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久別重逢

秦詠心中轉了無數念想, 一個比一個恐怖的念想讓他幾?乎站不穩,直到他想起了小白骨,想起那來自将來的小家夥, 他才勉強有了力?氣?。

不會有事的,九兒不會有事。

他的孩子們一定不會有事的!

十三年後的九兒和小谷可是修士, 是仙人。

仙人……

仙人不怕水的……

秦詠年少時在國子監念了七八年,他是家中庶子, 性情又綿軟, 不讨父親喜歡, 嫡母也向來不待見他。年少的時候沒人拘着, 難免貪玩,秦詠在學堂時沒怎麽正經上過課, 淨想着玩了。

貪玩的好處是, 這國子監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他踩爛了,他很容易就抄小路,一路躲躲藏藏地跟到了後院冰湖處。

十幾?年過去,這冰湖依舊是這般模樣, 還沒入冬就結了一片薄冰,水溫涼得沁骨, 若是失足落下去, 不堪設想!

秦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不可能, 九兒最是謹慎, 絕不可能掉進這冰湖裏!

他躲在一處假山後,看着外頭的徐家人。

徐氏身邊跟了個嬷嬷, 身後約莫有六七個結實的家丁,只見那徐氏吩咐了一聲,家丁紛紛跳進冰湖。

看到這, 秦詠心又沉了沉。

徐氏面露郁色,來回踱步。

那嬷嬷低聲勸她:“夫人莫急,此事不會鬧大。”

徐氏心煩意亂,對自己的心腹嬷嬷并不瞞着:“德兒被我慣壞了,竟養成如此急躁的性子,他便是想要殺了那秦九寂,也不該用這麽莽撞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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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斷斷續續飄到了假山後的秦詠耳中,讓他如遭雷劈。

嬷嬷安撫着徐氏:“夫人可別這樣說,少爺最是心善的,分明是瞧見那秦九寂失足落水,喊了我們來尋人。”

徐氏自知失言,輕籲口氣道?:“這事得給我辦漂亮了,前幾?日那從天虞山來的仙人還贊嘆德兒品性好,可別鬧出些不該有的。”

嬷嬷:“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夫人放心。”

徐氏心中焦慮,還是忍不住道:“你說怎就差了這兩天光景!但凡再過兩天,等這秦九寂死于非命,我們德兒就是名正言順的仙人傳承……”

嬷嬷:“只要處理?幹淨了,也不差這兩天。”

聽到這些?,秦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躲在假山夾縫中,左手死死摳住粗糙的山石,指甲翻裂,沁出鮮血;他右手死死捂着嘴,因?太過用力,骨節泛着青白,唇周更是被指甲給摳出了血痕,一雙時常彎着的鳳眼全是大滴大滴滾落的眼淚。

他哭得無聲無息,哭得絕望至極。

這一刻秦詠只想沖出去,只想和那些人拼個魚死網破。

他們竟然如此惡毒,他們為了什麽仙人傳承,竟然罔顧人命!

他們……他們把九兒推下冰湖。

他們殺了九兒!

他的九兒,他的兒子,他的命!

天知道秦詠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沖出去。

他沖出去只有一個死字。

他殺不了這些?兇手,反而會被滅口。

到時候……諾兒怎麽辦!

他的諾兒,從嫁給他那天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的諾兒該怎麽辦……

可是他又如何告訴她這個事實。

他們的九兒……

巨大的絕望籠罩了秦詠,他恨透了自己。

是他太無能,是他太軟弱了,他連自己的妻兒都保護不了。

他枉為人夫,枉為人父!

外頭的聲音喚回了秦詠的思?緒。

家丁粗啞的聲音道:“沒找到。”

徐氏聲音拔尖:“怎麽可能!”

嬷嬷忙問:“少爺是什麽時候看到秦九寂落水的?”

徐氏說了個大體時辰。

嬷嬷道?:“不可能,如果真在冰湖,早該浮上來了。”

徐氏面上陰晴不定:“倒是我們瞎忙活了,那小子可能水性不錯,沒準已經回家了。”

嬷嬷看了看那冰湖,壓低聲音道:“這個天氣?落水,爬上來也活不長,夫人我們還是……”

徐氏哪會不懂,她道:“回府!”

鬧就鬧,她倒要?看看,秦家會不會給秦詠那個窩囊廢做主。

徐府一行?人出了國子監,秦詠半天才晃過神來。

他們什麽都沒有找到。

九兒不在冰湖裏。

九兒……

秦詠腦海中再度浮現出那個白皙剔透的小骷髅,一抹亮光燃在男人狹長的鳳眼中,他看到了希望。

是小谷……

九兒一定還活着!

回家……他們也許已經回家了!

這個念想猶如溺水人死死抓住的浮木,秦詠顧不上血淋淋的手指,也顧不上凍僵的雙腿,他拼了命地往家跑,用盡全身力?氣?往家跑。

不敢想,秦詠什麽都不敢想,只能拼盡力?氣?麻痹思緒。

——回家。

——家裏有他的一切。

許氏在門外一站就是大半個時辰,她沒置辦冬衣,往日裏的冬衣都被她偷偷改成父子兩人的裏衣了。秦詠看到了不讓,她只道自己成日不出屋,在屋裏不冷。

事實上哪會不冷?

公中給的炭火,到了他們手中已經少得可憐。

除了深冬那幾日實在冷得受不住,她用都不敢用。

冷習慣了也有好處,這會兒她吹着寒風也沒什麽感覺,只是心焦得厲害,急得恨不能跑出去找他們。

深秋天短,好像太陽剛剛還挂在天角,一會兒工夫就全黑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冷清孤寂的黑,令人心底生寒的黑。

九兒沒回來,秦詠也沒回來。

許氏絞着手帕,蔥白的手因?過于用力而青筋鼓起。

怎麽還沒回來!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許氏終究是等不下去了,她要去找他們,她……

叮鈴……

一串本該聽不見的玉石撞擊聲響在許氏耳畔。

她僵了僵身體,腦中浮現出的是個極荒謬的念頭:不是玉石,是小骨。

許氏擡眼望去,只看了那麽一眼,強忍許久的眼淚撲簌流下。

眼淚流得太兇,她幾乎要看不清那踏着月色慢慢走來的小小身影。

夜很深,月未明。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只有那如玉般的小少年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近了,她看到他柔軟的黑發,看到他瓷白的面龐,看到那雙長長的眼睫下比黑珍珠還要?漂亮的眸子。

看到他在看着她。

她的九兒,她的兒子。

不知為何這一刻的她好似和他久別重逢。

是的,久別重逢,失而複得……

在冬日的皚皚白雪中,開出了美麗的海棠花。

是游子思?鄉、是離愁別緒……

在重逢的一刻,化作一支海棠,點綴雲端。

許氏幾?步過去,用力抱住了秦九輕,哽咽道:“九兒……九兒……娘……娘的好孩子……”

秦九輕怔了怔,這溫暖的懷抱對他而言已變得陌生,這年輕的母親于他來說也有些?遙遠。

十五歲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秦家被付之一炬,他的父母連屍身都被燒成灰燼。

他看着滿目蒼夷,看着搖搖欲墜的海棠樹,看着什麽都不剩的家……

一聲都哭不出來。

致痛之下會失聲。

秦九輕用了整整一年,才從這個噩夢中走出來,才能夠發出聲音。

他當時活着的信念是什麽。

給父母報仇,找出滅門的兇手。

後來……

他認賊作父,愚蠢至極!

小骷髅哽咽的聲音将他從深淵中拉出來:“娘親不要?哭……”她哭得他也想哭了,哭很難受,不要?留這麽多眼淚。

秦九輕輕吸口氣,壓着顫抖的嗓音道:“娘,我回來了。”

許氏松了他,努力擦着眼淚:“你瞧娘這樣子,哎,成什麽樣子,回來就好,沒事就好,快……快進屋……”

小白骨跳到她肩膀上,想給她擦眼淚。

許氏将他捧到手心,笑着道?:“小谷乖,娘親不哭了。”

白小谷見她的确不再落淚,才松了口氣:“不要?哭,會痛。”

許氏心裏熱乎乎的:“嗯,以後娘都不哭了。”

三人進了屋,秦九輕問道:“爹爹呢?”

許氏忙道?:“你們這麽晚沒回來,他去學堂尋你們了。”

秦九輕心一沉。

許氏又道?:“他出去有一會兒了,應該要回來了,九兒……”

秦九輕哪裏還坐得住,他道?:“娘你留在家裏,哪也不要?去,我去找爹爹。”

許氏心一驚:“可是出什麽事了?”

秦九輕來不及解釋,先?對小白骨說:“乾坤珠用一下。”

小白骨趕緊變大,從懷裏掏出珠子。

秦九輕拿出一個護宅符,剛貼到院門,就聽到了腳步聲。

秦詠跑得又快又急,他頭發亂了,臉上丁點血色也沒,唇瓣更是蒼白幹裂,他指尖的血沾到袖籠,把那白色的袖口染得觸目驚心。

秦詠什麽都看不到,秦九輕正站在他面前,他都看不到他。

他憑着一口氣跑回家,跑到瞳孔放大,跑到意識模糊。

秦九輕幾步上前,喊道?:“爹。”

秦詠整個人怔住。

秦九輕怕他驚懼交加失了魂,忙從乾坤珠拿出一個翠色玉瓶,滴了一滴在他眉心。

秦詠只覺一陣淡淡的香氣?鑽入鼻尖,沁涼順着眉心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一片亂成團的意識逐漸清晰,失焦的瞳孔慢慢有了神采。

等秦詠看到眼前小童的那一刻,悲痛大哭:“九兒!爹爹無用,爹爹無能啊!”

內疚、自責、悔恨、恐懼……

無數情緒纏住了秦詠的心,纏住了他一顆裝滿家人的心。

秦九輕心中五味雜陳。

他早忘了如何哭,早忘了流淚是什麽感覺。

被仇恨裹挾六年,他甚至都要忘了父母的模樣。

但是這一刻,他仿佛透過小白骨的眼睛,看到了他們的靈魂。

——溫暖的篝火。

在漆黑的夜裏,在寒冷的冰雪中,在無盡的深淵緩慢燃燒着的篝火。

微小,脆弱,平凡。

卻是指引生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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