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那男人容貌十分英俊,頭發在太陽下有些泛黃,說不清哪裏和潤生長得挺像,可是仔細看看,卻又不像了。郁青困惑地看向潤生,卻發現潤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直了。

你是誰?潤生盯着那個男人。

男人也在看着眼前的孩子。過了一會兒,他向潤生走過來:晶晶的兒子吧,長這麽大了啊。說着伸出手,來摸潤生的腦袋。

潤生一反平日見了外人的禮貌乖巧,迅速躲開那人的手,從石桌上跳了下來:我不認得你。

男人把煙從嘴裏拿下來,笑了:往後就認得了。他仔細端詳着潤生的臉:沒準兒你還得管我叫爸呢。

周遭的空氣好像一下子涼了幾分。郁青聽到二毛咬牙道:我有爸。

男人聳聳肩,把煙塞回嘴裏,徑自在石椅上坐下了。

後來郁青才知道,那個人叫高建平,是徐晶晶從前的情人。

麻杆兒這時候終于從廁所出來了。遠遠看見他倆,奇怪道:你們怎麽還在這兒?二胖租了好多帶子,你們不看麽?

潤生突然掏出了車鎖鑰匙,轉身跑了。郁青愣了愣,看見他跨上自行車,一陣風似地騎了出去。

郁青在後頭喊他,見他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于是也慌忙騎上自行車,追出了院子。

潤生已經騎出了很遠,郁青把自行車蹬得像風火輪一樣,才勉強趕上了他:喂!你要去哪兒啊!

我去找我爸!潤生在風裏恨恨道:我要問問他到底怎麽回事兒!

你爸在江北呢!郁青急道:這麽騎要什麽時候才能騎過去啊!

我不管,我……

潤生的話音戛然而止。郁青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見傅工正和一個中年女人并肩說着話,沿着人行道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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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哲看見潤生,停下了腳步。那女人也看見了潤生,扭頭沖傅哲笑了笑,進了路邊的一家五金店。

傅哲向潤生道:不是要期末了麽,怎麽還滿街跑?

潤生從車上慢慢下來,破天荒沒有回答他父親的話。

傅哲嘆了口氣:我回來拿點兒東西。

潤生遲疑道:爸……

傅哲沉默片刻,低聲道:往後別這麽叫了。他拍了拍潤生的肩,叮囑道:好好學習。

更多的話沒有了。中年女人提着東西從店裏出來,傅哲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潤生,似乎還有什麽話想說,可到底也沒說。他輕輕嘆了口氣,仰起頭眨了眨眼睛,轉身走了。

潤生盯着傅哲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突然跨上車,向反方向蹬去。

郁青是在江邊找到他的。潤生那會兒在江橋底下,正沖遠處的葦草灘扔石頭。郁青走過去,才發現他在砸江鷗的巢。幼鳥從巢中滾落,發出細弱的哀鳴,漸漸不再動彈。

郁青拉住了他的手。

潤生把手抽開,又撿起了石頭。郁青急道:別這樣……

潤生停了下來,推了推眼鏡,轉身爬上了防洪堤。

他默不作聲地坐在高高的堤壩上,手捏着石頭在防洪堤的水泥上劃來劃去。郁青爬上去,發現他寫的是個歪歪斜斜的“恨”字。

郁青替他難過,卻找不到合适的話來安慰他。他想像往常那樣帶二毛出去吃點什麽,可是潤生用沉默拒絕了他。

那天他們在江邊坐了很久,直到晚霞消失,潤生終于站起來,用和往常一樣平靜的語氣道:回去了。

那一天好像注定不是個消停日子。郁青吃過晚飯趴在窗戶上,看見徐晶晶踉跄着被白天見到的那個高個子男人扶着走進院子,似乎是喝醉了。

他從窗戶上爬下來,像大人那樣嘆了口氣。

李淑敏過來給他的屋子裏撣花露水,瞥見窗外的人影,不屑道:不要臉。

郁青擡起頭:二毛爸媽好像離婚了。

李淑敏整天和她的老姐妹在一塊兒,東家長西家短地閑唠嗑兒,什麽事都知道些。聽見郁青這麽講,搖頭道:離什麽離,就是明目張膽地搞破鞋。真沒見過這號人。也就是沒人舉報她,放到前幾年,她都被槍斃多少個來回了。

郁青沒接話。他其實不是太能理解奶奶的鄙夷和憤慨,也不太能理解為什麽一個人不和自己的丈夫在一塊兒,就要被拉去槍斃。

他家那小子有這麽個媽,保不齊将來也是個小流氓。李淑敏很是憂慮道。

郁青立刻抗議起來:二毛是二毛,和二毛有什麽關系。

李淑敏搖頭,警告道:你別老傻乎乎的,朋友再好,也得留個心眼兒,甭太掏心掏肺了。不然搞不好将來被人賣了還得替人數錢。那孩子看着可比你精多了。別跟你爸似的,白長挺大個眼睛忽閃忽閃,其實比誰都瞎。

郁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數落,直到睡覺還很不開心。

白天天氣熱,他睡覺前喝多了水,半夜被一泡尿憋醒,揉着眼睛起來上廁所。迷迷糊糊爬回床上的時候,又想起二毛來,于是趴到窗戶上,往潤生家望去。

院子裏的燈都滅了,只有潤生家的窗戶還幽微地透着亮光——不是那種正常開着燈的亮法,似乎只是開了個小燈。

郁青想,二毛還沒睡啊。他打了個呵欠,想回到床上去,卻無意間在院子裏看到一個黑漆漆的影子正繞着石桌轉圈兒。

郁青吓了一跳,第一反應是有小偷。可當他仔細看過去,卻發現那個影子再熟悉不過了。

他推開窗子,試探着喊道:二毛?

黑影停了下來。

郁青這下完全醒了。他披上衣服,趿拉着鞋,悄悄出了門。

初夏的深夜其實很冷,郁青能感受到潤生身上的寒意——二毛身上只有背心和短褲,穿着一雙塑料拖鞋,不知道一個人在院子裏呆了多久。

黑暗裏,郁青只能看見潤生那雙有些失神的眼睛。

郁青去拉他的手,他幾乎是立刻就回握住,乖乖任由郁青牽着自己進了北樓。

樓道裏靜悄悄的,郁青在黑暗裏小聲道:怎麽在外面啊?

潤生嗓子啞啞的:出來時忘了帶鑰匙。

郁青沒深問。他覺得自己可以大概猜到些什麽——關于奶奶說的那些事兒。他蹑手蹑腳打開門鎖,用氣聲道:那你在我家睡一宿吧。

李淑敏的房間沒什麽動靜,大概是已經睡熟了。郁青把潤生拉進來,關上了自己的房門,打開了燈。

潤生已經爬到了郁青的床上,怕冷一樣蜷縮着。郁青拿自己的杯子給他倒了熱水,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潤生接過熱水,一口氣喝完了。擡起頭時,郁青發現他的眼睛又紅又腫,嘴唇也破了。

郁青伸手碰了碰他的嘴唇,擔心道:你媽又打你了?

潤生沒躲,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傷口:沒。我自己不小心咬的。說着,在郁青的床上躺了下來:我困了,可以睡覺了麽?

郁青把杯子放到一邊,關了燈,在他身邊躺下來,輕輕拍了拍他:別想了,那個人肯定明天就走了。

潤生沒說話。郁青摸了摸他的肩膀——還是冰冰涼的。明明是夏天,潤生卻好像被凍透了。

郁青拉過被子,蓋在了兩個人身上。

深夜裏這樣折騰一通,困勁兒很快湧了上來。郁青翻了個身,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墜入夢鄉之前,他感到潤生好像怕冷一樣,從後面摟住了自己。

他做了一個挺開心的夢,夢見幾個小夥伴一起去江邊劃船,還捕到了一條金光燦燦的大魚。大魚閃閃發亮,有點兒晃眼睛,還把水花濺在了他身後。

他睜開眼睛,發現明亮的天光透過窗簾縫,正照在自己臉上。

潤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正抱着被子坐在他身邊發呆。

郁青抻了個大大的懶腰,一看挂鐘,才四點多點兒。郁青房間的窗戶朝南,夏天的晨曦總是來得很早。

他順手把窗簾拉嚴實:早着呢,再睡一會兒吧,你往裏面一點,我要被擠到地上去了。

潤生沒動。郁青湊過去:怎麽了?他想拉開潤生懷裏的被子,結果潤生死死摟着不肯撒手。

這下真的不對了。郁青摸了摸他的額頭,潤生臉上立刻紅了起來,往旁邊躲去——他坐的地方終于露了出來,有濕乎乎的一小塊印記。

郁青震驚道:你尿床了?

潤生面紅耳赤,把被子扔在了郁青臉上:你才尿床。他爬起來,故作鎮靜道:有沒有短褲借我穿一下。

郁青終于弄明白發生了什麽——原來是頭一天在書上看到的事兒,這會兒真的發生了。他翻出了一條幹淨短褲遞給潤生,笑眯眯道:你夢見什麽了呀?

潤生紅紅的臉白了下去,愣愣道:沒什麽。他剛要換褲子,又好像想起什麽似的,把身子轉過去了。

郁青和他一塊兒長大,兩個人幹什麽都在一起。潤生突然這樣,他有點兒失落地意識到,二毛比自己先長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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