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木賊

給阿時娘開顱的日子定下了,就在三日之後,等她先服過固本培元的藥,再進行深一步的醫治,如此把握會更大些。不過凡事無絕對,脈脈事前給阿時陳清利弊,病愈只有三成的機會,剩下六成有可能會損及病人的頭腦,變得更嚴重也說不準,甚至還有一成會救不活她。這是一件險中求勝的活兒,但也是萬不得已的事,如果再不施以救治,阿時娘可能連三個月也活不過。

好不容易阿時把他爹也勸服了,一家人準備接受醫治,不料在這節骨眼兒阿時娘摔了一跤,把額頭磕破了不說,還直接昏死過去,可把阿時吓壞了,找了人匆匆忙忙擡着娘親,就到縣衙找脈脈。

宋西腹瀉一直不見好,拉肚子拉得成日腿腳發軟臉青面黑,這會兒脈脈正在給他診脈:“奇怪……難道是下藥太猛了?宋西,你吃什麽東西了?”

宋西哭喪着一張毫無血色的小臉:“沒有啊,只喝白粥,可還是拉個不停。”

脈脈想不明白,藥也停了,吃也都是白粥,怎麽就不見好呢?她想想道:“去把粥端來。”

宋西一步三顫的進了廚房,脈脈站起來走出縣衙,到門口空地上舒展筋骨,冷不丁有人走來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首一看驚喜交加。

“師哥!”

來人身材颀瘦一身青衫,面容蒼白像是先天不足,他含笑望着脈脈:“小丫頭,可讓我好找。”

脈脈定睛把他打量了好一番,又踮起腳越過他肩頭往後看,沒見到其他人,方才狐疑地問:“你是……懸壺師哥,濟世師哥呢?”

雙生子懸壺濟世,從來就是形影不離,如今只見其一,讓人感到很意外。

他摸摸她額頭,笑道:“你認錯了,我是濟世。”

“哎呀!”脈脈慚愧地直吐舌頭,“是你們越來越、像了,我才認錯的。”她懊惱極了,盯着施濟世的一張臉看了又看,然後氣餒地說,“分不出來……怎麽看、都覺得是懸壺師哥。”

“你不告而別,一去就是三月,與我自然生疏了,一時難辨也在情理之中。”施濟世的口氣略有責怪,“你近來可好?師父他老人家很挂念你。”

脈脈一臉歉意:“對不起……我很好啊,你們不要擔心,等我回去,再向師父請罪,随他罰我。”

她就是藥王谷的小寶貝,她跑了害得他們提心吊膽是不假,但誰也不會真罰她。施濟世見她安好稍微松了口氣,可一轉眼瞧她腦後的頭發都梳上去挽成髻,分明是出嫁婦人的發式,他心中一驚:“你成親了?!”

“是啊,和言哥哥,他娶我啦!”脈脈大方承認,臉上還露出羞赧喜色,正說着話司瑜言從縣衙裏出來,她瞧見了伸手一指,“喏,他在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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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瑜言出來看見施濟世,略感意外但也不算太過吃驚,他朝着二人走過去,朝着施濟世拱手見禮:“濟世先生。”

這下可把脈脈驚訝壞了:“咦,你怎麽知道是他?”

她都分不出來是懸壺濟世中的哪一位,司瑜言如何知曉?

司瑜言沖她眨眨眼,做了個口型——猜的。

“運氣真好,猜對了呢。”脈脈拍手表揚他,“連我剛才也認錯,以為是懸壺師哥。”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司瑜言若有所思瞥了眼施濟世,動動嘴唇仿佛不甚在意:“哦,是嗎?”

三人正欲進縣衙,阿時娘被送來了,滿頭鮮血奄奄一息,脈脈大驚失色,診脈過後當機立斷,必須馬上開顱施術。事出突然沒有準備,脈脈有些慌亂,轉眼看見施濟世在身邊,拉着他說:“師哥幫我!”

施濟世點點頭,在她去熬藥汁的時候,幫阿時娘止血包紮,然後剃掉病人額頂的頭發。等到脈脈回來,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阿時娘吃下一碗麻沸湯,不多時就昏睡過去。

脈脈手持刀具走來:“師哥,穩住她。”

施濟世用布帶把病人和案榻捆綁在一起,連脖頸也縛住了,還在臉頰兩側擺上裝滿稻谷的布包袱,把她腦袋穩固在案榻頂端。他用手輕輕扶住病人的頭,對脈脈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脈脈拿酒液擦拭過病人頭頂皮膚,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利落下刀。

開顱和開胸不一樣,司瑜言的病是要取出心髒附近的異物,所以落刀要避開骨骼,而根治阿時娘的病,最要緊的還不是割開頭皮,而是在顱骨上鑽孔。雖然有施翁特制的刀具在手,脈脈在鑽孔的時候還是十分費力,人骨堅硬,鑽開十分不易,但是又不可貿然用力,否則引起大量出血就糟了。

脈脈累得滿頭大汗,施濟世見狀掏出手帕為她擦拭,手指輕輕在她眼前一晃,她才稍微分神一瞬擡頭看過去,見他說:“我來。”

他伸出手,脈脈保持着胳膊姿勢不動,腳底下挪開一步,先把兩人位置調換以後,才飛快交接過手裏的東西。已經卡入頭骨裏的鑽具沒有受到一絲影響,施濟世接手以後,手指撚着鑽具旋動,經過半刻功夫終于鑽出一個孔。脈脈十分欣喜,取來銅鏡反光,把極亮的光線投射到顱骨開口處。

施濟世取出一根與衆不同的銀針,是尋常毫針的兩倍長,而且頂部不是又尖又細,而是微微彎起帶了小鈎子,這根針極細極薄,針身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仿佛吹一口氣都能折斷它。他緩緩把針從小孔裏穿進去,凝目極視,脈脈正等着他把腫塊從裏面勾出來,卻見施濟世遲遲不動手,表情也愈發凝重。

“怎麽了?”脈脈預感不妙,出言相問。施濟世嘆了口氣,道:“都碎了。”

原來病人腦中的東西并不是什麽奇怪的結塊,而是以前殘留下來的淤血腫塊,凝固之後壓制住了脈絡,很巧的是并不致命,只導致了她神志不清。今天病人跌跤撞到頭,猛烈外力之下淤血塊竟然被沖散了,雖然勉強維持着一團的表象,但肯定勾不出來,一碰就會像豆腐花兒一樣散開。

施濟世不下手,是因為一下手就是把病人往閻王那裏送。他緩緩又把針抽了出來,道:“合上罷,你我已是盡力了。”

說着他就去準備黏合傷口的東西,脈脈先是呆愣愣站了一會兒,在他又要動手的時候攔住:“師哥,再試試。”

施濟世皺眉:“你可想清楚了,若是縫合好傷口再用藥調養,她還有數月可活,而你若是清理不幹淨血塊,她即刻斃命。脈脈,你明明知道哪種才是最好的辦法。”

“拖着病體活幾個月,依然認不出親人,阿時眼睜睜看着、她死去,肯定比現在還要難過一千倍、一萬倍。我答應過,會努力治好他娘親。”脈脈忽然打開房門,“師哥,我還有一個辦法,我們試試!”

很快,脈脈扯了一把木賊草回來。木賊草是一種雜草,廣泛長在灌木林中,在鄉間十分常見,因為草杆空心而且狀似竹節,所以人們通常叫它節節草。她把節節草扔進酒裏泡着,然後仔細挑揀了幾根細長但是堅韌的出來,放在火上烘烤。剛好烤幹,她拿起來放在唇間試了試,覺得吸吐氣都很順暢,拿着又走向施濟世。

“記得小時候,我學說話、咬破舌頭,吃不了東西,二師哥就拿這個、放進粥碗裏,讓我吸着吃。”脈脈沿着小孔輕輕把空心的草杆j□j去,“取不出來,就吸出來。”

施濟世一怔,看着脈脈的眼神既欣慰又複雜。他見脈脈俯下頭去,匆忙回神按住她肩頭。

“你少沾這些血污,讓我來。”

直到深夜,倆人才從房裏出來。阿時娘的傷處已經縫合好了,現在敷了藥包了紗棉,還沉沉地睡着,脈脈留她住在縣衙,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該再過十二個時辰就能蘇醒了。

他們進去多久,司瑜言就在外面守了多久,脈脈看見他的時候,恰好一抹銀白月輝落在他肩頭,襯得他像是天宮下凡的谪仙。

“言哥哥,唔——”脈脈打了個哈欠,歪頭就倒進了他懷裏,“困了,想睡覺。”

司瑜言攬住她輕輕拍了拍背,等到低眉看去,她居然已經睡着了。他面含笑意地抱起她,打算回房,卻聽施濟世在身後道:“我在此等你。”

司瑜言回頭,笑意已經隐去:“正好,我也有話要說。”

縣衙後山鮮有人至的竹林,青衫的施濟世站在林立的竹子中央,恍惚得讓人分不出誰是人誰是草木。司瑜言與他相對,抱臂環胸,饒有趣味地打量他。

“公子的病如何了?”還是施濟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司瑜言笑笑,不答反問:“我很好奇,先生為何來這裏找我?”

施濟世也不回答,又問:“我也很好奇,公子為何不告而別?莫非是忘了我們的約定?”

“約定?與我有約的是施濟世。”到了今時今日,司瑜言也不再與他虛以委蛇,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而閣下,分明是施懸壺。”

自稱施濟世的人默了默,似乎并不把他的拆穿放在眼裏,道:“公子是何等聰慧之人,被您看穿是遲早的事,對此我早有準備。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公子能夠信守承諾,借出司家的兵馬。”

司瑜言負手在背,淡淡道:“你也看到了,以我如今的處境,怎麽可能調得動司家兵馬,懸壺先生這是強人所難了。”

施懸壺道:“大周天子駕崩的消息一傳出,公子就避世遠走,這難道是巧合?以公子之高略遠見,如今雖然身在南浦,但想必對外面一切都運籌帷幄,調兵遣将更不算什麽難事。”

司瑜言冷笑一聲,暗忖此人主意倒是打得好,誘他步步入局不說,現在還想趁火打劫。他揚起嘴角,傲慢道:“若是我說不借呢?先生打算怎麽威逼利誘?”

“公子敢說這番話,定是已然藥到病除。來此之前我不敢肯定,但方才見到脈脈大膽開顱施術,我便已經猜到,你讓她為你剔除了異物。這也是為什麽你離開藥王谷,卻一定要帶上她的緣故。”施懸壺說話不疾不徐,風度拿捏得極好,可是說出的話便不那麽動聽了:“但我只猜中一樣,沒有猜中另一樣,我沒想到,你娶了脈脈。”

施懸壺蒼白無血的臉浮起詭異笑容:“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對脈脈确有真心,雖然我不知這真心有幾分,但是只要有就足夠了。”

“如果我告訴她,你心裏的異物是我親手放進去,為的是讓你有借口進藥王谷求醫,目的是接近秦王後人,你猜她會怎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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