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他一直以為,她已經不喜歡……

車子在公路上一路疾馳。

昨天夜裏, 孟遙昏倒被送入醫院,之後一直發着高燒昏迷不醒。

身邊無人陪同,醫院聯系警察, 警察查詢一番後,沒有緊急聯絡人, 沒有直系親屬,最後把電話打到工作室的員工手上。

小恬接到電話是淩晨三點, 趕到醫院, 孟遙躺在重症病床上, 人事不省。

她一直知道孟姐孤單,逢年過節不會回家, 但從不知道她已經沒了親人。

費明議趕到醫院是下午一點半,四個半小時的車程花了三個小時。

醫院裏人滿為患, 凄凄切切, 嘈嘈雜雜。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 打亂多少人的節奏。

媒體、家屬蜂擁而至, 更皆警察、醫務人員來回繁忙。

小恬看到他來,眼圈紅了又紅。

上午時候隔壁的那對老人已經從別的醫院趕來過, 昨晚發生了什麽就都清楚。

孟遙依然昏迷, 上午時候生命體征終于有了穩定的跡象,可是高燒燒了又退了又燒始終不見好轉。

醫生護士忙得都顧不上她回答她的話, 小恬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費明議聽完, 沒說什麽, 深深的看了孟遙一眼,就緊抿着唇出去打了一個電話。

邊上,記者和警察發生了争執,病人和家屬在喊叫, 這個人間仿佛只剩下了紛擾,無比吵鬧。

本就是火災發生後就近送的附屬醫院,狹小擁擠,人員早已飽和。

半小時後,一輛車從軍-區醫院駛來,孟遙被托上急救推車送了上去。

小恬和另一個員工都開車跟上。

寧城軍區醫院一間特護病房早已經備好,醫生也早已等着。

孟遙被推進去就開始全身檢查,換藥加藥,一番折騰。

費明議始終在外面等着。

等到全部弄好,已經一個多小時過去。

生命特征暫且穩定,暫無生命危險,只是燒熱始終反複,還需進行後續觀察。

費明議聽着,一顆心終于稍稍落下。

小恬擦了擦眼淚,也有了劫後餘生的松緩。

費明議沒來時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費明議來了,她就覺得一切有了支撐。

她知道軍-區醫院的厲害,孟姐能轉到這裏總能轉危為安。

“你們先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就行了。”

小恬和另一個員工正在給孟遙收拾東西,費明議就又對他們說道。

淩晨四點過來一直守到現在,也挺累的了。

小恬本來不放心孟遙,可是看了看費明議,還是将東西放下,“那我晚些時候再來……”

東西是他們買的一些洗漱用品和一些從工作室取的孟遙放在那的衣物,她被送來時只穿着一件睡裙,早已蹭髒。

原本她想給她換上,後來人來人往,就一直沒找到機會。

小恬兩人很快退了出去,門被關上,病房內恢複了安靜。

病床上,孟遙已經被這裏的護工換了衣服,藍白相間的條紋衣服穿在身上,整個人更加瘦弱。

四周是大大小小各種監控的儀器,她靜靜的躺着,閉着眼,鼻子上吸着氧氣,長長的頭發散落,臉上是挂着的點滴起了藥效稍稍有所退減的病态的紅。

整個人清瘦的不成樣子。

費明議站在床尾,掀開薄被,她的腳露出。

本是白皙的,淨瘦的,如今卻已劃上了一道道傷痕。

腦海裏是她被消防員抱在手裏的畫面,長發垂下,雙足赤-裸着、整個人仰倒。

耳邊是小恬說得一句句話——

“孟姐是為了救隔壁的兩個老爺爺老奶奶不停的往返樓梯……”

“孟姐沒有親人了,就把電話打到了小陳那裏……”

輕輕握住她的腳,手指撫摩過她的腳背,明明發着燒,腳上卻一片冰涼。

“她的身體已經虛到不行,就跟耗幹了一樣,年紀輕輕,怎麽就這個樣子了。”

——剛才,醫生這麽問道。

小恬六點的時候和丈夫又來了一次,送來了飯菜。

孟遙依然沒醒。

小恬本來要留下陪夜,費明議只讓他們回去。

他已讓人送來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做好了留在這照顧的準備。

小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任着他做。

特護病房有陪護床,費明議沒有睡。

孟遙昏睡了一夜,他守了一夜。

他的電腦也已帶來,不敢吵到她,聽着別人的視頻通話,自己打着字回複。

一遍遍的,又給她換着毛巾擦拭。

她依然發着燒,反反複複,沒有好轉的跡象。

等到後半夜的時候,熱度一下飙升到四十,人也開始說起胡話。

“爸爸,爸爸,不要丢下我……”

她掙紮着,哭泣着,閉着眼,眼淚滾滾淌下。

時而又是,“外婆,我聽話……”

“我聽話,你不要走……”

到最後卻又是——

“阿議……”

“阿議……”

一聲又一聲。

無比悲傷。

醫護人員不停的觀望着,費明議只是在一旁握着她的手。

孟遙直到淩晨五點才又睡安穩過去,燒退下,又恢複安靜,只是眼角爬滿淚痕,鬓間也早已被眼淚打濕。

小恬第二天一早過來時,就看到他趴在她床邊睡着,一只手握着她的手。

聽到門推開,又一下子醒轉。

“費先生……”小恬喊了一聲。

“嗯。”費明議應了一聲站起身,又将她的手放進被子裏。

轉頭又道:“你不用送東西過來,醫院裏都有。”

小恬又帶來了食盒,正将裏面的早餐拿出。

“沒關系的。”小恬回道。她知道醫院裏也有,可是總不如自己做的。

“孟姐怎麽樣了?”又問。

費明議摸了摸她的額頭,“夜裏又發了燒,現在燒又退了。”

“嗯。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這裏可以交給我……”小恬又問。

他看着就像是一夜未睡。

“沒關系。”費明議卻只是淡淡回了句。

小恬坐了一會就走,工作室裏還有一些客戶需要聯絡,香格小區事故鑒定也已經出來了,他們可以過去收拾東西并核定損失了。

大火雖然燒了整棟樓,多少還保留了一些東西了,每家每戶都開始去整理現場了。

孟遙昏迷不醒,只能由他們代勞。

起火點是在樓下的客廳,裝有锂電池的平衡車在那充電,邊上又堆滿易燃物品,于是平衡充短路着火,火勢迅速蔓延。外面又連接着空調外機,那晚風勢又大加上小區線路老舊,于是整棟樓瞬間燃燒起來。

小恬再過來時已到中午,手裏拿着一個相機包和一個用袋子裝着被燒了一角的盒子。

那天孟遙進門時将相機包放在了鞋櫃上,大火燒進來,客廳裏的沙發都被燒了大半,再外面的鞋櫃倒幸免于難。

放在上面的相機包也得以保存。

小恬知道相機對孟遙的重要性,就将它一并帶了過來。

至于那個盒子,是她在查看衣帽間時看到的。卧室被燒了大半,衣帽間裏也只幸存了一部分,而那個盒子就躺在衣帽間的最裏面,差點被燒到的位置。

她打開一看,裏面是一些證件,和明顯是兩個人的一些遺物。

她沒敢再翻,只是将它阖好并一并帶了過來。

其餘一些零碎的東西,她都收起送去了工作室。

小恬把東西都交給了費明議,費明議将那個盒子收好,又将那個相機包放在了孟遙床頭的櫃子上。

小恬把東西交托完又走了。

到了下午的時候又打開電話說:“孟姐的幾個朋友知道孟姐的事了,想要來看望一下她……”

“嗯。”費明議并未回絕,只是淺淺的應了一聲。

孟遙昏迷不醒,所有的工作都停滞下來,小恬難免要跟人打招呼,相熟的幾個人多少就知道了孟遙的事。

護工為孟遙擦拭了一番拉開簾子走了出去,中午時候她出了一身一身的汗,體溫終于稍稍降下來了些。

費明議聽完公司員工的彙報收起手機走了進去,孟遙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些,紅暈退下,又泛出了些蒼白。

領間的扣子沒有系好,他又伸手替她扣上。

額頭似乎又冒出了點細汗,他擰了條毛巾給她擦了擦,想要站起去換盆熱水,外面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門被推開,阮明走了進來。

身後跟着謝聿成。

四目相對,各自有些怔愣。

阮明看着房間裏這個穿着白襯衫高大英俊氣質矜貴手上卻端着一個洗臉盆的男人,眨巴着眼,不知道他是誰。

費明議倒是很快回過了神,收回視線淡然道:“進來吧,她還沒醒。”

說着,端着洗臉盆往洗手間走去。

阮明似乎有些明白過來。

上次她随口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心裏有人了”,孟遙沒有回答,現在看來,她還真說對了。

尴尬的看了下謝聿成,謝聿成神色平靜,倒像是早就猜出了一樣。

阮明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謝聿成中午時候問她孟遙住在香格小區有沒有事,他也看到了香格小區發生火災的新聞,給孟遙打電話始終沒有接通。

得到她的确定後,演出一結束就和她一起趕了過來。

她事先也沒想到這裏還有別人。

費明議端了水出來,放在床頭,擰着毛巾。

阮明見狀,就接過他手中的毛巾說道:“我來吧。”

孟遙躺在丸子床上昏睡不醒,她看着,滿心不忍。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只是稍稍照顧一下。

這些年她已經很少對人那麽熱切,都是名利場打滾過的人,對誰都熱情,對誰都隔着一顆心。

可是對孟遙,她就總想對她好一點。

謝聿成将手中的鮮花和果籃放在床頭櫃子上,看了孟遙一眼,又退到了邊上。

費明議給他拉來了一張椅子,“坐吧。”

謝聿成道了聲謝,沒有坐下。

費明議也就随他。

站在一旁,一手插着褲袋,一手轉動銀質的打火機,看着阮明給孟遙擦拭着額頭和臉頰,目光靜默,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比謝聿成高了小半個頭,都是俊秀型的男人,氣質卻截然不同。

費明議靜默中帶着鋒芒,不盛,但凜然,讓人不可忽略。

謝聿成內斂裏只透着溫和,海外留學幾年,與一衆大師切磋學習,周身是蓄養已久的儒雅謙和和厚重恬達。

可是這些特質,費明議曾經都有過。

十三年前命運在他身上拐了一個彎,于是所有的太平美滿都磨滅。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能讓她一直記在心上,看到你,才知道她喜歡的人果然就應該是這樣子。”

謝聿成突然在邊上開了口。

費明議眸光動了動。

謝聿成看着病床上的孟遙,語氣有些嘆惜,“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可是很可惜,她都未曾給過我機會。”

費明議轉動着打火機的手就頓了下來。

他已經料到孟遙和他的關系沒有維持太久,可是沒想過是“從未給過他機會”……

那次在飯店,他還惱怒于他沒能照顧好她。

“所以希望你能好好珍惜。”謝聿成看着孟遙又說道。

孟遙從未跟他說過她心裏有別人,可心細如他,早已察覺。

他們一起吃過飯,一起看過一場電影,也一起像其他情侶一樣漫步在街道上。

孟遙始終保持着微笑,可是她的眼裏,始終沒有他。

他知道她很好,溫柔、體貼、得體,從未有過的想要靠近一個人的沖動。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會喜歡他。

至少,目前不會。

所以那天她跟他說抱歉,他早有預料。

沒有糾纏,是想着來日方長,只要她始終是一個人,他總有機會。

他習慣于這種緩慢而長情的生活,亦如他二十年來從不間斷的學琴和練琴。

可是很顯然,他已經沒機會了。

阮明和謝聿成留了一會兒就走了。

走時阮明悄悄在孟遙耳邊說道:“你快點醒來好不好,有這麽一個大帥哥在都不告訴我,枉費我一直想着給你介紹對象!”

一開始她也有些措手不及,可是後來很快又适應。

她也明白孟遙為什麽一個也看不上了,眼前這麽一個極品男人在,尋常男人又怎麽會放在眼裏。

就是謝聿成……

雖然也足夠優秀,可是兩相一比較,當真不是孟遙會喜歡的樣子。

病房裏又只剩下了兩個人。

孟遙還在安睡,醫生過來檢查了下,讓護士更換了一下藥瓶。

孟遙的熱度退到了三十九度下,雖然還有反複,但終不如一開始那麽危險。

費明議期間接了好幾個電話,離開兩天,工作忙成一團。

家中也打來了電話,打電話讓人将孟遙轉入軍-區醫院,到底驚動了一些人。

太陽漸漸下山,夕陽從窗口照入,落在孟遙的身上,灑下一層安寧的光。

費明議怕她刺眼,又把窗簾拉了拉。

下午時候孟遙工作室裏的員工過來看望了一回,怕打擾正在工作的費明議,稍微看顧了一下又走了。

他公司的人也來過,這些年他投資、做進出口,攤子鋪得大,錢掙得多,事務卻無比繁忙。

此時剛剛得以歇息,一看時間,已經晚上五點半。

外面傳來說話聲,一個聽着是小恬,一個聲音利落明朗,倒有些陌生。

想着是她的朋友來了,費明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病房門被推開,小恬和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走了進來。

女人披着大波浪,人很高,身形稍稍有些豐腴,看得出的風情和豪氣。

“這是昭姐,孟姐的朋友。”

“這是費先生,孟姐的……朋友。”

小恬給兩人互相介紹着說。

費明議朝她點了點頭。

昭姐看着他,卻突然的說道:“你不是照片上的那個人麽?”

費明議頓住。

“是你,是你了!”昭姐卻更加篤定,“你來過我的理發店!哪年來着?七年前還是八年前?”

昭姐,正是當年那個理發店老板娘。

昭姐又陷入茫然,她剛生娃孩子,高齡産婦,現在整個人都有點糊塗。

“怎麽回事?”小恬有點分不清狀況。

費明議也有點疑惑。

昭姐一拍腦袋,終于想起來了,“七年前!在西城!你和你的朋友來過我的理發店!那年小妹剛上大學,在我店裏打工!”

費明議聽着,整個人怔住。

七年前的一個傍晚,她正忙着,看到在她店裏幫忙的小妹突然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當時正在忙,也就顧不上什麽。

結果等她忙完很久也不見小妹回來,她就出去找了找。

然後,她就看到蹲在外面無人的角落裏哭得傷心欲絕。

她從沒見一個人這樣哭過,那麽悲絕,那麽無助,就像心上的弦一根根繃斷。

走過去一看,發現她手上緊握着一張照片。

照片上竟然是剛才來店裏的一個男孩。

每天來她店裏的男孩子都很多,可是剛才那個還是被她留意到了。

那人插着褲袋,長得難得的好看,可是神情始終淡漠。其他幾個都圍着他轉,都是看得出家世不一般的孩子,于是這人就顯得更為特殊。

只是她沒想到她竟然會認識他。

她問她:“那個男孩是你認識的人嗎?”

她含淚點頭。

她問她:“你很喜歡他嗎?”

她不回答,眼淚卻一行一行掉下來。

她就又問:“為什麽不認呢?”

她流了半天淚,最後只像是耗盡了畢生力氣般的回道:“時過境遷,不敢認了。”

已經時過境遷了,于是不敢認,不能認。

哪怕站在咫尺,也只是戴上口罩,只作不識。

她知道她滿身故事,可是她從不說,她也就從不問。

可是她也早就看出,她雖然已經落魄,可是看得出的原來家境優越。

而現在,她只能站在他身後,沉默着忍着淚,給他洗着頭。

後來那個男孩再沒出現,她也就再沒提過這件事。

那場痛哭就像是徹底淹沒在了時光裏。

然後她看着她上學,看着她離開她的店,看着她一步步的走上攝影之路,看着她一步步好轉。看着她不再像曾經那樣陰翳和絕望好像随時都能破碎。

她從沒對她太過熱情,可是這些年,一直關注着她。

當年照片上的那個男孩,她以為她不會再見到。

可是沒想到,在這個病房裏,他又一次出現在自己面前。

昭姐說了很久很久的話才離開。

費明議聽着,也很久很久沒有回過神來。

房間裏不知什麽時候恢複安靜,護士來了又走,費明議只又慢慢走到床頭,拉開了那個他從收到就一直放在床頭櫃上的相機包。

最外邊的拉鏈拉開,一張照片露了出來,還有一條項鏈。

項鏈是他當初心血來潮送她的那一條,照片——

照片上少年看着鏡頭,眼神冷冽。

是他十年前的樣子。

——“那張照片她一直随身帶着,一開始一直放在身上,後來一直放在她的相機包裏,走到哪,帶到哪……”

剛才,昭姐如是說。

費明議一手握緊那張照片照片一手握拳抵住牆,弓着腰,下颌咬緊,心像是一瞬間被擊中。

她一直對他冷淡,對他保持着距離,他就一直以為她已經不再喜歡她。

他去了西城,也經過了那家早已改頭換面的理發店。

他想起過自己曾經在這裏理過一次發,可從沒想到那一次,她就站在自己的身後。

那天他注意到了那個小姑娘,可是她戴着口罩垂着頭,他就沒能認出她。

“她這些年不好過,一直在還債,就沒停過……她沒有親人,一直都她一個人……”

“這些年,她應該把你當成了一個支撐……”

她把他當成了一個支撐。

可是他站在了她面前。

她什麽都沒說。

她什麽,都沒說。

“阿議……”

“阿議……”

可是她到現在,都還在喚着他。

“孟小姐,你有沒有談過戀愛?”

“……沒有。”

——阿議,我還是會喜歡你的。

一直一直,喜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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