子安靜下來的帳篷裏氣氛變得特別詭異，他皺緊了眉，一臉怨念地朝帳門的方向瞪了一眼。

「若水。」

這時，身後傳來軒轅低沉的嗓音，若水回頭，有些不滿地瞪着他。

真是的，出來行軍打仗就應該多備些帳篷嘛，萬一壞了也好有個後備不是？要是他有多帶帳篷，此刻這樣的尴尬也就不會有了。

軒轅看着他流露哀怨的鳳眸，走到營帳角落，将原本折起的床鋪攤開，又取出其中一層褥子攤在邊上，将薄被、小枕都移了過去。

做完這些，他才神色平靜地開口：「每次将士出征，歸來時都會帶回許多到後期已經無人使用的營帳，所以後來便知道，營帳不用多帶，因為需要的人只會越來越少。」

軒轅的話讓若水怔了怔，腦中想起首戰那日幾乎全軍覆滅的先鋒隊，再看着軒轅藏在陰影中看不清的表情，心裏頓時彌漫起一股哀戚的情緒。

也意識到他方才會有那樣的想法，完全是因為他不了解出征是件多麽讓人心痛的事。

「抱歉，我沒能了解到你的心情。」

走近在他身邊蹲下，從他手中接過小被自己疊，看着他這樣沉默着幫自己鋪床的樣子，若水覺得心裏壓着沉甸甸的東西，怎麽也舒展不開。

軒轅沒接話，在自己的床鋪上坐下，看着若水三兩下便整理好了小被，不禁搖了搖頭，「還是你熟練多了，虧我特地跟着宮裏的嬷嬷學過。」

若水聞言不禁莞爾一笑，也在床鋪上坐下，鳳眸裏帶着狡黠笑意，「你可是太子，這種事哪會親歷親為，哪像我們這些人，從小就什麽都得學了。」

軒轅沉默着沒反駁，從表情來看有些無奈，靜坐了會便開始寬衣。

沒有戰事，他今日并未穿戰甲，錦衣外衣下便是白色的中衣，那中衣頗是服貼，穿在身上，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清清楚楚。

若水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便這樣直直盯着他看，也沒想到他自己其實也應該寬衣準備睡了。

軒轅直到要脫外褲，才發現若水正瞧着他，已經放到褲腰上的手頓時就停住了，他微皺了眉，看向若水，「怎麽了？」

若水被他這一問猛然回過神，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看他看到失神，頓時臉頰上升起一片燥熱。

他搖了搖頭，忙掩飾道：「不，我只是在想，你肩上的傷不知會不會影響明日投石。」

「傅老說新肌都已長出，不礙事。」

「這樣啊，那就好，我還不困，出去走走，你先睡吧。」急急說完，若水便匆匆站起身跑了出去，走之前不忘把帳裏的蠟燭也給吹熄了。

軒轅面對突如其來的黑暗，微微一怔，朝着若水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這家夥精神倒是真好。

若水出了帥帳，迎面而來的晚風讓他微微打了個寒顫，他伸手摸上自己略微有些發燙的臉頰，咬了咬唇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剛才，到底是怎麽了？

這并不是他第一次與軒轅在同一個狹小的空間中相處，但是之前在山洞中的鎮定自若，到了現在卻全都沒有了。

方才只是看到軒轅脫衣服，便想起了那日在山洞中曾經看過的軒轅精瘦卻強韌的完美身體。

從小跟着師父過着隐居的生活，他與師兄弟間關系雖然很好，但是大家也都是保持着該有的禮數距離。

那日在山洞中，他是頭一回見到一個人裸裎的身體，只是當時因為急着救軒轅的命他沒有多想，如今定下心來再回想起，便覺得有些心猿意馬。

因為幼年時的艱苦生活，若水的體格較一般男子要略小一些，身上更是不論怎麽吃都長不出多少肉，即便習武多年，他仍然看上去顯得瘦削單薄，完全沒有軒轅那種充滿了力量和陽剛感覺的樣子。

不得不承認，軒轅那與他相同卻又有着極大不同的身體，讓他覺得有些羨慕。

想到這裏，他孩子氣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那裏雖然有肌肉，可惜穿着衣服根本看不出來。

等等，現在不應該想這些問題吧？他滿頭黑線地松了手，深吸了口氣。

明日若能拿下鏡月城，西鎏軍此役便成功了一半，那他此行才有意義。

便想着還是早點回去休息養精蓄銳時，一陣隐約的悠揚笛聲從遠處飄了過來。

那笛聲清脆悅耳，随風隐隐飄來，曲調沉緩，帶着莫名動人的傷感。

若水循聲望去，在夜色下目力極佳的他，很快便看到遠處一片小山坡上坐着一個水藍色的影子。

月光為那道影子抹上了一層模糊的光影，使那人看起來更顯落寞，若水好管閑事的性子又犯了，提起一口真氣，發足朝那山坡奔了過去。

「伊兄，你搶了我的營帳，怎麽不去睡覺卻在此賞月吹笛？」一口氣跑到伊雲身邊，若水朝他眨了眨眼睛，笑着問道。

他知道伊雲心裏有事，可這種時候若還一本正經地問話，那氣氛就真的太過壓抑了，他特地過來，可不是來增加伊雲的煩悶的。

伊雲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見了若水便放下了笛子，神色卻實在是高興不起來，「你還不睡。」

若水揚起眉梢繼續笑，鳳眸裏盛着月光，明亮得很，「聽到如此優美的笛聲，怎還睡得着？」

說完，他一躍上了大石，盤腿在伊雲身邊坐了下來，一副打算繼續聽這優美笛聲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