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栗子炖雞 他真的是動了殺意的

所謂春節, 是為辭冬迎春,代表最凜冽嚴酷的一段日子已然過去,人們該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新一年。

從很久之前開始, 冬日最冷的八十一天就被分為九段, 每九日為一段,取名“九九”, 又做了相應的九九消寒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淩上走, 五九、六九河邊看柳, 七九河開、八.九燕來, 九九無淩絲, 耕牛遍地走。

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一,五九六九交彙之時。最冷的三九四九早已過去, 若這幾日去往河邊瞧瞧,興許就會看見性急的柳樹發出剪刀似的嫩芽呢。

此時的柳葉嫩得像風,柔得像水, 在料峭的寒風中微微顫抖,似蟬翼、如花瓣, 都不大敢用手去摸的。因為它們是那樣嬌弱, 一不小心, 就會蹭破油皮。

而待到九九過去, 耕牛下田, 萬物生新, 又是春忙好時節啦。

冬日, 畢竟已經漸入尾聲。

孟陽早就做了消寒圖,圖上繪制一支遒勁老梅,梅花數朵, 姿态各異,共計九九八十一枚花瓣,每日塗紅一片。

待到八十一片梅花全部變紅,春日就到了。

如今,他已經塗了大半。

因天氣寒冷幹燥,只是一日之內,顏料碟內原本油潤細膩的膏體便已凝固幹涸。

孟陽滴了幾滴溫水上去,用兔毫筆輕輕攪動,看着僵硬的紅色重新活過來,在清澈的水珠內舒展肢體,刺出一條又一條蜿蜒的細線。

紅色的細線,極像血絲。

它好像活了。

筆尖輕點燃料,白色的兔毫瞬間被紅色浸潤,順着紋理向上攀爬,然後這點緋紅又轉移到畫紙上,化為一片宛若天成的花瓣。

看着空白的花瓣一點點被紅色占據,他仿佛已經看到春日繁花盛開的景象,頗有一種迎接春意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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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執毛筆,退後兩步左右端詳,滿意地點了點頭。

又是一天。

自從來到桃花鎮之後,他從未過得如此快活,以至于看到路邊的枯樹野草也添三分喜愛。

畫完今天份的消寒圖之後,孟陽這才去殺雞。

有日子沒吃雞肉啦,今日一早忽然就饞起來,他便去集市上買了一只,順便交了連夜修改的話本稿子。

書肆的老板現場翻看一回,當時就輕輕咦了聲,說這回的感覺好似跟以往略有不同。

“遣詞造句倒是更簡練啦,也更好懂,”他笑道,“沒準兒,趕在年前還能賣一批呢!”

話本麽,說白了,本就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寫的太文绉绉了給誰看呢?

他喊了個小夥計過來,将話本遞過去,“馬上讓人排出版來,先印一份給我瞧瞧。”

本朝對書籍印刷相關十分推崇,朝廷也鼓勵大家多讀書,老板自己就在後頭開着一家小小的印刷作坊,只要定下稿子,幾個時辰就能排好活字雕版,不多時便可印出一冊,非常快捷。

“不過怎麽突然就想着改了?”老板好奇道。

就好比穿衣吃飯各有喜好,具體到寫話本排列語句的方式,也有細微的區別。這些習慣都是刻在骨子裏的,即便有心想改,只怕也輕易改不得。

孟陽腼腆一笑,也覺慶幸,“機緣巧合,也算得遇一字良師了吧。”

廖雁當初抱怨時未必有心,可偏偏就是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反倒叫他頓悟了。

他并不想大富大貴引人矚目,但若能每年多賺個幾兩貼補生活,自然是好的。

老板本就是順口一問,聽了這話也不細追究,只是點頭,又拱手道新年好。

孟陽還禮,去菜市場提了一只雞回家。

是一只體格很大的公雞,叫聲響亮,雙目炯炯有神,羽毛五彩斑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樣的公雞身體健康,沒有任何疾病,雞肉的味道自然也是最美的。

他還想用雞血涮鍋子吃呢,所以沒讓攤主幫忙殺,準備家去自己動手。

殺雞可不是什麽簡單的活兒。

要先用手攥住兩只翅膀:公雞格外有勁兒,也有幾分兇狠,若不按住了,拍拍翅膀還能扭頭啄你一口!

公雞的嘴巴可不是吃素的,可能破皮流血呢。

再把雞脖子向後掰,然後用刀在它高高拱起的脖子上劃一下,對準了器具放血。

處理好的雞血可以切成厚片,回頭用骨湯涮鍋子吃,軟軟糯糯,口感是不錯的。

等血流得差不多就可以撒手,眼睜睜看公雞在地上垂死掙紮幾下,就漸漸的不動了。

別看只是一刀,裏頭也有學問,力氣小了雞根本死不了,力氣大了,脖子直接就斷啦……

當初他也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頭一回殺雞時被啄了好幾口,還吓哭了呢。

可如今,竟也什麽都會了。

雞死透了,熱水也已燒開,孟陽用厚布墊着壺把手,小心翼翼地給公雞褪毛。

“雞兄啊雞兄,”他充滿贊美的看着公雞絢爛的羽毛,忽然心癢難耐,搓着手道,“你以身殉道,不介意我再拔幾根漂亮的羽毛做毽子吧?”

雞兄自然是不介意的,于是孟陽開開心心地拔了一把色彩最絢爛的尾羽,清洗幹淨後倒挂在晾衣繩上。

這麽風吹日曬,幾天之後羽毛上的味道就會逐漸散去,然後就能做毽子啦。

又能吃肉,又能做毽子,公雞真是好鳥。

他仰頭看着隔壁房頂,大聲道:“星星,我們中午吃板栗炖雞啊!”

隔壁的房子年久失修,雖然大部分地方保存得都很好,但白星這幾日發現有幾塊瓦片被連日的狂風和大雪弄得松動了,隐約有光線漏下來,所以一大早就爬上去修補。

白星應了聲,幾乎是立刻就開始幻想栗子炖雞是什麽味道。

她吃過栗子,吃過炖雞,但獨獨沒吃過栗子炖雞。

不過細想來,孟陽做過的食物中,竟有九成是她沒吃過的。

這書生就好像一座寶庫,自己無意中發現後,便被源源不絕噴湧而出的財寶淹沒了。

那種不斷綿延的幸福感使她沉淪。

廖雁就蹲在她身邊,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拔草:屋子空了幾年,房頂上長了不少草,有幾條根系都紮到裏頭的房梁上去了。

他甚至還從房頂發現了兩團幹癟的木耳!

廖雁已經習慣了孟陽說話的時候不帶自己,他看看孟陽,再看看白星,忽然斜着眼道:“你在這兒待的夠久了吧?”

白星挑選瓦片的動作頓了頓,沒做聲,繼續幹活。

廖雁嗤笑一聲,湊過去,“難不成還真想在這兒養老啊?”

白星終于有了動靜。

她微微擡臉,用一黑一藍兩只明亮的眼睛望過來,“不行?”

她喜歡這裏。

“當然不行!”廖雁都給她氣笑了,“你才多大啊,就想着養老。”

白星重新低下頭去,抿了抿嘴道:“這種事本就與年齡無關。”

“真沒關系嗎?”廖雁索性躺下了。他屈起一條腿側躺着,一只手懶散散撐着腦袋,聲音不高卻很尖銳,“你養得了嗎?”

清早的陽光不算刺眼,但很溫暖,曬起來正舒服。

養得了嗎?

白星在腦海中問了自己一遍,略有些不确定。

是啊,我養得了嗎?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我養得了嗎?

見她沒有否認,廖雁又笑了一聲,“前兒剛重逢那會兒我說的話都白說了嗎?今兒我能找到你,趕明兒,其他人也能。

我看得出來,你喜歡這兒,都他娘的快魔怔了,可有用嗎?

白星,你是個江湖刀客,你施過恩,殺過人,總有些人想報仇,也總有些恩怨要了結,你這麽不聲不響消失,問過別人願意嗎?

桃花鎮屁大點兒的地方,甭說別的,就咱倆撒開了手打一架,你覺得還能剩下點兒什麽?”

之前白星先在關外抓了張斌,又殺雙刀鄭老三:後者的屍體都懶得埋,廖雁一看傷口就知道是白鹞子幹的……

他順着蹤跡一路找到關內,曾一度失去了蹤跡,可後來,竟然意外在一個馬販子的口中聽到風聲:

有人曾在廟會上看到一個年輕姑娘,帶着一只眼罩,背着兩根布條,牽一匹灰馬,倒有些像最近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的白鹞子。

廖雁就找了過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既然他能找到白星,那麽其他人呢?

“你不會看上那個書呆子了吧?”廖雁忽然問。

白星竟真的點了頭。

廖雁直接氣的從屋頂上跳了起來。

憑什麽呀?

“他有什麽好啊?我們才是一路人!”

白星認真想了想,最後卻還是搖頭。

廖雁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見她又帶着幾分茫然道:“其實我也說不清他究竟有哪裏好,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很安心,也很開心……他會送禮物給我,他會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我……”

廖雁咬牙切齒,“你可真是出息了,就這麽點東西,就把你收買了?”

白星點點頭,手指輕輕摸着粗糙的瓦片。

是啊,就是這麽點好,就讓她沉迷不可自拔。

就是那麽點好,讓她在寒冷的冬日感覺到溫暖,讓她覺得活着不再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讓她開始主動期盼每一天……

那我呢?!

廖雁很想這麽問,但不知怎的,沒有問出口。

可能其實他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答案,只是固執的不肯承認。

喜歡一個人是掩飾不住的,看對方的眼睛會發光。

廖雁一把捏碎了瓦片,眼神陰鸷,“我殺了他!”

“那我就殺了你。”白星平靜道。

廖雁胸口一陣陣發疼,不知是氣的還是怎的,忽然就笑了。

他一邊笑一邊哆嗦,“白星啊白星,我們認識這麽多年,竟然比不過認識幾天的?”

“若我們真的是朋友,你就不該動他。”白星道。

那個書生的命,她保了。

“可我不想只做朋友!”廖雁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

白星有些驚訝的看着他。良久,搖搖頭,“可我們只能是朋友。”

如果連朋友都沒得做,那就只能做敵人。

“你當真要跟我翻臉?”廖雁的表情徹底冷下來。

“是你,不是我。”白星忽然有點難過。

她不想事情變成這個樣子。

她以為自己會擁有一位朋友,沒想到到頭來只是奢望。

廖雁感到了一種背叛,好像一直以來只屬于自己的珍寶忽然被別人搶走。

他什麽都沒有了。

“我不喜歡你了。”廖雁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江湖險惡,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徑直跳下房頂,沉默着去馬廄牽了馬。

“雁雁?”孟陽詫異地看着他,“你要去哪兒?”

廖雁的腳步頓了頓,“再這麽喊,老子殺了你。”

他扭過頭來,緩緩道。

孟陽被吓了一跳,好像渾身的血都被凍住了。

廖雁……仿佛突然又變回了當初那個朝自己丢刀的瘋子。

有那麽一瞬間,孟陽真的覺得對方是動了殺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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