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古怪

這話說的并不顯山露水,但是其中的炫耀意味卻呼之欲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鐵佛是誰拿出的藏品。這次的展會之所以被稱作交流會而非交易會,正是因為一部分展品是應邀參展的非賣品,專門供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藏家炫耀自己的珍藏,比如柳曲那尊獨山玉雕刻的八部衆群像,以及面前這尊銅佛。然而比起八部衆玉雕的出類拔萃,這尊文殊師利鐵佛雖然雕工精湛,但是價值卻未必很高,那麽最大的可能莫過于——藏家的身份很不一般。

只是轉瞬,魏陽心中就有了計較,也對這位“葉老”的身份有了些揣測,然而柳曲這貨可沒心情想這麽多,他最不愛看的就是別人在自己面前顯擺,聽到老家夥的問話,直接嘿嘿一笑:“鐵玩意我研究的不多,也說不上什麽好賴,但是鐵佛嘛,啧啧,邪性着呢。”

這貨那身非主流行頭配上這種挑釁到極致的話,就算是那個一直端着架子的老頭也有些變了臉色,他身邊的跟班更是跟被踩了尾巴一樣蹦了起來:“臭小子,怎麽說話呢!不懂不要瞎說!”

一旁蘇先生眼睛跟抽了筋一樣對着柳曲使着眼色,柳大師不清楚這位葉老的身份,他可是一清二楚,這位葉老先生乃是省公安廳孫廳長正兒八經的原配泰山大人。如果換個什麽市長、書記,可能他還不會這麽緊張,然而孫廳長是政法線上一步步爬上來的幹員,手下處理過的大案要案不知有多少,偏偏是個畏妻如虎的角色,導致這位葉老先生在廳長大人那裏很是說得上話,有着不在官場勝似縣官的“美譽”。

這麽尊太上皇,最大的興趣不是別的,正巧是那些個古玩佛器,在晉省舉辦佛器交流會,蘇先生又怎麽敢不知會葉老一聲。要知道文玩這行可是個徹徹底底的灰色地帶,沒有幾把保護傘是絕對辦不起來的,不小心得罪了公安廳長的岳父,總是會惹來不少麻煩。而對上廳長大人的尊駕,就算柳家這種家門,怕也是要有些頭痛的,“仿古”這行好說不好聽,裏面的道道也未必少了,沒來由平白添個敵人不是?

然而任憑蘇先生怎麽使眼色,柳曲這死孩子就跟絕了緣似得,根本接收不到信號,面對汪銘的喝罵居然冷笑一聲,想要反唇相譏,然而他沒能開口,站在一旁的魏陽先笑了:“這位葉老先生,還請您不要見怪,柳大師說的只是文玩界的泛泛之言,也并非每一尊鐵佛都帶有邪氣,相反有些鐵器正是為了鎮壓那些邪祟才制作而成,其中蘊含的氣運也非同小可。”

這話說的不卑不亢,看似客觀陳述,卻又恰恰圓了剛才柳曲鬧出的尴尬局面,葉老臉上的神色頓時好了不少,微一颔首:“這位小朋友看來是真正懂行的,也是來參加佛器會?”

一句話,已經把柳曲排除在了交流範圍之外,魏陽卻當沒聽出他的言下之意,謙遜的笑了笑:“不敢當,我只是跟柳大師來湊湊熱鬧,看到這尊佛像有些意思,才過來看看。鄙人姓魏,從事的是環境咨詢助理,文玩方面只是略懂一二罷了。”

這個身份一出口,葉老唇角的笑容就淡了,環境咨詢助理是個什麽東西現在誰不知道,不過就是風水先生的代名詞而已,這種人來評價他藏品的好壞,怕是沒安什麽好心吧?畢竟有個警察女婿,他的反騙能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比拟的,這臉色一冷,他身邊的小跟班就又來勁了,直接無視掉魏陽,沖柳曲說道:“那尊天龍八部衆出個價吧,葉老有心要收。”

最後那幾個字就跟金科律令一樣,好像玉雕被他們收走是件天大的光榮,柳曲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指了指背後的鐵佛:“這玩意我看也湊合,多錢賣啊?”

這可是私人藏家的展品,本來就不是用來賣的,柳曲這麽一問,誰還能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然而還未等葉老發火,幾人身旁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不能買。”

一直凝視着那尊鐵佛的張修齊開口了,語氣淡而冷漠,有一種讓人脊背發涼的味道。

“你們這是故意的吧!”汪銘直接跳了出來,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簡直跟打臉沒什麽兩樣了。

然而他的話并未能繼續,只因背對着他的那個青年轉過了身來。張修齊有着一副極為英俊的面孔,然而此時比那張臉更惹人矚目的則是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意,那種鋒銳如刀,冷冽似冰的凝沉。雖然見過不少省市級領導幹部,也因身份接觸過一些所謂“黑道”上混的角色,但是汪銘從未見過這種氣質的人物,直接把話噎了回去。

葉老畢竟比自家跟班不一樣,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神,就冷冷答道:“哦,這尊鐵佛又哪裏惹了閣下的眼,不能買呢?”

張修齊并未回答他的話,因為一只手已經按在了他的手上。魏陽悄無聲息的拉住了身邊人的手臂,按了一下,笑着沖葉老答道:“當然不能買,這畢竟是葉老您的心頭好,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怎麽能奪人之好呢。柳大師,這才剛剛到會場,要不再去轉一下吧?”

輕飄飄的兩句話,任誰都能聽出敷衍,然而魏陽不想談下去的态度卻分明無比,這可跟一般的騙局相差甚遠,葉老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冷冷一笑:“能不能買到都是緣分,柳先生既然不肯賣,我也沒有強求的意思。交流會嘛,當然還是要以交流為重,蘇先生,你說對吧?”

說着他慢悠悠的瞥了蘇先生一眼,看起來略帶深意,蘇先生頓時頭大如鬥,看來這老頭是真對八部衆上心了,如果柳曲是個正兒八經德藝雙馨的雕刻大師,可能人家還會留些面子,但是這非主流惹事精顯然就不是個能撐起場子的人,今天又不愉快到如此地步,估計沒法善了啦。

柳曲可不管那姓葉的是誰,這種擺場子甩架子的人他見多了,簡直膩歪到不行,也不搭理葉老,幹脆的沖魏陽一點頭:“行啊,咱們先去別家轉轉看,我記得老強還抱來了尊明代玉觀音,真真的徐子剛大作,正好帶你見識見識子剛先生的手法……”

魏陽要的正是這句話,略帶歉意的沖葉老點了點頭,他拉着小天師,快步跟在柳曲身後離開了展臺。在三人背後,葉老的臉色都變了,這兩年他家女婿高升,文物圈子裏已經很少有人敢對他這麽失禮了,身邊的小跟班更是咬牙切齒的湊到了他耳邊,低聲說道:“葉老,要不我回頭找人查查這些人,柳家名頭雖然不小,但是柳曲說到底就是個小字輩,他這樣的人,還能認識什麽樣的後臺……”

葉老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淡淡看了旁邊的蘇先生一眼:“小蘇,這展會的品格怕是不适合我這把老骨頭了,今天撤展吧,回頭展品的品格提高了,再叫我不遲。”

這話頗有些軟硬兼施的味道,即表示了自己的不快,又沒有翻臉做絕,蘇先生可是個明白人,哪能聽不出對方話裏的意思,這怕是要逼自己去做柳大師的工作。只是葉老雖然來頭不小,私下交易會卻也不是需要對這種省級要員級別的親戚俯首聽令,回頭跟柳家好好交代一聲吧,抹平這次的是非才好……

這邊賠笑打着圓場,那邊柳曲則饒有興趣的問道:“那尊佛真的有問題?”

就算這麽個非主流打扮,柳曲也不是完全不通世理的愣頭青,只是不愛按照常理來事罷了。比起那種一點不要臉,只想強買強賣的官樣子,他還是對這些個神神鬼鬼的東西更感興趣。

魏陽哪裏知道鐵佛到底有什麽問題,按照小天師的慣例,真碰上妖邪甭管人多人少,估計都會抄家夥上陣,哪能看了半天就冒出個“不買”的評斷。然而張修齊并沒回答的意思,他身上的寒意此時已經淡了許多,像是遠離了危險的獵犬,再次變得安靜起來。面對魏陽質疑的目光,他輕輕搖了搖頭:“古怪,看不出。這裏,氣運太強。”

那根修長的手指在身前輕輕一劃,囊括了整個會場,大廳裏燈光明亮、人頭攢動,強化玻璃打造的展櫃中,金剛怒目、彌勒大笑、佛陀莊嚴、觀音慈悲……展示用的冷光都無法消弭它們神态中的安詳悲憫,這樣佛器彙聚的場合,只是共振就不知要強大多少,哪裏還有妖邪會冒頭生事呢?

沒法跟正常人溝通的柳大師居然聽懂了張修齊這句話的含義,頓時來了精神:“喲,還真有氣運這一說!我聽家裏長輩說,年份夠的真東西上都有氣運在呢,那些名家真作更是凝聚了真魂,有時不用鑒定,讓行家摸一摸、看一看就能瞅出名堂,哥們你也懂這行?看我那八部衆有那麽點意思嗎?”

這話簡直跟自賣自誇沒啥兩樣,然而張修齊還真就答了:“有,很淡。”

這下就連魏陽都吃了一驚,柳曲更是笑的見牙不見眼,差點都要上去勾肩搭背搭讪了。不過聽張修齊這麽一說,魏陽反而有些放下心來,不管那尊鐵佛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只要齊哥能夠放手不去沾,就省掉了不少麻煩,只是那個葉老十有八九跟官場上的人有些牽連,也不知今天的事情會不會惹出些麻煩。

正想着,手上被輕輕拉了一下,魏陽擡起頭,只見張修齊并沒搭理興致勃勃的柳曲,而是認認真真望了回來,那雙平靜的眼眸中有着淡淡的疑問。他可能不懂魏陽那些個複雜異常的心思,但是卻總能敏銳的察覺小神棍不易被人發現的隐憂。魏陽心頭頓時一松,笑着拍了拍小天師的手:“齊哥,咱們再去看看別的,有什麽稀罕物,千萬要跟我說啊。”

邊走邊聊,三人很快就離開了那個展位,幽冷的白光打在鐵黑色的文殊師利像上,透出種不吉的光澤。

這次的交流會分上下兩場,上半場主要是展示,中間藏家們離場就餐,下午再來進行交易,因而到了中午,展廳裏的人潮就陸陸續續離開了會場。由于交割還未辦理,大廳裏的展品也不會有人輕動,但是今天卻出了個意外,只見個身穿西裝的精英男頤指氣使的讓工作人員打開了展櫃,要從展架裏撤下展品。

雖然不合規矩,但是私人交易會畢竟舉辦了這麽多屆,參與的工作人員還是相當有眼力的,也不問理由,态度謙恭的想要上前服務。然而可能是太嫌棄這次主辦方的态度,那精英男竟然沒讓工作人員上手,而是親手從展架上取出了鐵佛,彎腰往手提保險箱裏放。然而不知怎地,腰彎到一半,他手腕居然一麻,像是抽筋一樣抖了一下,那尊鐵佛分量可不輕,這麽一晃,直接砸在了地上。

只聽哐當一聲悶響,文殊高舉的鐵劍甩飛了出去,那精英男臉色頓時煞白,飛快的看了一樣身邊的工作人員,對方趕緊後退一步,像是沒看到這場面一樣扭過了頭。暗道聲晦氣,不過幸好葉老不在,汪銘趕緊上去撿起了鐵佛和那柄小劍,又小心翼翼的把劍插回到文殊菩薩手中,劍的角度可能稍稍偏了一些,但是佛像本身倒是沒摔出什麽問題。

晚上回去悄悄對着照片再調整一下就好。心底舒了口氣,汪銘趕緊把鐵佛裝了起來,若無其事的拎起了保險箱,沖那邊的工作人員一瞪眼:“還愣着幹什麽!去把我的車開來,哼,你們這種小展就是愛出這些幺蛾子!”

太清楚這種客人的德行,那工作人員哪裏還敢久留,一路小跑着去取車了,汪銘整了整衣領,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态度,快步向門外走去。然而在他看不到的保險箱裏,文殊菩薩手中的鐵劍悄無聲息的垂下了兩度,随着如此輕微的變化,鐵佛的面容似乎也改變了,安詳寧靜的笑容扭曲了起來,化作若有若無的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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