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蜜望

脈脈是被司瑜言背下山的。她累極了,連擡起手指頭的力氣也沒有,只好任由司瑜言放上背脊,軟噠噠趴在他肩頭,不一會兒就睡着了。司瑜言把她帶回房裏,安置好以後才拿了藥瓶走到小院兒裏,解開濕衣給自己上藥。

傷在背脊,他摸索着塗抹,指腹摸到綻開的傷口,兩側表皮已然翻開,加之一路過來不曾好好調理,又浸了水,肯定是泛白滲紅,摸一摸都疼痛不已。司瑜言悶聲不吭,繃着臉默默塗藥,但反着手不大方便,有些地方夠不着。

籬笆邊一陣窸窸窣窣,司瑜言警覺,回過頭看去,見一團毛乎乎的東西在那處拱來拱去。原來是滾滾。他會心一笑,猜這貪吃的熊獸肯定又是為尋食物跑出來了,正說把它抱回去,身後卻有人喚他。

石縣丞走來接過他手中的藥:“我來吧。”

夜如此深了,司瑜言沒有疑惑他為何出現在此,反而松了手,把毫無防備的後背對向他。石縣丞看着那片傷痕斑駁的背脊,無奈嘆息一道,倒出藥膏在手心,按了上去。傷口被刺得劇痛,司瑜言咬緊了牙關,只聽得石縣丞在後面說:“跟小時候一樣,從不喊疼。阿言,我們多久沒見面了?”

司瑜言悶聲道:“六年了,先生。”

石縣丞在南浦做了近三十年的縣丞,途中本是有機會高升的,十多年前他入司家做過教書先生,過了幾年卻又回到南浦。別人只道他為人不懂周全,得罪了司老爺丢了前途,殊不知他此生的心血都用在了栽培學生上面,一個最得意的弟子。

石縣丞手上用力把藥抹勻,半是訓斥半是心疼地說:“就算要以退為進,何必弄成這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怎麽一點都不懂愛惜。”

“吃了這頓皮肉之苦,他們才會相信我是真的失了勢。”司瑜言捏緊了手掌,指節凸出分明,“而且只有痛,才讓我愈發堅定,提醒我不要忘記心中所想。”

石縣丞搖搖頭,并未多加責備,而是問他:“聖上駕崩的消息知道了吧?”

“知道,半路上他們送了消息來。”

石縣丞替他披上外衣,雙手負背面向了籬笆外,仿佛站在山上透過重重密林,能看見遙遠繁華的颍川郡,歌舞升平醉生夢死,與貧瘠不堪的南浦是天壤之別。他幽幽開口:“你看這裏,一到晚上便沒有一絲燈火。南浦百姓窮,燈油價貴,他們買不起,所以舍不得點燈,入夜便黑咕隆咚的,靜得可怕……可我還記得當年在司家,夥房裏燒竈用的都是鯨脂蠟燭,哪裏知道山中人家‘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的艱辛?我已年過半百,等不了多少時日了,阿言,你告訴先生,我的心願是不是真的有實現的那一天?”

這不是一件可以輕易許諾的事情,司瑜言默了默,“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先生,遲早會等到的。”

他們的心願是相同的,不是要做人上之人,而是創造一個天下大同的盛世。大周天子癡迷煉丹,數十年不問朝政,不理人間疾苦。可知水患沖走多少人家?可知饑荒造就多少孤寡?可知從南浦到颍川區區百裏,百姓卻是雲泥之別?這艘腐朽的千年王朝巨船已經搖搖欲墜,只消最後一個波浪打來,讓它分崩離析。如今他們等到了這個波浪,或者說一個契機,天子駕崩,儲君未定,那麽誰來坐上王位都可以!四大世家有掌權的野心和實力,但他們缺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

秦王後人在藥王谷的傳言不知從何而來,但既然知曉了就不能坐視不理,司書章為了避免錯失先機,率先以治病的名義讓司瑜言入了藥王谷。可是司瑜言帶回來的人卻并非施靈藥,家主怎能不氣,一怒之下發配他到南浦合情合理。許多人都看不清其中迷霧,斷定司小公子此番是難以翻身了,但石縣丞知道自己教出來的這個學生,他絕不做無益之事。

天子駕崩,群雄蠢蠢欲動,但當出頭鳥的人是最愚蠢的。司瑜言退居南浦意在韬光養晦,家族中其餘幾個公子并非驚才絕豔,眼下無人可用,所以司書章不會貿然行動。他們一族固守在長水以南,隔岸觀火靜待其變,只等時機合适,才會有所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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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縣丞能看懂大半的局,卻唯獨對一事心存疑惑,或者說是一個人。

脈脈。

她究竟只是一枚局中子,還是無關棋局的旁人?石縣丞想不通也猜不透,他問司瑜言,得到這樣一句答複。

“她是我的妻子,也是替我醫病的大夫。”

脈脈一覺醒來已然天光大亮,她伸了個懶腰,發覺身邊空蕩蕩的,溫熱的被子裏尚留着司瑜言的氣味,但不見他的人影。她穿衣起身,推開門走出去,不留神踩着個什麽圓溜溜的東西。

房門前放了一堆青色果子,個頭長扁中間鼓起,比她的手掌略大,放在鼻子聞到一股青澀香氣。脈脈沒見過此物,不知它是什麽,拿在手裏頭探究了一番,估摸着應該是能吃的,張嘴就要咬了嘗嘗味道。

“喂別吃!”

一直躲在籬笆外的阿時看見,趕緊沖進院子大喊,拍掉脈脈手裏的東西。脈脈詫異地看着他,他就少年老成地訓她:“蠢女人!這還是生的不能吃,就算要吃,也得剝了皮再吃,真蠢!”

脈脈盯着他翻飛的嘴皮子,半晌才從地上拾起果子,遲疑地問:“你、給我的?”

阿時昨日先誤會她偷獵物,後來見她用古怪的法子救了阿裏,感激之餘又很好奇,心頭很想再見識一下,他打聽一番知道她是跟着大官一起來的,就住在縣衙後面,于是一大早捧來幾個果子想送她,但當面給又挺不好意思,糾結好久才決定放在她門前,等她出來自己拿。阿時躲起來偷偷觀察,沒想到她不懂怎麽吃,居然連皮就咬,激得他一下鑽出來。

阿時扭扭捏捏:“是給你的……但不是專門給你的,我就是順道多摘了幾個,反正吃不完,随手送你好了!”

他說話快又是鄉音,脈脈看得頗費勁,但是連猜帶蒙也明白了七八分意思。不就是送個果子麽,至于這麽難以啓齒嘛!她捂着嘴偷偷地笑,笑夠了大方道謝:“謝謝啦。”

阿時的小黑臉兒紅了紅,反正不明顯,他低頭挑出個黃皮果子,道:“這叫蜜望,青皮的時候摘下來,捂熟了變成黃色就能吃了,像這樣劃一刀,把皮剝了吃果肉……喏,甜的。”

飽滿多汁的黃色果肉散發出一股濃香,脈脈剛好餓了,低頭就咬了一大口,舌尖都要被甜化了,齒頰留香。阿時看她吃相,不覺舔了舔嘴唇,問:“好吃嗎?”

這三個字脈脈看懂了,狠狠點頭:“好吃,甜。”

“你喜歡就好。”阿時嘿嘿地笑,露出來的牙齒還怪白的,他撓撓頭,“那個……你昨天是怎麽讓阿裏好起來的?你也是祭司嗎?你會法術?”

脈脈嘴角還沾着黃色的果肉碎末,明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跟着他的唇形喃喃:“幾絲……發……術,是什麽?”

阿時瞧她确實也不像巫醫,有些失望,嘆氣揮手:“算了算了,祭司是轉世的神,五十年才有一個,你肯定不是。”

阿時滿懷希望而來,但又失望而歸。他的母親時常發作頭疾,疼起來就會失了神智,認不得人不說,嚴重些還會動手砸東西、拿刀砍人,當地百姓信奉巫教,教中巫醫便是祭司,祭司看過之後斷言是邪祟侵體,為阿時娘施了法,但情況仍舊沒有好轉。後來阿時一家再去求醫,祭司就說這個邪祟太厲害,一般的法術鎮不住,需要殺牛取血。

南浦土地貧瘠,一畝三分薄田的收成剛剛能果腹,山地多石,耕種全靠牛,上山下山搬運東西用的也是牛,所以耕牛是百姓人家的命根子,都指望着它吃飯,哪兒能說殺就殺。阿時家不肯殺牛,祭司就不做法,阿時娘頭痛的毛病也好不了,前幾日她又犯病了,阿時爹動搖了,考慮着應該殺了耕牛,阿時卻對祭司懷有幾分懷疑,恰好遇見脈脈治好了阿裏的傷,便抱着碰運氣的心态來此見她。

阿時垂頭喪氣地走了,脈脈收起蜜望準備回房間,這個節骨眼兒上司瑜言回來了,看見她懷裏青色的果子起了興趣,拿走一個觀摩。

“誰給你的?”他問脈脈,她答:“小孩子,不知道名字,黑黑瘦瘦的,昨天見過,和宋西。”嘗試過了蜜望的甜蜜滋味,她迫不及待也要剝一個喂給司瑜言,“好甜的,你吃一個。”

“你倒人緣好,走哪兒都讨人喜歡。”司瑜言好像有些吃味,不過沒有生氣,而是指着蜜望道,“此物也稱為庵波羅果,乃是幾百年前一位高僧西行取經帶回來的,只是不适合中土栽種,南浦四季悶熱潮濕,想來水土正适宜了這種果子。我看書中說有人食了庵波羅果口舌生瘡,肌膚紅腫,好像會得怪病,你少吃一些。”

他說話時脈脈一臉愛慕地看着他,只把他看得不自在起來:“你老盯着我做什麽?我臉上有什麽?”

脈脈連連擺手:“沒有沒有,言哥哥什麽都知道,好厲害啊。”

司瑜言得意洋洋,斜着眼睛似笑非笑:“你怎麽天天都誇我厲害?”

他一提脈脈就害羞了,昨天她也“誇”了他厲害,不過不是今天這種意思,她當時可不是自願的,那種時候那種姿勢,他叫她說什麽她都拒絕不了。

正在她鬧大紅臉的時候,宋西抱着滾滾“呼哧呼哧”地跑回來,在外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公子,外頭來了好多人,他們說要砸爛縣衙,而且還把石縣丞綁了起來要上火刑,您快出去看看罷!”

作者有話要說:蜜望就是芒果,也稱庵波羅果,這個叫法來自玄奘《大唐西域記》。

昨天*抽得*,好多小妖精都木有看見上一章!那滿滿的……不說了,你懂得!

今天是情人節+元宵節,這麽喜慶的時刻,當然要祝福小妖精們甜甜蜜蜜!幸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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